下部
第四十章
碧窗斜倚暮霭冷,晚绿漫縠浮雾透。闹夏一觉叹别伤,几回经雨复寒秋。
窗外雨声淅沥,檐角下滴落的雨水,串成一串串珠帘,将这栋小楼与外界隔离。单纯的想要试探这深秋的温度,伸出的手掌,颤颤巍巍似乎都托不起几滴寒凉的水滴,他的嘴角轻微的哆嗦,双目黯淡地将手缩了回来。
终日枯坐在这小楼之上,看着窗外一日日从清辉到日暮,无所事事,只是单调的坐着,想吃了喝了,只要张嘴招呼,楼下便会有人送来,日子过得竟是如此闲逸。青枝在心里暗暗苦笑。
从和闵皓华交换的那一天起,他便知道自己不会死。不过死不了,在凌穹教里倒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就在那天,左贺凌废了他的武功。
他中了左贺凌的掌后,丹田虚空,全身无力地躺在地上。左贺凌站至他身前,居高临下冷森地道:“真没想到你竟如此胆大,叛离本教竟还敢谋逆我,青枝,你真的是不怕死吗?”他俯下身,扯起青枝的头发,对视住他的眼睛。“元正子那帮人的毒是不是你给解的?”
青枝心中一凛,面上却不敢透出分毫,捂着胸,咳道:“教主何出此言?青枝不知。”
左贺凌将青枝又扯得近些,将他面上乱发拂开。“你与白护法的苟且之事,我早有耳闻。你杀了他倒是合我心意,但你未想到白护法在生前,曾向我禀报过你行迹诸多可疑,可惜的是,他还未查出什么,便教你给杀了,你是想掩饰什么吗?白护法和你,也算露水情缘一场,没想到你对他竟如此薄情。此次在悬月山庄时,只有你一人是我凌穹教人,你最明白勾魄的药性,而元正子身上的勾魄之毒又莫名的被解了,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另觅了何种蹊径?”
青枝毫不避让,直视着左贺凌的眼睛,露出个讽笑。“哼,哼,如若我真能解勾魄,便不会一次次被抓回教里受那些苦痛了。”
左贺凌死死凝着青枝,似冷箭的眼眸直透进那不甘示弱的双瞳里,点点头。“我过于低估你了,青枝。一直以来,你的反叛和违逆,我都只当是你年幼,缺乏管束。对你多加言周教,便会让你学得顺从。而你也确实顺从了。可原来,你所有的清高和傲气,都被你隐藏起来,乖顺只是让我对你放松警惕的伪装。其实你从不甘愿臣服于我,你无视我对你的一次次告诫,仗着我对你的偏爱,与我左贺凌作对。哼!青枝,你好大的胆子!”
一个极冷的笑,在他嘴边绽开。“要知道,我左贺凌偏不信邪,认定的东西哪怕得不到,我便是毁了,也不会好了别人。不过对你,我有很多耐心。”左贺凌用手指抹了抹青枝唇边的血迹,倏然捏开他的嘴唇,将一颗勾魄塞入,不容青枝片刻抗拒,拇指在他喉部用力一推,那颗勾魄便无声息地滑入青枝腹中。“从今天起你哪儿也不用去,待在我身边,不管你能不能解勾魄,我会每天喂你吃一颗勾魄。你有多少解药,我便有多少毒药。”
还不容青枝有任何念头之际,只看见与他咫尺之距邪佞的瞳孔骤然收缩。耳边“喀咔”一声脆响,清晰猛烈的剧痛袭来,他看到自己的手腕被掰成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惨呼声从他毫无防备的口中尖锐而出。来不及挣扎另一只手腕也几乎在同时被折断。青枝痛得弓起身子,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符。左贺凌眼里的闪着无情的谑弄,这一刻青枝却笑了,他知道自己笑起来会很难看,但他努力扯开自己的嘴角。
这是一场征服与反抗的游戏,那日在落红岭,他便看出左贺凌眼中燃烧着独占的餍欲。宠物居然敢反咬主人,必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曾经,他为了自由和生存伪装着自己,可这次他再不会向左贺凌哀求和讨饶。他公然地敢站到左贺凌的对立面,又再被擒到,知道无论怎样,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便已抱着必死之心的。可在他被废去武功的同时,绝望的心底又生出一丝希望,原来这场游戏没有完结,自己还没有彻底失败!
青枝的强笑,愈加激起了左贺凌的怒火。“能笑得出来,便是觉得还不够,是吗?我还有很多手段,要不要都试试?”左贺凌手掌覆上他的脚踝。青枝听见自己的笑声变得干涩起来,只能别过脸去,在又一阵冲击的剧痛中,笑声变成了短促的痛哼,一口气没顺上来,头一歪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后,他已被带回凌穹教。手不能动,足不能走,已是废人。每天待在左贺凌红楼的寝房里。除了见过几名侍婢和楼下的侍卫,便是左贺凌了。
青枝自嘲的暗斥自己,那时高兴得太早。
一丝危险的气息正在逼近,是左贺凌。虽然他身不转,目不斜,又功力尽失。而左贺凌内力修为极高,身体又在恢复,行不留声,过不留痕。但凭他对左贺凌多年了解和本能,像是一只被训练过的兽犬,很快判断出他站的方向和距离。
左贺凌也不出声,径自在青枝身后的太师椅上坐下,接过侍婢奉上的茶水,举止娴淡地低头轻呷一口,尔后拿起方桌上一本书卷,眉目微垂,翻阅起来,完全无视窗边人。
两人一室里,除了偶尔翻页的脆响外,静寂无声。
天光逐渐黯淡,窗外景物已视辩不清,侍婢轻踏莲步,在室内掌了灯。
左贺凌一言不发,仍然轻执书卷,直至他将手中书页翻至最后,放下之时,侍婢才敢上前轻问:“教主,天色已晚,是否用膳?”
左贺凌淡然颌首,侍婢欠了欠身,垂首退下吩咐去了。不一会儿,珍馐美食便被摆满一桌,食物的香气充溢全室。
“来看看吧,青枝,我特意让膳房为你做的。”左贺凌走过去,将青枝横抱入怀,坐回桌前,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斜倚着,细长的手指拂过青枝的脸颊。“这些天你都瘦了。”
左贺凌用筷子夹起一道不知名的菜,送到青枝嘴边。青枝温顺地张开嘴,他不知道,现在自己除了顺从,还能坚持什么。
他俩这般的举止,这样的场景,似曾见过,只是主角并非自己和左贺凌。
金陵、沈园,皓华和昱臻。一个乖巧娇弱、温良如玉,一个温言细语、俊逸不凡。四目相触间,情意绵绵,谈笑晏晏。那样温馨暖人的情景,那时让他好生忌妒。昱臻,现在你是否正拥着闵皓华言古论今,谈笑今生呢?昱臻……
一阵抽痛,面孔被一股大力抽偏,下颌被狠狠捏住,对上左贺凌冷森的双目。“如此痴神,又是在想着什么?”
青枝垂下眼帘,丰长的睫扇盖住眸中波光。
左贺凌的目光在青枝面上掠扫,如寒风刮面,他冷声开口道:“知道吗,青枝。你天生就该是个杀手,杀人时,你的眼睛总是烁烁生辉,狠厉冷绝。你也天生是个媚骨,惑人时,媚眼如丝,娇俏犹怜。一直以来我很欣赏你,你懂得利用自己的资本,来达到想要的目的,不论是杀人还是惑心。但你的眼里,不该装有忘我的痴缠。我曾一再告诫过你。”
轻轻地抚弄着青枝的头发,左贺凌的神情柔和下来。“只要你乖乖听话,别再忤逆犯上,我会设法让你恢复功力,重为本教效力。你也别在耍弄你的小聪明,我说过我有很多方法让你顺从。”抬手又执起桌上的筷子。“记住多情则堕,那个人,迟早是要死的。”
陡如一记醍醐灌顶,青枝经不住打了个冷颤。
糟糕。这几日,只想着要耐着性子跟着左贺凌下注,却忘了,昱臻的危境还并未破除啊。左贺凌虽是后宫那人的一枚棋子,却是昱臻目前最大的威摄,看凌穹教与宫中那人往来甚密,一日不除便一日难安,不能再等了!念头在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只敢清清淡淡,不作神色。
不知是否是思虑过甚,焦燥难安得逐渐感觉血液如沸水,上下翻涌。一会又觉全身阴寒刺骨,胸口如被巨石压迫着,浊积不畅。一时翻江倒海,一时又盘亘在怀。青枝痛苦地拧眉弯腰,微微颤抖。
左贺凌冷笑的瞥眼道:“怎么?一句话就让你心疼成这样?”淡然一扫之后,脸色却骤然剧变。“你……”
一口鲜血,喷溅了出来,接着第二口第三口,左贺凌的紫色衣衫上被印出如一副副诡异的图案,鲜血狂乱地从口中溢出,全身痛得像被抽筋剥骨般,控制不住地抖动身体,眼前阵阵泛着白花,挺直的颈脖蔫软下去。晕去的最后一眼里,在左贺凌的脸上竟见到了,慌乱?
疼痛如排山倒海,惊涛骇浪,一层一层,一浪一浪,冲刷着他的身体,似乎永无止尽。他剧烈的翻腾着,像一只离了水的鱼,徒劳地寻找生命的支撑。一次次被痛醒又一次次被痛晕,他拼命地咬着唯一艳色的唇,不愿让人听见自己的软弱。迷迷蒙蒙,感觉自己被人抱到床上。眼帘微睁,看见左贺凌坐在身侧,凝着眉,阴冷地看着。
对,这才是他。
他在等,他也在等。
他不知道自己翻腾了多久,只感觉,血管里最后的血像是已被吐光,连挣扎都已使不出力气,虚脱地瘫软在床上,气若游丝得等待身体衰竭。
难道这一次真的要死了吗?其实这样死了也好,如今他一无所有,又受人所制,真的输了,也便输了吧。只是他不甘心输给左贺凌,他还想亲眼看到左贺凌身首异处,他还想再看看卓昱臻制胜的笑脸,所以他一直告诉自己,再赌一次。
嘴里被喂进了东西,很熟悉的味道。
左贺凌啊,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是供你驱使的下属?还是任你摆布的玩偶?又或是,针锋相对的情人?
无论是什么,这一次是我暂时赢了。
疼痛逐渐舒缓,僵直的神经松驰了下来,他终于安心的一点点坠入黑暗。
第四十一章
在黑暗中不知蛰伏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一天或是一年。就在他以为自己失去了任何感觉,从此只做一颗世间的尘埃,无知、无觉、无心、无情时。他听到了一些模糊的话语,像是在低语,像是在呼唤。他感到自己很累很累,只想得到平静,却还是受不住那声音的诱惑,顺着声音方向看去,那是一缕光亮,在他的前方,很远很远。
他被吸引着走了过去,前方越来越开阔,头顶上的黑暗里竟是缀满繁星的夜空,脚下一片雪白,踩着“噗吱、噗吱”作响。一对深深浅浅的脚印消失在他前方幽暗的树林里,雪花拍打着他的全身,他又冷又累又怕。“昱臻——昱臻——”
叫喊在空旷的四野荡起回声,他焦急无措,有温热的液体慢慢挂在脸上。但心里有个坚定的声音,昱臻就在前面,他会找到的。顺着脚印他一步步向前走,那脚印却像是绵长不尽,无边无头。昱臻,你在哪里?昱臻,你在哪里?他在内里反反复复的喊,疲累的快要支持不住了。
霎然间,僵冷的背脊贴上了一个火热的胸膛,一双手臂轻轻的环住了他的腰,又缓缓地收紧,将他牢牢地容纳在宽大的避风港里。他舒服地闭了眼,熟悉的气息喷在他的脸颊上,耳边一个温柔的声音道:“怎么哭了?”
“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压抑着哽咽,他赶忙用手背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
身体被掰了过来,对上了昱臻的脸,那是一张青稚的面孔,却是同样的气韵清贵。
昱臻眉舒眼笑,用手指把他眼角的泪花抺去,无奈的轻叹一声。“小傻瓜,你总爱叫我操心,不开心就哭,累一点就病。我怎敢不要你,离了你片刻,只怕你便又会折腾出什么罪名给我。”昱臻转了个身,将他轻轻背在背上。“走吧,回家吧,不然舅父又要训斥我带你胡乱玩了。”
他轻轻挣扎了两下,不服气地说:“我……我自己能走。”
昱臻的手紧了紧,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慢慢走着。“你这个小傻瓜,真是又笨又不会照顾自己,明明累的不行,仍要逞能。我若放开了你,只怕你方有些好的身子,又要病了。日后我就这样背着你,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吧。”
“可是,我听娘说,昱臻哥哥你就要离开了。”他趴在他宽厚的背脊上闷闷地说。
身下人沉默了。
雪地里只有凄凄风声,和脚下的积雪被压挤的声音。
他很累很乏,温暖的依靠让他眼皮发沉,他嘟嘟囔囔地道:“昱臻哥哥,你的背真温暖,以后,若是我们真的分开了,我还会寻着脚印去找你。找着你后,你也要这般背着我。”
他以为自己睡着了,很久很久,模模糊糊地听到:“好,就这么约定了。”顿了顿,又无限温柔地。“睡吧,皓华。”
遽然,瞠睁双目。
一声女人的惊叫,轻脆的碎响,几滴液体溅在脸上。
耳边犹然幽荡着卓昱臻的轻喃,入目的却是华贵罗帐在轻轻舞动。脑海中还清清楚楚记得梦中的情景、温度、碰触。
心脏狂跳,为什么会梦到昱臻和皓华?居然如此清晰,又条理分明,难道是对昱臻思之如狂,将自己幻化成了闵皓华?还是……一个破茧欲出的可怕闪念,立刻被他摒弃掉,却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公子……你,你醒了。”恓惶地声音。
青枝动了动眼珠,恍惶然地打量着身侧,一个侍婢模样的女人站在床边,手还维持捧碗的姿势,那碗却碎成数瓣在地上,里面的液体一半泼在床榻上,一半倾倒在地。似是被自己突然转醒给吓着了。
青枝动了动,试着支着手肘撑起上半身,却再也没有力气坐起来,他低低喘息着对侍婢说:“扶我起来。”
“公子昨夜毒发,呕了很多血。教主吩咐奴婢公子若是醒了,需要卧床静养几日。”侍婢声音轻柔,面上很快恢复一脸肃正。
也许是方才的梦让他烦乱,他皱了皱眉,厌恶地听着侍婢说着左贺凌,难道现在连一个侍婢,都有权管束自己这个废人吗?手肘抖了抖,力气就快使尽,他加重语气不容违拒地:“扶我起来!”
他从不爱卧在床上,会让他变得丑陋和肮脏,尤其是躺在左贺凌的床上,更会让他想起不堪和屈辱。
侍婢无奈,只得上前将他扶坐在床柱边倚靠着,转身从一边的柜子上取出一套白色衣衫,珠光缎面,绣着淡乳色云锦,勾着银线的滚边。一看便是配给公子权贵那般人物所穿,永远和污秽、卑微沾不得半点关系。
青枝皱头锁得更紧,冷声问:“这是什么?”
“公子的衣服昨日被血染污了,教主让公子换上这件衣服。”侍婢面无表情,将衣衫罩在青枝的亵衣外。
“我的衣服呢?”口气愈加森冷。
“这便是公子日后的衣服了。”侍婢淡淡地道。
忍着脑中阵阵眩晕,青枝一眼瞥见屋角,铜黄色镜面中反衬之人,一身儒白,面色恹恹,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竟然活脱脱是另一个,闵皓华!
“不!”像是被刺扎到,青枝一把挥开披在身上的衣衫丢于地下,粗喘着问:“我的衣服呢?我只要我的衣服。”
欢极殇,还有那件衣服上。
侍婢没料到青枝反应如此过激,站在一边怔愣了一会才说:“公子昨夜晕倒后,是教主亲自给更的衣,公子原来的衣服奴婢不知道。”
心脏紧缩,惊惊悸悸地回想,这些日子每晚被迫喂服勾魄,自己怕功亏一篑,不敢轻易冒用欢极殇。左贺凌冷峻闲定地坐着庄,他也只得暗忖地下了注。昨晚,是勾魄这些日子里第一次毒发,显然左贺凌也未料到,连续服用的后果,居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惨烈地让他差点命赴黄泉,虽然他堪堪险胜,不过也不值一哂。欢极殇虽然藏得大胆,也不失隐秘,他自信自己未露什么端倪。难道,这样还是被左贺凌识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