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重的眼神仍是那般柔和,不用言语,便明白了他心里蕴含的所有情意,也明白了那分明在笑的眼里,在向他决别,对他说让他活下去。
不!不要!青枝摇头。他不能让章重死,他不要让他死,可他没有任何办法救他。青枝知道,左贺凌说到便一定会做,况且他一向独占欲极强。若是左贺凌动手,便不会是死这般简单。
曾以为,总有一天自己会逃离这纠绕的恶梦。却原来,这场恶梦,早就和他骨血相连,如影附形在一起,他永远也无法苏醒了,永远。
所以,他没得选择,没有!
哆哆嗦嗦地拾着地上的匕首,反复抓握了几次也没抓住。惶惶惑惑地瞥见左贺凌眼中的不耐,才勉强握住,颤颤巍巍爬到章重身边。
面前这张沾了血污的脸,虽然平凡却总带给他缕缕温暖。他是唯一一个从没轻视过他,没贬低过他的人。他是唯一一个在他屡次伤痛时,只是默默守着他,护着他的人,真心诚意,不求任何回报的人。他是唯一一个和他没有肉欲关系,却想过要和他永远在一起的男人。
青枝使足全身力气,缓缓举起手里的匕首。这昏暗的囚室里,他看清了章重眼中的温润、坦然、甚至是幸福,真真切切,明明白白。青枝扬起脸,回给他一个宽慰的微笑。
很快的,不会太痛苦,他杀人无数,怎会不知道如何能让人轻松的死去呢。对不起,对不起啊,章大哥,你不该喜欢上我。但愿来世,你也别再遇见我,只做一个蔽世山林的山野农夫,平凡快乐的度过一生吧。
一抹浅笑浮面,妙目莹莹,红唇微绽,面白如玉,一室昏黄都掩不下青枝此时周身绽放的光华,如被圣芒轻笼着谪落人间的仙子。章重的瞳孔收缩,青枝又在那里面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惊叹和痴慑。
就在此刻,匕首毫不凝滞地狠狠扎进章重的心脉。章重的眼睛来不及阖上,便定格在了那一瞬,光亮的眼睛,逐渐黯淡死寂。
囚室的墙壁上,唯一的这盏烛火挣扎跳动了几下,微弱的花火,莹莹寂灭,化成一缕白烟,倾刻间飘散无踪。那跪在章重身前的人影,失去了庇佑的光耀,在黑暗中如飘絮般堕入了无间地狱。
久久地,雅致的声音在黑暗的囚室里悠扬地荡开。“你总算让我满意了一回,青枝。”
颀长的身影,踱着步子,衣袂翻飞摆舞,优雅地步到青枝身后。俯下身,要将趴伏在身下的人儿抱起。手指触碰上已被洗的青灰的衣角时,方察觉出单薄的衣衫下,瘦弱的身体仍在剧烈的哆嗦。若有似无的低哝,在身前传来。“……该是你,……为什么不是你……不是你。”
左贺凌微微拧眉。“青……”
章重胸口的匕首,跃起一道暴利的寒光,左贺凌大惊后跃,已是避之不及,衣襟被划开,胸口割出一条深深的血沟。左贺凌面色骤变,淡淡地笑容僵硬地转变成扭曲的阴戾。抬脚踢飞再次挥来的匕首,又一脚踢翻地上的人影。
人影翻倒在地,却发出一阵呛哑怪异的大笑。“死的人该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左贺凌眼眦欲裂,咬牙道:“你竟又敢骗我?”一把拽起地上瘫软的人,掐住他的脖颈,扯住他的头发。“青枝,你总是挑战我的容忍度!”
手中的人儿,还在抖着。脖颈被紧紧扣着,回荡在囚室里的大笑陡停,喉咙“呵呵”发出闷闷地声音,却不挣扎也不反抗。被左贺凌扯住头发,洁白的项颈后仰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珠,双目圆睁,空洞的没有焦点。无神的眼珠微转,对上左贺凌的脸,竟然又吃吃笑起来,露出一个纯美的表情,软软地道:“章大哥……”
左贺凌心脏悚栗,微一怔愣后,又沉阴了几分。“又在跟我作戏?青枝,你总是不知长进啊。”
青枝无动于衷地看着左贺凌,还是笑,低低喊着:“章大哥……章大哥……没有了。”
左贺凌厉恨地摔开手上的人,厉声喝道:“够了,青枝。我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别在和我作戏,对你,我已失去耐心了。别以为我答应不杀你,便会放了你。似你这般不识实务的人,我早便不该姑息。青枝,你便好自为之吧。”
地上的人儿,缓缓地爬到章重身边,抱住已经冰冷的身躯,依偎着躺在一侧。脸上挂着笑,直愣愣地盯着身边尸体的面孔,嘴里不断地唤着。
左贺凌再没看一眼,步出囚室,对守卫道:“将他关进奴院。”
第四十七章
秋末的风已带着透骨的寒意,肆掠在糜败萧索的山林间,呜呜咽咽得像是人在哭泣。一轮残月悬空而挂,清辉如纱,沉睡的莽莽山野中,一处断壁残垣,茅草萋萋的巨大山石下,站立了三个人影。
一条高大修挺的身影拖着斜长的影子,来回踱着步子。他迈开的腿脚,微微撩摆着宝蓝色袍子的下角。这人面容冷峻英挺,目如朗星,与生俱来的贵气,让他仅仅是站着便凭添几分潇洒。他顿住身,深蹙眉头,仰望夜空,沉声道:“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一定是出事了。”
“庄主,还是再等一会儿吧。”一位身着灰衫,身姿魁梧,相貌堂堂的男子开口。
蓝袍公子微喟一声,抬眼断然道:“不等了,我要上去看看。”说完转身便朝山上走去。
“臻儿。”
“庄主。”
一身藏青道袍的圆脸道人,往前一个趋身,挡身在前。“臻儿,你不可前去。”
卓昱臻难掩焦急之色,道:“师叔,一定是出了事,我去瞧瞧,若是真出了岔子,他们也好有个帮手。”
元一子摇头:“不可啊,我们既约了在此等待,便不要随便行事,这凌穹教里藏龙卧虎,高手云集,我们岂能贸然前去。”
卓昱臻撇下眼,按捺地道:“可现在约定的时辰已过,我们总不能一直在此处干等。”
元一子见卓昱臻站着没动,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也急了道:“臻儿,你不能去。今夜本就不让你来,你偏又跟了来。你别总是这般任性。”
卓昱臻站立着未动,紧紧咬着牙关,心里烦乱不宁。
自青枝走后,他每日都在悔恨。气恨在皓华被抓之际,自己不但未感谢相助的青枝,反而怪责他存有私心。后悔那晚,自己明明离他那样近,竟未查觉出异常。
不,也许查觉了,却不敢去深究。他害怕自己失控。这样的心情到底,是什么?
自从青枝住进悬月山庄之后,脑海里便时常浮现他的影子,似是一种惦念,这种情绪非但没有因为皓华相伴在侧而减少,反而与日俱增。他不该有对皓华以外的人存有这般情绪的,可他不论如何压抑都只会更加泛滥。
青枝虽然未被自己安排住在庄里,但每回皓华上山去找他,自己明里说是陪着皓华,实则却是想多见见他。见亦乱,不见亦乱。当他在落红岭看到青枝只离左贺凌一步之距,却未对皓华出手相救,自责甚至大过焦虑,过激的话语便脱口而出。
那晚,他明明该担忧着皓华的安危,又想将青枝拥抱入怀。油然而生的自责,便抑制住了他想要寻问的冲动,他在青枝的门外,最终没有踏出那一步,便转身离开了。
青枝离开后,他驾马狂追,毫无方向,不知疲倦在外找寻了五六日,直到元正子找到他,强行将他带回悬月山庄。回庄后,便病倒了,直到庄里来了一位自称认识青枝的章姓男子。
他见过这男子,曾通过密室的密孔见他抱着青枝离开。那副关切的模样便已猜出这人的心思。
章姓男子面容颓瘦,仍是强打精神。说出的话,让他瞬间跌坐在椅子上。
青枝死了?死了?!!!
大病未愈,迷蒙恍惚之间,似乎又看见那夜青枝的背影孤寂地站在树下,再一点点被黑暗吞没。他急着去拉去拽,果真被他抓住了一人的手,激动的抬眼看去,皓华正双目含泪,牵着自己。一时他愧疚难当。
章姓男子之后说出的话,让他心情稍定。左贺凌回了教后,行迹异常,禁止教内人去红楼禀报教务,起初章姓男子也认为左贺凌是为疗伤,防人滋扰,却又见左贺凌在教中行动如常,并无重伤迹象,除了处理教务,便整日待在小楼不出。更有传闻,红楼里囚着一人。
从章姓男子口中得知,左贺凌对青枝有极强的独占欲,便是说囚着的那人,很可能就是青枝。章姓男子向他求助,若是证实那人是青枝,让他协助将青枝救出。
他立即向章姓男子保证必会鼎力相助,其实心底深处已恨不得随这章姓男子一同赶去凌穹教。可他不能再无视师傅师叔们对他殷切又担忧的眼神,更不能忽略一直伴他身侧,不离不弃的皓华。
章姓男子走后,他不许自己消沉下去。青枝若是生,自己便要救他出来,若是死,也一定为他报仇。
一个月后,他接到章姓男子的书信,得知青枝果真未死的消息,又得到了凌穹教的驻地,又喜又忧,马不停蹄地赶来这齐鲁蒙阴之地。虽然师傅师叔都一力阻拦,终是抵不住他态度坚决,元正子等人思前顾后,无奈之下,只得随他一同前来。
师傅师叔一路上事事叮咛,处处谨慎,他也一直假意顺同。今夜,元正子只许他在客栈里等待,不容他外出轻易涉险,他却趁师傅和几位师叔不备,跟上了元一子和魏子勋。
思及这些日子处处受限,卓昱臻口气强硬了些:“师叔,我和子勋也在外闯荡了几年,建立了悬月山庄,早已不是莽撞冲动的弱冠之年了,你们如今这般事事护我左右,让我日后如何担以重任?”
元一子没料到卓昱臻来了脾气,柔声劝道:“臻儿啊,你和别人自是不同的。过去放你下山,是思及宫中那人持宠生娇,对你放松了戒备。为了要锻炼你的性子才同意让你下山闯荡。可你毕竟是皇子,也可能是未来的储君。如今宫中那人又开始事事算计,你父皇当年托书给师兄,我们便有护你周全的责任。”
卓昱臻不以为然,目光凛凛,一字一句地将这些日子里压抑的不快,全部道出:“没什么不同,师叔。我知道,你和师傅及众师叔们,都因为我的出生对我倍加庇泽。而我的母亲却从她带我离开皇宫那一日,便只愿我做一个普通人。虽然如今父皇有召我回去之心,但我一日不进皇城,便一日不是皇子,更不会是什么储君,在我没有担负治国安民之任前,都只是普通人,和你们没有不同,你们无需对我鞍前马后,事事斟酌。如若我卓昱臻今日命尽当下,也只能怪我福薄命浅,怨不得任何人。”
元一子本就是个直人,更没有元正子一门之长的气势,哪里说得过卓昱臻。此时被一阵抢白,面色涨红,急着道:“你,你,总之你不能去。这凌穹教是什么地方,他们一直都对你虎视眈眈。幸许青枝少侠早已死了,那姓章男子的话,只是诱你涉险的一个幌子。”
卓昱臻摇头,毫不妥协地道:“是不是幌子,这一次,我都要去。师叔,青枝屡次为我身犯险境,我不能不顾他而自己独善其身啊。为一个朋友,我都做不到以诚相待,以礼相对。又何以说日后,我能有什么安邦定国之能?”
元一子气结,又不知该如何劝。“你,哎,那我们先回去和师兄商议商议,明日再来。”
卓昱臻直直地看着元一子,坚定的语气不自觉地散发着撼动人心的威严。“等不及了,今晚事情有变,我担心拖一日,青枝便多一份危险。就今晚,我们上凌穹教。”
元一子脸色愈加涨红,气得连连跺脚。
卓昱臻对元一子的气恼视而不见,微一沉吟,便对元一子道:“此处离凌穹教不远,又是那姓章的男子与我们相约之地,必是凌穹教守备薄弱之处。师叔,若你担心,现在便回去通知师傅和其他几位师叔,让他们来这个方向接应我。今晚,无论我救不救得到青枝,我答应你,一个时辰后我们在此处会合。”转头又对魏子勋道:“子勋你和我一起上山。”
魏子勋点点头,两人便纵身跃了开去。元一子知道拦不住,看两人身影消失在寂寂山林的黝深夜色中,重重叹了一声,也只得转身去通知元正子。
第四十八章
山道上两条人影起起落落,向山腰中的庄院靠近。
卓昱臻面色凝重,焚火烧心。不能再等下去!等,只会使他愈加焦急不安。他知道自己这般的行为确实鲁莽,这不该是个即将身负重任之人该做的,可他已控制不了内心深处失控的部分。他要见到他,他要将他带回自己身边。
从得知青枝未死,他便一刻都不愿再等。明知凌穹教绝非等闲之地,但既然来了,他就绝不愿再回去。
那个青色的人,到底是生,还是死。在今夜,无论如何,他都要知道!
两人也不敢大意,先找了处离凌穹教不远,地势较高的壁坡,俯看了教内的地形。见夜幕中的凌穹教,亭台楼院,游廊碧栏,倒也颇为气派雅致。亮着星点灯火,平静无波,未见任何异常骚动,不知内情真以为是富贵人家的别府。
下了坡,抓了个守卫。这守卫倒是嘴硬,一番逼问后,才透露了些信息。却也说不清谁是谁,只听说几日前有人叛教被杀,有人被关进了奴院。
卓昱臻攥紧了拳头,难道他已被杀了?难道自己来晚了?闭了闭眼,每每想起那抹青色的,心就会泛着绞疼。
眼睛陡亮。不,他不能放弃。如若他真的不在了,自己也得亲耳亲眼去证实,不然绝不放弃!
与和魏子勋合计了一番,又问了那守卫,叛教人的关押地。再点了他的穴道,将他身上的守卫服脱了下来,让魏子勋换上。两人便一前一后,隐身从一侧跃墙而入,分散开去。
凌穹教,杀手云集,江湖上虽对其知之甚少,但对任何一个闯入者来说,都算是进入了龙潭虎穴。何况还是被下了暗杀密令的人,这趟前来,无异是羊入虎口,凶险万分。
卓昱臻小心翼翼,兜兜转转,向那守卫所说的方向慢慢潜行,渐渐看清那所说的奴院。没有森严的守备,没有腐朽的凄寒。在黑暗中影影绰绰,丝毫没有给人阴寒森冷的感觉,不过是一间比之其他亭院稍为宽大、破败的院落。卓昱臻犹疑不定,最终还是跳进了院子。
院落没什么特异之处,除了南面的院门,东面是一排杂物房,卓昱臻点开北面头间屋子的窗纸,里头睡着个中年汉子。再看看其他屋子,都只是斑驳的木板门,个个屋里漆黑一片,不见异状,不像是看押囚犯的地方,倒有些像下人聚居的场所。
卓昱臻想可能是找错了方位,正待转身要跃墙而去,有人在外面敲了院门。担心出去被院外人发现,卓昱臻赶紧将身形隐入东面墙壁边的柴堆里。
“笃笃笃、笃笃笃”,敲打门板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拍门人拍得急促,仍一直无人来应。直到卓昱臻隐隐听到院外人骂骂咧咧,北首的屋子里那中年汉子,才披着件外褂,一路小跑至院门边,满脸怒意地拉开门栓,将院门拉开了条缝,没好气地探头寻问。
也不知院外人和汉子说了什么,一会儿汉子便开了门,有三人迈步而入,汉子把院门虚掩上之后,从领头一名年轻男子手里接过了几锭银子,在手上掂了掂,笑呵呵地随手朝西边指了指,便揪着披肩的外褂,回了自己屋。
那领头的年轻男子,模样清秀,但脸形瘦长,眉眼尖细,给人阴邪之感。站在后首两人,也是年轻男子,一人体形较胖,连打了几声嗝。另一人模样端正,眼睛微眯,负手站着。三人身形有些摇晃,一眼便知,都喝了不少酒。
模样清秀的年轻男子,顺着那汉子指的屋子,推门进去,另两人站在屋外的树下未动。
算算一个时辰已经过去大半,卓昱臻不愿在此多作逗留,只想尽快脱身再去寻寻。无奈,他隐身的柴堆低矮,要想翻墙而出,必会引起院中二人的注意。卓昱臻只得耐下性子,静等这三人自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