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真的慌了。欢极殇,那是他的赌注,他最后的筹码啊。他死死地攥紧侍婢的手,大吼道:“我不要这件,我只穿原来那件,那件呢?”
青枝燥戾的气势,让侍婢吓得嚅嚅:“奴婢真的不知道,待教主回来,公子自己问教主吧。”轻易摆脱青枝的钳制,侍婢后退一步想走开,青枝伸臂没抓住,前倾的身体呯然倒地。侍婢惊慌地又上前搀扶,婉言劝道:“公子切莫着急,还是先卧到床上,等教主回来吧。”
教主!教主!教主!他甩开侍婢的手,狠狠大吼:“滚——滚——咳咳,滚……”他不想听人在他耳边一口一个教主,他恨他,恨他总是夺走自己的东西,恨自己杀不了他,他恨,恨!
侍婢吓得噤若寒蝉,欲上前又不敢,踟蹰不决。
欢极殇,他要去找!那是最后能对付左贺凌的战戈了!
撑着两只残手,青枝要从地上站起,软软的双脚怎么也承载不起身体的重量,一次次颤颤巍巍地站起,又一次次摔倒的匍匐在地。
“咳,咳咳,咳……”喘息着,打开侍婢再次伸来的双手。他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至少,他要站起来。至少,他要像个人一样。
一双黑色云纹缎面的鞋子,极轻极缓地踱到他的眼帘下,只是站着一言不发,似是在静静地欣赏。
左贺凌!呵呵,你是在看一只虫豸的悲哀吗?为什么你总是注定强大,而我注定是弱小?为什么要一次次剥夺我要自由和尊严的权利?我曾发过誓,这一生除了卓昱臻,要杀掉所有曾染指过我的男人,可是冥冥之中,你就是我的克星。得到了欢极殇,以为终于可以不再惧怕,终于可以看到希望,却仍是被你一次又一次的残忍扼杀。为什么总是你?!为什么杀不了你?!
这一次,难道,真的该认命了吗?我只能匍匐在你的脚边喘息吗?不,不——!
精疲力竭地趴在地上,绝望的泪水汹涌而出……
那双黑色云纹缎面鞋,移了几步,拾了丢在一边的白色华服。又缓踱回来,将它一袭华贵罩在青枝的身上。再将青枝抱起,缓缓放到床榻上。
青枝无力反抗,只能闭上眼,任由夺眶的泪水顺着鬓边涸落在被褥上。
左贺凌轻淡地问:“青枝,为何不要这件衣服呢?你就如此不喜欢我为你安排的吗?”见青枝紧闭双目,细密的睫毛,扑颤扑颤地像只挣扎的蝴蝶,等了会儿未见应答,便微微一笑,又道:“难道你不觉得,它更适合你吗?”
全身紧悚,青枝张开瞀乱的双眸,哆嗦着伤痕累累的嘴唇问:“什么……意思?”
左贺凌微笑。“这些年,我以为你真正喜欢的是白色。”手抚上青枝身上的白衣,轻叹:“这样纯白的颜色,难道你从没有想过,自己穿上它的模样吗?”
肩膀抖如寒风中的残枝败叶,眼前涌上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青枝惊恐地直视到旋涡下端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所有曾经的混沌不清,抓不着的,碰不到的,梦与现实结合在一起,零碎的画面,正在被左贺凌的话照亮,一点点旋转的向他逼近。
青枝摇头失神茫然地,喃喃道:“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不可能的……不可能……”
窗台上一盆山茶花,萎谢凋零,花残叶落,寒风中仅剩最后一朵苞蕊瑟瑟战栗。左贺凌伸手将花朵摘下,在手里转了转,含笑的嘴角更显深味,踱到床边,将红色的花朵放在青枝枕边。“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这朵花送给你,青枝。”对着绝美的脆弱表情,左贺凌满意地站起身,对侍婢道:“别让他下床,好好看着他。”
第四十二章
北风萧萧,绵雨淅沥,薄雾缭缭。
左贺凌踏进红楼再见到青枝,已是月挂中天。红色的山茶花凄零地落在地板上,边上散落着瓷器的碎片和饭粒菜渍,侍婢俯身在地,正收拾一地狼藉。
侍婢见着左贺凌,站起恭身一礼。
“怎么回事?”左贺凌问。
“奴婢适才喂公子用膳,公子不吃,将碗给摔了。”侍婢小心的回答。
左贺凌点点头,向着青枝走去。
抬手掀开床幔,青枝半阖着眼躺着,面色灰败,如一个没有生气的娃娃,只有鼻翼轻微的歙合,才显示这具身体里面还住着生灵。
左贺凌在床沿边坐下,静静地凝着。良久,牵起青枝露在被褥外的手腕,交错的腕骨畸形突出,一圈黑色肌肤与上下的白皙形成鲜明的对比,如一副沉重梏桎。左贺凌冰冷的手指在青枝手背上画着圈,用着异常温柔的声音说:“不吃饭可是会饿着的。”料想青枝也不会作答,无声弯嘴一笑,又道:“不吃便不吃吧。今晚我也不逼你了。”
见侍婢收拾得差不多,便挥挥袖让她退下。打灭了灯火,脱下衣衫,倒身在青枝身边,揽臂轻轻将他搂进怀里。下颌摩挲着青枝头顶的发,手伸进青枝的亵衣内,缓缓在他身体上游走,好一会儿,轻声在青枝耳边道:“这几日你瘦了许多。这样子的你,真是又可怜又乖巧。可惜我也并不喜欢一具尸体,日后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会好好待你的。”
似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木偶,青枝一片木然,连眼帘都未眨动一下。
仅仅只是抚摸了一会,左贺凌没再做更进一步举动。
屋外风儿带着哨子阵阵掠过,树木迎风沙沙地作响,在窗纱上印下不断摇曳的身影。左贺凌的鼻息匀长,呼吸渐沉。
半张的眼帘,一直未阖,黯淡的眸中闪了丝光芒,青枝轻轻动了动手臂,只是动了一下。月斜西偏,窗外又嘀嘀嗒嗒响起雨声。那幽幽的眸里暴出一道寒光,遽然他伸手摸出枕下一块碎瓷片,毫不停泄地向左贺凌的颈部刺去。
颓坏的手掌也许支撑不了任何东西,不过靠得如此近,他相信拼了一只手臂,可以用这块碎片划开左贺凌的咽喉。
然而,他的手被抓住了。他见到左贺凌遽然张开的眼里冒着森寒,下一刻,身体便被踹飞滚落在地上。
左贺凌盛怒地跃下床,一脚踏在青枝左手的臂腕上,稍一用力,那刚刚长好的纤细骨架又被挫开。左贺凌厉声道:“真是个冥顽不灵的东西。”
青枝双目含泪,恨声道:“我只恨自己若是能杀你,该将你抽筋剥骨,千刀万剐!”
左贺凌冷笑,连声道好,抬脚连连向青枝踢去。见青枝在地上翻滚,不一会儿身上血迹斑斑,嘴角衔血,想他这些日子身体已是虚弱,本就未用全力,便收了几分力道。
不想,青枝却不领情,咳笑道:“今日若你杀不死我,他日必会被我所杀。”
左贺凌顿住脚,俯下身,扯住青枝前襟。“你想死是吗?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
眼前闪过被猩红火光照亮的苍穹,他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壁柜里,耳边响着哭喊和尖叫,透过缝隙,他见到在家中院落里,有一伙人正在掳掠烧杀,为首之人的面容正与眼前人重合。
青枝低低笑道:“当然会,你杀了我全家,又怎会在乎多杀一个我呢?如今我杀不了你,无法为我爹娘报仇,我又有何面目活在这个世上。”
左贺凌冷恻恻地笑道:“看来你终是记起来了,我只是给了点提示而已。我一直在想,若是你哪日记起所有,你仍会认为自己为了卓昱臻所做的一切,全都值得吗?”
青枝神色暗了暗,随即咬牙惨淡一笑:“不值得。我本就不敢求取任何回报,不过是顺应其心罢了。”
“你倒是对卓昱臻痴情不改。可惜你这个真正的闵皓华,他竟认不出。而他身边的那个闵皓华,实则是我们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现如今却被卓昱臻宠着、爱着、护着。”
闭上眼,面上无限痛楚,咬着唇没有作声。
无情讥讽的话语,并不肯就此停止。“我只是在你们俩一些细微特征上做了些手脚,之后以假代真。你看,如今他里里外外都已经是闵皓华了。卓昱臻可以为了他四处求药,可以为了他挺而走险,可以为他不顾自己,甚至可以为他牺牲掉,你。而你,真正的闵公子,哼,在他眼里,只是个下贱货色而已。”
每一个字都是根根利箭,深深地,扎进青枝的心里。“不是的……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青枝拼命地要从左贺凌抓攫中挣脱。
左贺凌冷瞅着蜷缩在地的瘦弱身体。“还不明白吗,现在的你,在卓昱臻的眼里,只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支子,一个可有可无的替身。现在的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在这里,凌穹教。在这里,你叫青枝。”手搭上他的身体,扳正他单薄的双肩。“在这里,你是我的。”
青枝混浊迷乱的眼里蓄着泪和满满的恨,甩开左贺凌的手,狂暴地叫道:“不!不可能!我恨你!你凭什么戏弄我的人生?凭什么践踏我的一切?我恨你!我恨你!”
左贺凌的气息像一座被点燃的火山,他倏然抬掌,带着劲风向青枝拍下。“好,你如此想死,那我便成全你。”
凌厉的劲风刮面而至。
青枝紧闭上了眼,静静等待死亡的迫近。
这最后一刻里,让他产生出一丝对生命最后的留恋。
山庄的药庐里,暖暖的秋风滑面,鼻间似有缭缭花香。卓昱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一缕娇弱的阳光散在他俩的身上,那样的悸动,那么的温暖,在此时此刻他竟如此怀念。
昱臻,昱臻啊……真想再贪念一次,那般纯净且动人的一刻啊。
左贺凌说得不假,如今的我什么也不是了,再也没有能力帮你什么,如此的任人凌辱地活着,不如死了痛快。此生无法与你相认相守,也许冥冥中早已注定。而这短暂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仇人站在眼前,却无力将他手刃。
昱臻,我死后,你会为我报仇的吧。不为青枝,仅仅是为闵皓华,你会做的,对吗?
哀绝地笑容,在脸上如轻起的涟纹,荡开后,只剩下等死的平静。
眼底中印入的笑容,狠狠撞击了的左贺凌的心脏,竟不知为何,掌势便偏了寸许,击在木板上,飞屑横溅。
慌乱和焦灼在左贺凌脸上一闪即逝,立即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傲与邪佞。他瞅着青枝平和的面容,慢慢站立起身,向一边的衣橱走去。
青枝茫茫地张开眼,一丝疑惑,更多空茫。不杀他了吗?为什么?
第四十三章
一件青色衣衫兜头罩下,青枝如灰的眼眸动了动,在涣散中慢慢凝出了焦点。这是他的衣服!他心里陡然一颤,眸光亮了几分。
“真以为,你配得上那件白衫吗?我不过是想让你认清自己。”左贺凌的声音虽冷得很,却带着叹息。“若是你并未记起全部,我可以再给你些提示。当年我只是在你家中杀了几名下人,并未见到你的父母,你爹娘是怎么死的,我并不知情。至于你,是在沦落欢院后,方被我们所发现,那时替身已被派出,我们只得将错就错,以假待真,让人伪装成嫖客将你身上属于闵皓华的胎记抺去。你一直被限制在欢院中,直到替身在卓昱臻的心里扎了根,你才以青枝的身份出现。可惜,卓昱臻已经认不出你,将你伤了后,却被我救了。”瞥了眼一动不动的青枝,左贺凌清冷地笑了两声。“命运弄人是吧,现在的你,只配穿这一身青色。”
死死地盯着衣衫,青枝如灰的心底又燃起一簇火苗。左贺凌,我不想当你的傀儡,不想任你摆弄,不论我是谁,都已不再重要,现在的我,只想要你死!
耳边响起左贺凌唤来侍卫的声音。
左贺凌端坐在桌边,优雅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低头浅啜,再不看青枝一眼,对赶来的侍卫冷声道:“给我将这个人扔出去。”
侍卫满脸不解,看了看躺身在地的青枝。“属下愚钝,不知教主要属下将青枝公子带去何处?”
“屋外。”左贺凌简短地说。
侍卫怔愣,并不敢贸然上前。左贺凌平日对青枝的宠爱早有耳闻,如今在这红楼处又亲眼所见,不知今日教主怎的一时恼怒,竟会下此费解的命令。但是教主之言已出,又不得违逆,便大胆地低声劝道:“教主,外面刚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湿露寒重,青枝公子的……”
左贺凌寒芒一扫,茶杯重重搁在桌面上“哐”一声。
侍卫惊悚,识相地闭了嘴,上前将青枝从地上抱起,见他紧紧将青色的衣服圈在怀里,苍白如纸的面上甚是紧张。抬眼见左贺凌也未作反对,想着外面湿寒,多一件衣服也能御寒,便由他揽着。
晦暗不明的天光下,侍卫看不真切,只感觉青枝将头埋在怀中的衣衫里,似一只被冷雨淋湿的小猫,蜷曲的身体微微抖动。以前就曾听教中人提过,他是教主的男宠,也曾远远看他出入红楼,那时候的他神采飞扬,灵动明艳。不似现在的柔静脆弱,不盈一握。
侍卫并不理解屋外该是什么地方,也不敢真将青枝丢在院落的泥地里。想了想,凉亭多少能避避雨,便将青枝放置在凉亭的木围座上。只得怜悯地多看两眼,不敢多做逗留。
将头深深地埋在衣衫里,青枝不敢露出狂喜地面孔。牙齿一点点将盘扣咬开,用舌尖将欢极殇的粉末全部舔舐干净。
哈哈哈哈,左贺凌,左贺凌,你一再的打压我,却终是棋差一着,我这一注没有下错。你不该对我心软,更不该对我生情。你忘了你说的,我是天生的杀手,也是天生的媚骨,我会不择手断利用这些,达到自己的目的。你说得不错,不错!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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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一个人的弱点,便不难找到对付他的方法。在凌穹教多年,学得最多的不就是惺惺作态、以色侍人吗?以往对待左贺凌,虽然表面上恭顺听话,但心里有诸多不甘,百般不愿,总是强颜陪奉,勉意应付,自然就更多了一份虚情假意。但是现在,他的目的很简单,只是要奉献自己。让他示弱,让他求饶,让他乞怜,他都愿意。因为通常对待将死之人,他总是会使出浑身解数。
受了一夜寒湿,青枝发起了高热。苍白的面颊透着异样的红艳,朱唇轻启,衣襟半张,单薄柔荑的肩颈半遮半露,白玉雕琢的胸脯微微起伏。瑟瑟缩在镂空的围座上,如可怜无助的小猫,等待着主人的垂怜。
他这副模样,让往来院落之人,无不投以悲悯的目光。但是,直到白昼将尽,他等的人方迟迟出现。
发着高热的身体,时冷时寒,青枝难受地反侧不安,迷迷糊糊地透过氤氲楚楚的眼眸,偷偷观察。左贺凌一身阴冷如故,负手站在凉亭里,睥睨淡漠地看着,似是一个傲临天下的王者。细长的眼帘轻垂,眼睛里的寒霜柔和了许多。
青枝知道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再难挨过一夜寒冻。现在,他不想死,他只想速战速决,拖一日便会有难测的变数。见左贺凌迟迟不动,看来只能在他流连不决的心头上推波助澜一把。
残手无力地虚空抓握,像是神智迷乱,凄楚哀怨,泪眼迷蒙,半真半假地低低唤,一遍一遍地:“我错了,教主,别……不要我。别……”声音苍哑酸楚,让人闻之无不恻然。
左贺凌的呼吸明显顿了顿,青枝知道自己又赢了。果然火烫的身体被一双寒凉的手臂抱了起来。之后,他又被放在了软褥上。头疼如绞,身体各处酸痛难耐,干脆也不再压抑,将所有痛楚都呻吟出来。听到左贺凌在对侍女低声嘱咐。不一会儿,像是有大夫来给自己把了脉,耳窝里阵阵嗡鸣,那大夫的嘴唇开开阖阖却听不清楚,只见左贺凌的脸色越见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