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对这个人的所有怨恨,他自认是在为小闵儿抱不平,鸣不公。直到方才,待在屋外未走的他,清楚地听见这个人与皇兄的对话,方才明白了,原来自己也是将他当成了小闵儿的影子。
对这个人,他是一时迷恋又一时不屑。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为何看见他就心神不定,能解释得通的,只有是这个人用了某种高明的手段在诱惑和勾引。有了这样的解释,一切的迷惑全都迎刃而解。狠狠地折辱和伤害他,方能平息掉所有不明的火气。
可他原来错了,对小闵儿的错还有补救的机会,对这个人的错却是不可挽回了。“对不起。”握着床上人的手,低头喃喃地道歉。
“昱臻……”带着哽咽的梦呓,起初只是轻细的一声,从床上人的唇边溢出。之后,断断续续,一声接着一声,声声痛苦,敲在端木昱熙的心头。
记得自己方才对这个人说‘别再死乞白赖,惦着自己总也要不起的东西。’而这个人,明明爱得深重,却平淡地保证‘这一生我都决不会再见他了。’这个人知道自己的病,早有放弃的念头了。在雪地里,也曾为了救他挺身而出。可他却总对他出言不逊,苦苦相逼。
“……暮……熙……”一声模糊几乎不可辩的低吟。端木昱熙全身剧震,陡然抬头,双眼圆睁如铜铃,眼睛瞬息不眨地盯住床上人。伸手推了推,用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惶惑声问:“你在叫谁?喂,喂,醒醒,你在叫谁?”
床上人嘴唇微微动着,再也未发出声音。
第七十六章
“……暮……熙……”一声模糊几乎不可辩的低吟。端木昱熙全身剧震,陡然抬头,双眼圆睁如铜铃,眼睛瞬息不眨地盯住床上人。伸手推了推,用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惶惑声问:“你在叫谁?喂,喂,醒醒,你在叫谁?”
床上人嘴唇微微动着,再也未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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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枝再有知觉时,屋里微微有了些曦光,心里暗想,如此频繁的昏厥看来真是撑不了几日了。眸光微转,床边趴着个人,正看着自己。那双飞扬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难道他昨晚整夜未走?“小王爷?”
端木昱熙紧握青枝的手,微微激动地问:“你,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青枝刚刚转醒,突然被问一片茫然,想了很久也未明白。难道端木昱熙一夜未走,就是为问这句话?是又想羞辱他吗?怔怔地说:“什么?”
床上的人微蹙着眉,睁着一双漂亮又迷茫的眼睛,朦朦胧胧没有神采。端木昱熙腾然站起身来,别过脸去,眼里是沉浮了一夜的矛盾挣扎。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小闵儿脚上有块胎记,这个人身上已被他查过,却没有。小闵儿有心疾,这个人是中毒。他俩虽有很多相似处,仍有更多不同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当日这人是如何出卖色相,又如何冷眼杀人,他还清晰记得。即便现在让人颇为怜惜,他也绝不可能是他心头清绝出尘的小闵儿。小闵儿是绝对不容亵渎的。
不知端木昱熙乍乎乎地又在想什么,青枝也不愿再多费心思,见他站在床边许久不动,随口问:“不是说今日一早上路,小王爷不去吗?”
端木昱熙点点头,头也不回,口气急促地说了句:“你好好养病。”像要逃跑似地就要离开。
“小王爷。”青枝急切地唤了一声,见端木昱熙停了脚步,虚软地说道:“帮我带几句话吧。”干涩地吞咽了一下。“日后若是见着他……闵皓华。你对他说,即使日后昱臻有做的不到的地方,也有你小王爷护着他的。为了闵家,为了昱臻,让他好好地活着。”
端木昱熙大感意外,转脸问:“你不是讨厌他吗?”
青枝苦苦笑了下。“就当我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好。”端木昱熙点头,眼里的光闪了闪,还是道:“你是叫青枝吧,我会记住你的。”说完,几乎是逃离地出了屋门。
是谁,叫什么名字,对现在的他来说已没任何意义。望着离去的背影,快速地消失在视线里,他还想再说什么已是不及。只得在心里暗暗的说,暮熙哥哥,你也保重吧。
还有最后一件事,虽是早就下的决心,这一路上他怨恨过,逃避过,也曾想过放弃,想着不闻不问,任由那个人自生自灭。可兜兜转转让他还是得做出最初的决择。真的就是天意吧。若是天意,就请让他自私这一最后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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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飞,山头林间的雪色还未来得及消融,又堆积出新的高度。望向无尽处的深幽丛林,幽暗静谧地在前方,无数白色莹晶的雪花在空中翩飞,扬扬洒洒。
“前面就是摩天岭最下方,只要翻过这悬崖,就算是到雍州了。”赵同吐着白气,指着前方陡壁道。
卓昱臻举头仰望,摩天岭山顶绵绵的云雾,厚厚的白雪,天地在这里狭窄了许多。恍惚间,登上摩天岭似是就可踏足天际,俯瞰众生。如此想着,也没有高昂的兴致,反而惦念木沟谷里,红红白白,梅花树下,清静的竹屋里,卧着的人儿。
离开木沟谷前,卓昱臻在青枝屋外的梅树下,驻足了许久,透过横斜的梅枝,看着窗纸后,卧在床上的朦胧身影。清凉的空气里,梅香幽悠,卓昱臻折下一枝沾了雪的红梅,放在屋门前,徐徐转身离开。向薛菱玉托付了一番,和元正子等一行六人离开了木沟谷,
愣愣地怔着神,微微摇头,甩掉心中杂念,对赵同说道:“这摩天岭山高险峻,待会我让师傅从朝阳处的山侧攀树而上,再垂下绳索,倒也难不倒我们几人。”拍了拍端木昱熙。“昱熙,这一行人中就你不懂武功,我会负你上去。昱熙?”
端木昱熙低着头无言地跟在后面,感觉到一再被人拍了几下,见卓昱臻奇怪的眼神,摸摸鼻子,咧嘴笑了笑。
卓昱臻也不以为意,和元正子商量起如何上山。臂膀倏地被一只手攀住,端木昱熙神色阴晴不定,扯着他,一副犹豫不决的表情。卓昱臻正待拉开他的手,端木昱熙又咬牙道:“皇兄,我们现在立刻回木沟谷。”
卓昱臻微怔,面色严肃带着斥责地道:“昱熙,不要胡闹。”
“不是,皇兄你觉不觉得青枝他,他……”端木昱熙摇头,又欲言又止,脸上全是焦灼和复杂。
让卓昱臻敏感的名字,立刻引发所有好奇地追问:“青枝什么?”
“臻儿!”
身体一晃,陡然被带至一边。“轰”地一声巨响,一块巨石从山顶砸落,接着第二第三块。众人惊心,纷纷退后,不敢靠近崖壁。
“卓昱臻,今天摩天岭就是你的葬身地。”清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幽密的树林里,出现一位少年,在茫茫白雪中,绮丽的衣着格外刺眼,而他的身后站着一排排队形编整的士兵,蹬身高举张了弩的弓箭。少年手一挥,飞箭连天,蔽日遮天。
巨石坠落,箭飞破空,前后夹击。突遭剧变,众人顿时乱了手脚,元木和元清被箭矢刺穿了手脚,仍死死地护着端木昱熙。端木昱熙惊吓得缩头钻进巨石间的缝隙中,那里飞箭射不穿,石石相抵又能阻挡滚落下的巨石,只要身手灵活,顺着巨石滚动移动身形。其他人一看,也接二连三躲入缝隙中。
插满弓箭的雪地上,坑深树倒,不见一个人影。路儿气恼,手一挥,上百条身影齐齐将巨石堆围住。路儿抽剑挺身而出,数十条身手矫健的高手也跟着向巨石堆围聚。
卓昱臻背心靠着石壁,小心翼翼将身影缩在阴影间,见包围圈缩得越来越窄,眸光凛冽,低沉对元正子道:“师傅,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由你从右侧上得山去,通知山麓下雍州的士兵,前来增援。”
元正子抚须点头。“也只有这一法子。”
“我们会给师傅你作掩护,上了山顶也必会遇上阻碍,师傅万事小心。”卓昱臻不放心叮咛。
元正子傲然一笑,眼中寒芒如剑。“臻儿,别忘了,你的功夫都是谁教的。”说完人已闪身不见。
元正子话中隐有责怪之意,卓昱臻苦笑一下,他哪里敢有轻视师傅之心,求来援兵必是无疑,只在早迟之间。可留下的他们这一等人,武功全都不济,面对如此多的敌人,也不知能不能撑到那时。
卓昱臻对元一子、赵同一阵耳语,三人分开来,从石缝里钻出,将靠近石堆的几人纷纷拍倒,又躲入石缝里。数次之后,围聚上的人,再不敢轻易靠近。
路儿咬牙,这巨石原本是想阻断卓昱臻等人去路的,此时却成了他们的庇所,反而增加了捕杀的难度。难道数百人还怕了几个人不成?挥手,让那些高手继续围拢上去。
这群地方上的武林人士本就一群乌合之众,人心不齐,迫于官府压力,才勉强拥护一个不知从哪儿蹦出的凌穹教左贺凌为盟主。说是什么盟主,却整日神神鬼鬼,遮头遮脸,指使他们四处搜找不容停歇,已是怨牢已久。今日不见那姓左的,又让他们这些算是一方豪强的人,听令于一个弱龄少年,心中满是不服。况且见平日几个身手不错的,均被人伤于掌下,那些自诩武功不凡的高手,不愿在此丢了脸面,于是一个不上,就形成了全都僵峙对立。
卓昱臻和赵同见了这样的情景,暗喜,只静待元正子讨来救兵。
路儿指使不了众人,悻悻然,命令弓箭手见着有人出来随时射杀,自己持着剑缓缓地靠近。盟主交给他的任务,不能毁在自己手里。瞥见石缝中有人影晃动,沉不住气,手中寒光疾闪挥了过去。长剑刺入阴影,落了个空,腕上受一股力道一带,身子不受控地被拖入阴影。劲道太强,路儿抽不了身,心里一惊。果然到了阴影转角处,身子被人扣住,卓昱臻正举掌向他劈来。
“看山顶。”不知谁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朝山上望去,巍峨的山峰上,皑皑白雪和絮絮白云连成一体,本是分不清界线,一排影影绰绰的人影立出一条山线,也自然分开了云天之界。陡壁的山崖处,垂下数条绳索,三三两两的身影顺绳而下。石堆外的人群骚动,无人指挥,如一盘散沙。
手掌停顿在空中,卓昱臻抬头眺望,难掩欣喜之色。
路儿也笑了,声音低沉,笑地残毒。“卓昱臻,你可知今日盟主为何没来?”
第七十七章
路儿也笑了,声音低沉,笑地残毒。“卓昱臻,你可知今日盟主为何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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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飞徐,远山覆白,苍莽纯洁。窗外院墙边,红梅朵朵,素净的天地,只留点点艳彩。
青枝将视线从窗外移回屋内,目光掠过竹桌上的一枝红梅。缓缓吐了一口气,又不似在叹气。“我写不了字,劳烦薛姐姐为我写了这封信,若是日后他醒来,你将信交给他。愿不愿意,都由他了。”漆瞳落向身边犹自闭眼的人儿,指尖轻轻划过那面孔,心底不起一丝波澜。“别告诉任何人我的病情,若是有人追问我下落,薛姐姐就请帮我最后一次,说我离开了这里不知去向。”
薛菱玉潸然泪下,慢慢俯下身,抱住依在床沿边,让人疼到心坎的少年,颤声道:“皓华,也许还有一线生机的,让我找找爹的手录,幸许可以找到解毒的方法。”
青枝摇头。“薛姐姐也说我活不过月末,不用再安慰我了。这两种至毒都是世间罕有,一种无药可解,一种虽是我自制,可配制它用就了数年,解毒又岂会只在朝夕。我不想薛姐姐难过,本不愿告知一切,只是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还得求得薛姐姐帮助,薛姐姐日后也同其他人一样,将他当作我吧。”
薛菱玉含泪定定地望着青枝,语调低缓地道:“你当真,当真要这样救他吗?”
青枝漆色的眼闪着柔和的光,乖巧安静。“就让我这个双手染血的刽子手,也救一次人吧。”
年幼时,大夫常来家中,来得多了他自己也知道这病活过不弱冠。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薛伯伯长年在外,应该就是要在他弱冠之前找到他吧。只是现在的他是个身中奇毒,无药可解的废人,又偏巧得了一株绛珠草。还有谁比他更适合救这个人呢。
青枝淡淡地露出自嘲的表情。曾经自己一直在救与不救之间徘徊,想过任由这个人同自己一样死去。同时,又记得这个人还有个妹妹。被他冒名顶替了这些年,可也能感同身受,这个人每天活在谎言里的无奈和惧怕。于是生出了要救活他的怜悯心,但更多的,却还是自己的私心罢了。
因为,让闵皓华好好的活下去,一直是大家的夙愿……
“听爹说绛珠草确有神奇功效,世人却鲜少知晓。当年闵世叔来谷里正是与我爹讨论绛珠草的用法,我爹不知用法,想来能逆于自然必有致邪之处,当时极力反对。没想到,闵世叔后来不仅知晓了用法,竟真的将你的病治好了。”薛菱玉视线定格在青枝的腕上,颊边一片晶莹。“你的病好了,可这些年,你竟又吃了这么多苦。”
青枝慢慢地将袖子遮住下臂新结的纱布上,愣愣地,双眼没有焦点。“绛珠果已给他喂下了,被置在体内一个来月,也不知够不够效力。我该了的心愿也算都了了,我想回老宅,最后看上一眼,之后将我葬在爹娘坟边就好,望薛姐姐成全。”
青枝话说完,薛菱玉在一边已经泣不成声,青枝安慰的笑笑。“浮世一生,命由天定。我不过是比寻常人早走一些,薛姐姐别太伤心。”
“你这……傻孩子,……傻孩子。”薛菱玉哽咽地说不上话,用帕子擦了擦面颊,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浮现出坚毅的表情。“皓华,姐姐这就找人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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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贺凌蒙着黑纱,负手跨入木沟谷,冷眼傲视远外隐在白雪与梅花丛中的竹屋。据知神医居于此处,另有线索卓昱臻也在附近出现,推测他们必是要翻越摩天岭去往雍州。一番布署,将接下来的事交予路儿指挥,自己疾速找来这山谷。他要见神医,身上的毒已到了无法控制的边缘,随时都有发作的可能。谷口的阵法他无心研究,巨石高树已被他尽数毁了,急急向着竹屋走去,衣摆卷起的雪花又冷凝出一层冰霜,随风飘落进篱笆院里。
竹篱笆的围栏中,繁如灿星的梅花树下,立着几条人影。
薛菱玉握着青枝的手,脸上挂着两行热泪,眼神淡淡扫过青枝身边的两名汉子,温柔地笑道:“这两位大哥会送你回去,皓华,你一路……”捂着嘴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薛姐姐,请受皓华一拜。”青枝推开身边人的搀扶,摇晃着面对薛菱玉俯身下拜。
“皓华!”薛菱玉急忙伸手要扶。
青枝微微后退一步,摇摇头,坚持匍匐于地,“皓华这一去就是决别。姐姐对皓华的大恩,无以为报,只能以礼相谢。”额头深深埋在两臂之间,在厚厚的积雪上磕出一个坑来。
薛菱玉赶紧架起轻轻颤抖的身子,抚去青枝脸上沾着的雪沫,细细端详他毅然决然仍带着淡淡笑靥的脸孔,自己也强颜起了笑脸。
“青枝,你倒命硬,至今未死,竟还在处处留情。”冷厉的声音抑扬顿挫,如有冲击力,震得青枝身体剧颤。“是男是女你都能玩弄于股掌,不愧曾是我最得意的部下。”仿佛是染血的紫色衣衫,如鬼魅般出现在篱笆院栏外。
“你是何人?如何入得谷来?”两名汉子戒备地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