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空余枝 下+番外——易可

作者:易可  录入:03-17

第五十三章

混混沌沌,辩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他感觉自己一直躺着。眼前晃过一些人的身影,有些很熟悉,有些很陌生,但那道蓝色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有时他觉得,自己确是是那个时常病弱,每日躺在床上需要吃药,被人照顾,被人呵护的闵皓华。有时又觉得,自己其实只是个冷媚的杀手,一个供人玩乐的女支子。没有过去的记忆,只是游离在世间的一缕怨魂,名叫青枝。昱臻将他认错了,而他自己,竟也迷失了。

再不情愿,眼睛还是张开了,仍是得面对这个混浊不清,让他倦怠乏力的尘世。

眼前的景物格外的熟悉,和他离开时一般无致。甚至连卓昱臻等人送的礼物,也放在床头,分毫未动。只是窗外那株老槐树,在他走时还绿意盛荣,华盖遮天。现在虽然依旧傲立,却已调零了所有的苍翠,只剩下枯瘦秃枝,迎风挺立。那日,他带着决别心情离开了这里,以为再没可能回来,如此想来竟让他恍如隔世。

屋门前依旧站着个端着竹扇的人影。

“小……琉?”青枝暗哑无力地,发出这些天里第一个声音。

门前的人听到声音,转头走了过来。凝神看去,原来已不是那个穿着鹅黄色衣衫的靓丽少女,只是一位普通的中年妇人,穿着暗花夹袄,头上拢着一个简单的发髻。

青枝一阵失落,看来,虽然景物依旧,但有些事情,终是回不去了。

日复一日,平淡地过着,从青枝醒来后,便终日僵卧于床上,除了妇人和每日前来送饭之人,再无人前来药庐打扰,想来应是卓昱臻有所吩咐过。就这样,竟又过上,与凌穹教如出一辙的日子。

那中年妇人,与小琉有几份相似,也是个勤快爽活的人。见青枝只是一个孩子,身上却布满伤痕,终日只能躺着,表情空蒙,也不作声。便对青枝甚是怜爱,总是找着话儿和他说。青枝言疏意懒,只是简短客套的回答,再不愿多说什么。妇人倒也温厚,并不介意,认真仔细地伺候青枝的起居饮食。

每日的饭菜,由庄里派人送上山来,都是极其普通,却是用了心思搭配的菜色。然而每月逢五那天,菜色必然会变得丰富起来,水晶肘子、鸡笋粥、芙蓉蛋……妇人会诧异地感叹,让青枝多吃一些。

金陵城的回雁楼,原来,你还记得。你自然记得,这都是闵皓华小时候最爱吃的啊。

妇人热切殷勤,喂他吃,他便吃,让他喝,他便喝,什么东西喂到嘴边,他便张嘴,从不多作过问。妇人为他换药时,他见到了自己手脚,均绑缚着厚厚的棉带,棉带下裹着黑色的膏药。这些膏药,也一定是青城派的药物了。

逐渐地,他的手脚又有了知觉。如此只过了半个月,他竟能扶着墙下床,慢慢地走了,手指也能抓住碗筷,极慢地自己吃饭了。妇人满面欣喜,直称赞这膏药是神药。青枝却依然如旧,神情清淡,一言不发。

一日清晨,青枝还未睁眼,便听到妇人讶异的声音。抬眼顺着妇人的眼光看去,窗边的四方桌上,放着一枝墨绿色的竹笛。窗外漏入金色的流光印在竹笛身上,如是一件珍异的宝物般泛着淡淡的光芒。

昱臻,留下的。

青枝知道,其实卓昱臻每晚都来,在他熄灯睡下后,他便会出现。有时只待一会,有时会待一夜,却从不在白天露面。他会在青枝的床边,只是静静坐着。青枝闭着眼,知道卓昱臻就在身边,正如卓昱臻知道,青枝是醒着的。

青枝还记得,昏迷前卓昱臻对他说的话。让他康复,要他活着。可是,在凌穹教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伤了的,残了的,又岂止是这具身体。

曾经,他天真地认为,某一天,若是自己能取代闵皓华,得到卓昱臻的爱,此生便也不枉了。但当血淋淋的真相揭露开,看清了真正的自己后,他的骄傲,他的执着,让他承受不起,只愿远远的逃开。他不得不承认,如今染了浊尘的自己,是多么的肮脏污秽,多么的丑陋不堪。

左贺凌说过,他不配。卓昱臻也说过,他不配。是啊,他从里到外都已腐烂了,又怎会配得上呢。

卓昱臻,你为何要将我带回来,该当我死了,让我在凌穹教中自生自灭的。经过这两个月来,原本一切的执念已化为了尘埃。再回到这铺洒着光辉的地方,只会越发显得我晦暗不堪,格格不入。卓昱臻你对我总是这样残忍,让我逃不开,躲不了。为什么,每次,总在我认为,已撇清了和你的所有情爱之后,竟又会和你纠扯在一起呢。

想到这里,心里不由的又有了恨,恨上天,恨自己,恨,卓昱臻。

抚弄着手里的竹笛,回想起原先的那支,在去找左贺凌,被废了武功之时,便就遗失了。他以为,这辈子再也端不起一支笛子了。

将笛子放在唇边,试了试音,声音清脆倒不失圆润。仔细打量了这支笛子,上面的蜡漆都是新的,才会泛着如玉般的色泽。笛端缠着绣绳,坠着红色的流苏,可见做笛人的用心。

用手蒙上眼睛,仍阻止不了如潮的泪水。竹笛自他手中松脱,滚落到幽暗的床角。

卓昱臻,别对我这样好。

******

桌上跳动的灯花被妇人给吹灭了,妇人轻轻掩门而去。自从青枝能基本自理后,妇人便由原来在屋外搭的小棚,搬回了庄里,只是白天依旧前来照料。

不论心境如何,渐渐康复的身体,毕竟还是蕴着年轻的活力。青枝仰面躺着,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对着暗沉的夜色,他总会无助和害怕。

屋外传来浅浅的脚步声,青枝闭上眼,再不敢睁开。

来人推开屋门,不似以往的轻柔,倒像是有些紧张慌急。进屋后,立在床边,喘着粗重的鼻息,青枝微微一惊,来人虽未出一声,仅是这鼻音,青枝已确定不是卓昱臻。

抬眼看去,果然,床前站着的是位面容阴鸷的老人,头戴紫冠身着青衫,竟是王总管!

青枝并不吃惊,平淡地道:“总管深夜到访,定有要事吧。”

见青枝突然睁眼,王总管的老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立刻又换上一脸堆笑:“青枝公子,原来醒着的,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公子。”

“既然来了,为何又不敢承认,你是来杀我的?”青枝漫不经心地,似乎事不关已。

第五十四章

王总管身体剧震,甚至惊慌地后退了一步,随即又笑地道:“青枝公子怎会如此说,老夫确是来看望公子的。”

青枝躺在床上,垂眼轻笑。“我已不是五年前的孩子了,你也不用在我面前演戏。一直以来,我都怀疑山庄里有凌穹教的内应,而那个人,早便该来对我下手的。”

王总管站在暗沉的阴影中,强笑道:“青枝公子不会是还在记恨老夫当年的几句话吧。”

青枝淡然的面上,终是现出了讽笑:“当年我年幼,经不起你几句奚落便生了事端,正称了你的心意。如今想来,从我进庄起,你便已有赶我出庄的心思了。”

王总管逐渐面色阴森,带着嘲弄地讥讽。“不愧是做过女支子又当过杀手的人。惑人和揣度的本事都不差。你在凌穹教这几年,果然不是白待的。也难怪庄主此次待你的态度大是不同了,不仅找了专人伺候,就连伙食也专人专做。让老夫我总也无法得手,只得自己前来问候一趟了。不过你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是凌穹教的人。”

嘴角苦涩地微微抽动了一下,青枝全无害怕的神色。“没什么区别,凌穹教一直与后宫勾结。这些日子,你迟迟未动手,只怕是庄主他们已经怀疑上你的身份了。你武功低微,平日应该只是向宫里传递些情报和做些障眼的事务吧。”

王总管冷笑两声,道:“做人还是糊涂一点好。”

青枝神色淡漠,似是镇定自若早有打算,又像是事不关已无畏无惧般地继续说道:“若在以前,我对你虽是个威胁却还受制于你们,并不足为惧。可如今我既已知真相,便成了非除不可的绊脚石,也好从此让他名副其实。”

见青枝全无害怕的神色,仿佛在说一件生活的琐事,与自己安危丝毫无关,王总管不经心下犯疑,若在平时,自己定然不是他的对手,虽听说他此时武功全废,还是小心戒备,一步步向床首靠近。“你既看得明白,也好做个明白鬼,到了阎王爷面前,说你的生平,也能说得清楚。”再不犹豫,王总管从怀里摸出寒光凌凌的匕首,举臂落下。

青枝阖上双眼,不惊不惧,反而侧身面朝床内,背对上王总管。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因为他看见隐在暗处的蓝色人影。

卓昱臻箭步上前擒住王总管下落的手臂,再左手推出一掌,王总管一声闷哼,倒退几步,歪倒在地,失声惊呼了一声‘庄主’。

卓昱臻身体一偏,已是护在青枝床前,卓昱臻痛心地道:“王总管,竟真的是你?为何?”

王总管发髻散乱,抬头睁着眼,慌恐嗫嗫地想着说词:“庄主,老奴,老奴只是……”

卓昱臻嗔目咬牙。“还想要狡辩吗。在你上山时我便已跟着,你和青枝说的每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早知庄里有内应,师傅也曾提点过,要对你多加防范,我一直不愿相信。不想你竟趁师傅师叔他们全数回派之时,再无人对你严密监视,便前来药庐刺杀青枝。为何?你为何要杀青枝?”

王总管垂下头,黑暗中只听见他粗重的鼻息声。忽然,他苍凉地大笑出声:“庄主,老奴早料到终有一天会被你识破了,也做好了全部打算。老奴也算服侍了你这些年,就让老奴自行了断吧。”一声轻微地‘噗哧’,王总管痛哼了哼。

“你……”卓昱臻瞬间由震怒转为震惊,要出手制止,已然不及,俯下身,抱住王总管沉痛地道:“王总管,你这是何苦,我并不想伤你。我只想知道真相。”

屋外荡起微微风声,伴着王总管颤抖的声音,显得异常苍哑。“庄主,在我来山庄之前,便早已料到这一天。这些年,你待我如家人。而我,虽对你有所隐瞒,也算看着你长大。平日,待你也像对自己的孩子一般。只因,合于彼而离于此,计谋不两忠,必有反忤啊。”最后一个尾音突然重了几倍,王总管顿然抽出插在自己胸口的匕首,鲜血瞬间喷涌而出,王总管面色也迅速颓败下去。

卓昱臻大惊,伸指就点上王总管的穴位,为他止血。

王总管垂着的头微摇了两下,轻声喘息,声音越来越低。“没用了庄主,老奴刚刚已经自断了全身的筋脉。老奴毕竟是有愧于你啊,今日只能一死以谢罪了。”

见王总管死意已决,卓昱臻一时心里凌乱不堪,既有惊疑,又有痛惜。甚久,卓昱臻伤痛地道:“这些年,你待我如何,我又怎会不知。师傅师叔一再让我提防你,我却始终待你如初。就是因为,我一直不疑你的为人。”

王总管笑了,似是惭愧似是感慨,低声道:“……庄主,你为人太重情义,日后若是能继承大统,定是位明君。只是身处其位,必不能再感情用事。庄主对老奴的情义,老奴铭感于心,去了地府也一定歌功颂德一番,望你日后会是位圣主。老奴这就走了……庄主……自重……”

卓昱臻悲痛地唤了王总管,再没有任何回应。

窗外的月色依然皎亮,透过窗棂压在了卓昱臻的背上,丝毫未因为刚刚逝去了谁而晦暗几分。

半晌,卓昱臻才哑声道:“青枝,方才你和王总管的对话我都听见了,宫里的那个人,为何要杀你,难道便是你,也不愿说吗?”

青枝闭目不答。直待听到卓昱臻无奈又涩然地一叹,缓缓地迈开沉重的脚步声。青枝心里蓦然一痛,转身,幽幽睁眼看去。卓昱臻抱着王总管的尸身,正向门外走去,月光如寒霜,从门外披洒一室,一身蓝袍在月辉中依然贵气不减,蓝色的剪影微微摇晃,像是这披肩的光辉,就要让他不堪重负,但欣长的背脊仍挺立笔直。

青枝压不下酸楚,没管住自己,低唤了一声:“昱臻……”

蓝影顿然停下,静静伫立在门槛处,月光穿过他的臂弯肩颈,分割成一道道光柱,巍然地如一道门墙。

咬住唇,青枝抖着眸光,视线胶凝在蓝影上,不舍移开,却冷声道:“你,别再来了。”

背光处的身影似乎是轻晃了一下,像是眼花,仅在话声落下后,已迈入皎辉中。

胸口如被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痛彻心肺。青枝揪着衣襟,蜷住身体。

第五十五章

身体被人摇晃着,吃力地睁开眼,青枝看见妇人惊慌的神色。一瞬间茫然后,想起昨夜自己竟然痛晕了过去。

妇人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拿着热巾,为他擦着额头上泌出的冷汗。妇人泪水涟涟,满脸关切的表情,让青枝想起了自己的娘,她也时常坐在自己床头,捻着绣巾,泫然垂泣。青枝轻轻一笑,按住妇人的手背,微微用力,安慰说自己没事,只是体虚之症。妇人不信,说已叫了大夫前来。青枝虽是不愿,此时已是无法。

大夫来了之后,捏了捏脉,便说,并无大碍。晕厥之症是因脏脯气血,阴阳皆虚,往来艰涩,神气不定所致。吃几副健脾益气,补血养心的方子,当不妨事。

妇人听了大夫也这般说,放下心来。送走大夫后,面色和缓了许多,又恢复平日爽利的言语。安慰了青枝几句,拿着方子,去庄里拿药去了。

望着妇人匆急的背影,消失在灰沉沉的门外。忆起夜里熟悉的痛觉,那是曾尝过近百次的痛楚,总想设法摆脱的折磨,是每晚苏醒不来的恶梦。眼里漫上一层水光,青枝无声地笑了笑。那大夫该是完全看不出症结吧。

青枝由着妇人为他抓药煎药,忙前操后,见妇人喂他喝药后露出欣然的笑颜,他也会抿唇跟着浅笑。温顺乖巧的模样,惹得妇人总是怜爱地坐在他床头,抓着他的手,久久不肯放开,青枝也会在这刻,闭眼感受这些年遗失的母爱。

几日下来,再未出现晕厥的症状,而每日,青枝下床慢慢走动得愈加频密,见一切都在恢复,妇人高兴地话更加多起来。又过了几日,青枝开始劝妇人回庄,温言说,自己已日渐恢复,不需再被人每日守着了。见青枝几乎件件事,都能亲力亲为了,留在这里,确也无事可做了。妇人虽是不舍,也不好再作坚持,便说会时常来看青枝。

送走妇人后,青枝含笑的嘴角缓缓沉下,摞起胳膊上的衣袖,手肘处苍白的皮肤上,一点如黄豆般大的红斑,鲜艳夺目。青枝悲凉地一笑,过量地服用了两种毒药,这一次不仅没能相互消融,反而都开始反噬了。像他这般不堪的人,连天都不愿再姑息他,该结束的总是要结束的,这就是作茧自缚的下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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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壁边高大的老槐树,褪去一身葱荣繁茂的张扬,依旧巍然挺立。灰白的天幕下,清瘦疏落的枝干,枝桠交错,看似已失了生机,却还优雅地舒展着,沧桑、凝重地坚守着身下贫瘠的矮屋。

临壁盘根错结的树根,俨然如一位长者的手臂,苍老古朴又坚韧睿智。青枝靠坐在树根上,他仍爱这里的风景。冬天的天地灰灰白白,脚下的悬月山庄依然宁静祥和,远处群山苍莽,虽不如秋日里绝美的景致了,一阵山风吹来,冷冽透骨,却让青枝生出一种豁然的胸怀来。

端起手中的竹笛,在唇边轻轻吹奏。

卓昱臻自那晚抱着王总管离开之后,再未出现过。在青枝恢复神智那天,卓昱臻与魏子勋的对话,他是听到的。如今,离正月不过还有两月,似昱臻这般尊显的身份,一旦回京,势必又是一番血雨腥风。他必是每日劳心操神,事务繁身,忙无余瑕的。

昱臻,直到现在,方才明白,曾经我对你的所有执着,是因年幼时,你已在我心里种下了情根。多年后的再次相遇,虽是什么也记不起,心底的根茎却在发芽,慢慢滋长,紧紧地扼住了这颗沉寂的心。然而,我们再回不到年幼的亲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些年的风雨飘摇,世事变迁,已在我们脚下划开一条鸿沟,虽似比邻,已然咫尺天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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