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笛音,如泣似哀,幽幽缓缓,在沉静萧索的山间轻轻荡开,越发凭添了一份落漠的伤怀。婉转悠扬的曲调,乍然音破,抵在朱色唇边的碧笛,被缓慢地放了下来。胸口沉闷,喘不上气来,双手也止不住颤抖,被反复挫伤的左手尤是抖得厉害。苦笑了笑,看来伤了便是伤了,既使用再好的药使疼痛忘了,疤痕淡了。可身体里总会残存着星点印迹,终是无法恢复如初的。
“青枝哥哥……”背后一声浅浅的轻唤。
脊背僵硬了一下,睫扇微抬又缓缓下垂。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静静地看着面前苍茫的景物,仿佛他没有听见。身后的白衣人,一直站着,畏怯地没有出声。
山风呼啸着从两人之间穿过。立着的白色人影,更显得摇摇欲坠。
许久,青枝才轻声嗤笑,带着自嘲的口吻,自言自语,也不管身后人是否听见:“一曲清调,几缕闲悠。曾经他最爱听我吹笛。我终是明白了,即便在我和他,两不相识的时候,我也一直吹着笛子等待他能出现。”低低地笑了两声,又道:“可是如今,我人已废,手已残,和他更是已形同陌路,你说,再吹这笛子又有何益?”
白色的人儿身体一直哆嗦,垂手站在槐树边,抖着声音。“你真的,都记起来了?”
青枝平静无波地道:“王总管没有成功,竟然为你弃马保车,那么今日,你便是来杀我的?”
“不。”白色的人儿,上前几步,跪倒在青枝身边,仰面看着青枝,泪意盈盈地道:“我对不起你,又怎会加害你。这些年,我冒用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是我的错,是我不对。对不起,对不起。”
青枝面无表情,低垂着眉眼,没有作声。
见青枝不作丝毫回应,白色的人儿,怯怯弱弱,垂泪继续说道:“那年,我娘在那场大火中丧生了。我和妹妹逃了出来,可是之后,我妹妹被他们抓走了,他们要胁我来冒充你,为了让我更加像你,为我做了假的胎记,又怕我不会吹笛而露出破绽,便,便将我的手……我,我真的以为你已经不在了。直到五年前,当时我一眼便认出了你,可你不仅没认出我,连性情也变了。后来,你离开了山庄,我本想让昱臻大哥找你回来,却被王总管一再告诫。再之后,我听说了你的遭遇,只觉得对你不起,想补偿你,却还是不敢和你相认的。”
山风吹过,带起两人衣袂,白衣人儿低低咳了两声。
青枝幽淡地道:“你该是叫苏筱吧,昱臻来我家的第二年,你也随姨娘住进了我家的别院。只是你和你妹妹从不和我们玩闹,只喜欢在别院里玩耍。你似乎怕生,总是很安静地躲在门后偷看我和昱臻。昱臻也曾将你错认过我几次。以前听娘说,她的家族里一直有一种遗传的心疾,你该也得了这心疾的毛病吧。”
白色的人儿点头,泪流得更急,愧疚地垂着头,不敢直视青枝。“皓华哥哥,你恨我吧。你要打我,骂我,怎么对我都行。皓华哥哥,我对不起你。”
那个让他害怕地想躲避的名字,青枝怔了怔,黯淡地望向远方,道:“我是青枝。那个人,早在八年前,已随着那场大火烧死了。”
白色的人儿,颤着声线,摇着头,抖着泛紫的嘴唇说:“我知道你怨我,我一直想将一切还给你的,可我,我没有勇气。这几年我冒充你,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昱臻大哥,待我那样好,我却欺骗了他。我每日都在自责和害怕中度过。如今你已恢复记忆,我,我真的再无颜面装下去了。皓华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嘴角翘了翘,青枝口气清冷。“那次山庄里的人中了勾魄,便是你做的吧。”
本就苍白的面孔,听到青枝的话后,更是血色尽褪,如白纸一般。闭了眼,咬着唇,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微微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地说:“是我。那次,王总管拿了我妹妹贴身的饰物给我看,说若是我不做,我妹妹她在宫里便会受罪。”白色的人,捂着胸口,咳喘一下,带着哭腔又道:“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做,都对不起昱臻大哥。我只能听令于王总管,我对其他人下了药,却从未有害昱臻大哥的心啊。可是,可是我最终,仍算是害了他的。”
哭声呜咽,悲切哀恸。青枝忆起来自己来山庄刺杀昱臻那晚,身边的人,也曾哭得这般哀痛。羸弱的身躯为了阻挡他的剑,毫不犹豫地护在昱臻身前,当时自己还曾微微动容过。看来,不论他对自己,是真心或是假意,他对卓昱臻的感情,该是情真意切的。
风中的哭声,扰心缭乱,青枝淡然相问。“你妹妹她,在宫里?”
白色的身影轻晃,泣不成声。“是。被扣做人质,在王后身边做贴身的侍女。”
山风强劲地肆虐,老槐树横斜交错的枝梢也经不起微微颤摇,疏疏落落的枝影下,一跪一坐青白两个身影。
望着眼前灰白的景致,青枝怔怔出神。自己虽不喜欢他,却相信他说的话。他俩本属外亲,血脉相承,又相貌相似。因缘聚,又因故散,皆是沉沦泥沼。一个遗失自我,满腔怨恨,夹缝求生。一个伪装欺瞒,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是身不由已,都是随波逐流。
“我再不想见你,你走吧。”青枝清淡地道。
白色的人儿,抬起依然柔和纯净的眉眼,泪水盈面,神情惊措。“皓华哥哥,这个世上,除了我妹妹,也只有你是我亲人了,我是真心喜欢你,想把你当我亲哥哥来待的。”
“我说了,我已不是闵皓华,我是青枝。”疏离淡落地语气,脸扭向一边,明显逐人的意思。
“皓……哥哥,你不原谅我,是对的,是对的。”白色的人儿,面无人色,喘泣着从怀里掏出一条彩色的绳结,道:“这个彩绳,本就是昱臻大哥买给你的,你又送给我。我,我受之有愧。皓华哥哥,不论你是谁,昱臻大哥他其实都是喜欢你的。”还想说些什么,见青枝冷淡地撇着脸,不愿理睬的模样,白色的人儿,将那截绳结放在青枝脚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凛冽的山风,吹动他摇晃的身体,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刮走。他一步步,踉踉跄跄地远离了老槐树的庇覆,白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山道上。
青枝心里酸痛,那个离他渐远的白色人儿,虽然也是受人逼迫,被逼迫的滋味,青枝最是明了。可这些年,自己所受的折磨,又岂是说放下就能放得下的。他可以不恨他,却还是无法坦然释怀地面对他。
第五十六章
凛冽的山风丝毫未让青枝感到寒冷,捏着手里的绳结,诸多情绪如绳结上的彩线,纷缠结绕,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不知在树下坐了多久,天色转暗,青枝扶着槐树慢慢起身,转身间,瞥见山道处,一道蓝色的身影,正缓缓向自己走来。
两相对立,四目相望,谁都没有向前再跨出一步。
卓昱臻湛动的目光端详着青枝,深邃的眼瞳里,有些涣散的迷惘,有些跳跃的光亮,又有些矛盾的挣扎。
青枝也同样对视着卓昱臻,灰蒙的山野中,蓝色的身影傲然挺立,与生俱来的高雅得体,让他站在哪里,都显得风仪不凡。只是他看起来,憔悴又清瘦了许多。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此刻尖瘦得如被刀削过一般。青枝心脏阵阵抽痛,眼眶酸涩难当,只怕再看下去,就难以克制住如潮的泪水。淡淡地移开目光,面上依旧冷淡,向药庐走去。
“皓华他在回山庄的路上晕倒了,”卓昱臻的声音凝重低沉,盯着顿然停住的青枝,又道:“大夫说他撑不过来年了。”
青枝表情淡漠,抬脚继续走向药庐。
卓昱臻眉头微蹙。“庄里人说,他来过这里。你们,都说了什么?”
脚步再次停下,青枝似有若无的笑了,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啊。
“告诉我,青枝,你们都说了什么,为何皓华会昏迷不醒,为何他重复地说着对不起?”卓昱臻追问的声音带着些急切,青枝没有直视,都能感受到有两道熠然的目光,牢牢地锁在自己身上。
嘴角翘起如春花般的笑,扬着下颌,瞅着卓昱臻,口气清冷,一字一句地道:“我对他说,我讨厌他,不想看到他,要他别再来了。”
卓昱臻静静站立,凝着青枝,没有作声。
“我记得也对庄主说过,让你别再来了,我根本不想见到你们。”青枝扭头,抬腿要走。
卓昱臻大步上前,一把揽住青枝肩膀,将他掰转着面对自己。“若你真的那么讨厌他,当初为何又要救他。青枝,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在瞒着我什么。那日,王总管为何要杀你,告诉我,告诉我青枝!”
青枝仰头直视卓昱臻,冷声道:“我一个身份低微的杀手,能有什么秘密。王总管要杀我,不过是因为我曾为凌穹教效力,多少知道一些不足为道的内幕而已。至于,当初救他,也只是我一时心软,如今我可后悔得很。就如你曾经说的,我忌妒他,我讨厌他。因为闵皓华太干净,太纯良,有他在,总也显得我处处丑陋污秽。”
抓着青枝肩头的手,松了松,又紧了紧。澈朗的目光辗转在青枝脸上,似要穿透这张终日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使他心魄瞀乱的面孔。轻缓地,探寻着问:“青枝,你为何要这样说,是在和我置气吗?”
青枝大笑,挥开卓昱臻的手臂。“卓昱臻,我为何要对你制气?我完全不喜欢你,在凌穹教的这些日子里,我终是想通了。以前,我不过是在忌妒他,看到他明明和我相貌相似,却可以锦衣玉食,被人呵护关爱。我见不得他比我好,就是想将你夺过来而已。”见卓昱臻眉头深蹙,目光犹疑似有不信,便又嘲讽地道:“而你对我,自始至终,也不过是在我身上找寻他的影子,我不是他,我不是闵皓华,我不是!而我青枝,只会不知廉耻,以色侍人,与你身份尊贵的卓大庄主完全不是同路人。”
“青枝……”青枝这番冷嘲热讽,自卑自贱的话,不仅没激起卓昱臻的怒气,反倒让他心口抽痛。若在数月前这些话他也许会极力认同,甚至那时为他的不耻,还出言教训侮辱过青枝。可此刻听到青枝自己从口中道出,竟有着无尽的酸楚和悲凉,卓昱臻不由自主伸臂要将面前这色厉内荏的人儿拥入怀里,抚平他眉间所有的哀伤。
青枝挥开卓昱臻的手,退了两步,拉开与卓昱臻的距离,冷厉地道:“我恨你,我恨你卓昱臻。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对我施舍你过多的同情,我不稀罕。这支笛子,我吹不了了,你拿走。”伸手将碧绿色的竹笛横亘在两人之间。
坚毅的眉眼,凝住青枝手中的竹笛后,逗留片刻又转回青枝的面容上,卓昱臻如刀削斧劈般的硬朗五官,蒙上一层层的哀痛。
见卓昱臻岿然不动,青枝退到崖边,手一扬,碧色的竹笛,荡着红色的流苏,坠落到山崖之下。
卓昱臻静静伫立,心脏随着那枝竹笛下落,在胸腔里撞击出尖锐地痛楚,黯然道:“我承认,我确实一直在你的身上寻找着皓华过去的影子。我知道你们并不相同,却还是时常,将你们混淆。是我的错,让你受苦,让你蒙难,都是因我而起。你要恨便恨吧。青枝,我欠了你,也欠了皓华。皓华他天生体弱,他是无辜的。”
青枝捂着胸口,仰天大笑。卓昱臻啊,卓昱臻,闵皓华永远是你心中最不可侵犯,最需要保护的人。可惜,你要保护的那个单纯善良的闵皓华已不再是我。不论他是谁,我是谁。你和他也相处了六七年,怎么也比你我二年的感情来得深。也对,也对,这世上再没有人比那个人更适合做闵皓华了。世间种种皆有定数,如今又让我回到你身边,而我和他都将命不久矣,这便是天意。凡事皆有因,凡因皆有果!
悄然拭去眼角的泪水,青枝含笑地望向怔忡的卓昱臻。“庄主可信,我有方法能治好闵皓华的心疾?”
卓昱臻不明青枝怎会突然如此说,见他笑得又如以往那般狡狯轻佻,惊疑不定。这张妩媚又冷艳的面孔,总是让他看不穿,猜不透。
料到卓昱臻必定不信,青枝已不耐等到答复,媚然冷笑地道:“庄主大可放心,皓华他已是将死之人,我又何必再有害他之心。三日之内,庄主若能寻一棵结了果的绛珠草送来,我便有方法救治闵皓华。”
再不愿看卓昱臻一眼,青枝抬起久站得已然酸痛的双腿,从神色疑虑不定的卓昱臻身边掠过。进入药庐,关上屋门的那一刻,又奚落道:“绛珠草虽是世间难寻,庄主为了闵皓华也必会竭尽所能吧。”
视线追随着青色身影,直到他消失在关闭的屋门后,卓昱臻才留恋地收回目光。
能治好皓华沉痼多年的心疾?青枝,你又是在固执地做何打算?方才,我明明在你眼中看到了哀楚的泪水。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青枝,我确实不该,为了区分你和皓华,曾将你们一一对比,你们明明有那么多不同,为何我仍会时常将你看错,我开始害怕自己,甚至害怕看见你。可不论你信不信,现在的你,在我心里已与皓华,同样重要。
第五十七章
第三日的清晨,窗边的桌上放了一株四、五寸高的翠草,叶呈棱状,端生如黄豆般大小的圆果,在近九寒冬清冽的阳光里,枝绿叶嫩近乎透明,株形娇弱婀娜,似一位曼舞轻姿的动人女子。
青枝一夜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它,不由哀绝地大笑。
卓昱臻,三日,不过是一时怨懑的刁难之词。当年,我的父亲为了寻得一株用了数年,已是难得。而你,竟真的在短短三日之内寻得!为这世间奇珍,你倒是耗费多少心力?卓昱臻啊,你在乎那个人的心,果真这般的深切刻骨。
曾亲眼见你,为那人处处为护,为那人奋不顾身,而那个人也为你以命相护。你们相依相伴,你们灵犀相通。你们这些年的感情,又岂是轻易可以撼动的。数月前在此处养伤时,我还一直努力地漠视自己的多余,直到那日我在树后听得清楚。我青枝既然得不到你的真情,这一生便也不会要你的施舍。
我既已是青枝,便从叫青枝开始,再也变不回闵皓华了。卓昱臻,我再不敢奢望青枝能得到什么,但闵皓华却仍有选择的权利吧。既然天不怜我,便让我任性一次吧。
世人都知道绛珠草是通灵的仙草,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却不知它妙用在何处。绛珠草极为珍罕,只生长在人迹罕至的灵秀之地,数百年间只听闻出现过三株,而他有幸,便曾服用过一株。
八岁那年,父亲便曾带他去过一个山谷。他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得绛珠草的名字,在谷中住了几日后,不知何故父亲与谷中人发生了争执,一脸悻悻带着他离开了。
之后几年,他甚少见到父亲。昱臻来他家的第二年春天,他心疾再犯,卧床不起,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昱臻虽是笑逐颜开的日日陪在床边,却也难掩眉间忧愁。直到枝头枯黄,寒风萧瑟,他才稍稍好转。
也就在那年冬天,父亲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里,大步跨进院门,肩头披了层洁白,怀里捧着一株在冬日里倍显生机的翠草。父亲见到他,甚是激动,抱住他直说‘有救了,有救了。’可自此以后,曾经健朗的父亲,日渐虚弱起来。
昱臻离开的那日晚上,左贺凌带人前来杀掠,那一场大火,映红了整个天际,母亲找到受了惊吓的他,带着他从火场里逃了出来,又回转去找陷身火海的父亲。火光冲天,被冰雪覆盖的家园,逐渐在他眼前崩塌,他惊恍地看见母亲独自一人跌跌撞撞,满面焦黑地冲出红色的海洋,扑倒在他面前。颤巍巍地伸手将一颗红果,喂至他嘴边,直到见着他将红果吞入腹中,母亲欣然地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站起来。他哭着,喊着,抱住逃散的人们来救救他的父母。那个可怕惊恐的夜晚,没有人愿意理会别人的生死,他被人狠狠推开,不知自己撞上了什么,醒来后竟将一切都忘了,恍恍惚惚地一人游荡在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