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奕抬了抬下巴,问道:“你可是要用你腰间那把剑?”
“不错。”叶轩点点头。
“你可要着甲?”
“不用。”
“好。”
二人走至场中,各行了个礼,叶轩便拔剑在手。沉月出鞘,光华内敛,并不惹人注目。叶轩剑尖指地,并不打算先行出手,他打定主意,先看对方的出招水平,再出剑应对。而这种后手而动的方式,在对方看来无疑有些轻慢。
一个毛头小子,竟敢如此托大,杜奕冷笑一声,喝道:“看招”,长枪猛然刺出,枪上寒芒闪动,宛若毒蛇吐信。
叶轩既已打定主意,便没有接招,只是往后一跃,躲过此招。杜奕一枪落空,第二枪又猛然发至,只见他枪尖颤动,疾刺叶轩身上数处要害,叶轩仍不接招,再退一步。这一步退完,叶轩离枪尖已有两丈远,此时杜奕手握枪尾,如要再刺,势必要往前而去。
杜奕两招不中,心中已不敢轻敌,当下稳住身形,回握枪身,与叶轩隔着三丈的距离对峙。
而此时,叶轩动了。他足下发力,力贯剑尖,直扑杜奕。
杜奕见此,心中暗喜。须知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枪比之剑要长上许多,这种从远及近的攻击,剑尚未近得人身时,枪却早已进入攻击范围。
杜奕扎稳马步,手中九曲枪迎着叶轩刺出。叶轩冲势不停,直如要撞上枪尖一般,只是离枪尖还有还有一尺距离时,他足下一点,猛提一口真气,身形陡然拔地而起,疾掠杜奕头顶。杜奕长枪走空,心中暗道不好,此时叶轩已经身在半空,徐徐向下削出一剑。此剑虽慢,杜奕除了随着枪势往前扑倒外,却是避无可避,但他堂堂一个校尉,在一群新兵面前躺地上做驴打滚,成何体统?无奈之下,只能举起左臂,以护臂硬接这一剑。
叶轩这一剑,一分力道也没有,剑刃在护臂上一划便走,半分没有深入。只是沉月乃吹毛断发的宝剑,只轻轻一划,那护臂便一分为二,掉落地上。
叶轩稳稳落地,收剑抱拳道:“承让。”
虽说他这一招有讨巧之嫌,但毕竟是胜了,众目睽睽下,杜奕肯定得认的;再者,他并不想伤人,点到即止。
杜奕蹙眉盯着散着袖口的左腕看了看,又转头盯着叶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轩。”
“你,龙骧营要了。”
叶轩这便入了龙骧营,直接被杜奕带在身边,日日同进同出,一来二去,也渐渐熟了起来。
杜奕年近而立,是个洒脱大度的人,带着军中男儿的血性豪气。他家中三代从军,父亲正是镇守北疆的威远将军杜腾,自小浸氵壬刀枪骑射、兵法谋略,少年从戎,征战十载,是军中佼佼者。
杜奕好美人,也好酒。虽已成家,但妻儿俱在京城,父亲军务繁忙,也不管他,他在营里也算逍遥自在。
叶轩跟了杜奕不久就被拉去喝了一顿酒,席间,杜奕带着醉意对叶轩说:“当我的手下委屈你了。可有不甘心?”
“没有。”叶轩以前在家绝少饮酒,今日与他开怀畅饮,居然感觉也十分不错。
“你们叶家剑法确实不错,但你要学的还有很多,我想亲手教你。”
叶轩心下一动,直视他的双眼,只见那双眼睛中带着笑意,却是一派清明澄净。
叶轩于是应承道:“荣幸之至。”
杜奕当真教起叶轩来。白日里,叶轩和新兵一起学习操练,晚间便在杜奕处开起小灶。杜奕所教,比白日里教的更多更广更杂,刀枪骑射自不必说,叶轩也算一点就通;至于兵法韬略,从排兵布阵、绘制地图、沙盘推演讲起,一直讲到天文星象、水文地理、风土人情,杜奕都娓娓道来,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叶轩有一次若有所思地问他:“你这么教我,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么?”
杜奕朗声大笑:“我辈所求,不过保家卫国,若你能青出于蓝,我高兴还来不及;至于功名,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关。”
叶轩肃然动容,对他更为敬重。
后来,杜奕送给叶轩一把刀,长逾一丈,直身双刃,刃长过半,寒光照人。
杜奕轻抚刀身,甚为留恋:“此为陌刀,龙骧营人手一把,但这把是我叫人特别打造,用铁更纯,刃口更好,刀身也更重。我本意是留着自用,但后来我得了九曲枪,这刀便闲置了下来。你我也算师徒一场,这刀便送你吧。”
“大人心爱之物,还是留着吧,我拿营里配发的也一样。”叶轩婉拒道。
“让你拿你就拿着,啰啰嗦嗦干什么。”杜奕笑骂,将刀一把抛过去,叶轩无奈,只得接下。“放着也是浪费,你好好使用,就算对得起我了。”
为了对得起这把刀,叶轩平日里更为刻苦了。
惊鸿剑法轻灵飘逸,讲究身法内功;陌刀战场凶器,用法大开大阖,尤重筋骨臂力。叶轩由剑转刀,武技大为改变,兼之年岁渐长,体能渐入巅峰,隐有雄浑澎湃,万军辟易的气势。
忙绿而充实的军营生活消耗了叶轩的体力与精神,同时也冲淡了他对故乡的思念;而那折磨了他三年之久的隐秘欲望,终于也日渐平息,只剩下埋在心底淡淡的悲伤和牵挂。
家中仆人每半年会来军营探望一次,带来他喜欢的零嘴、一些银钱和一封家书。
家书乃叶晗所写,写些家中境况,又嘱咐他出门在外保重身体,还说他新近学了一门酿酒的手艺,等他归家便可一同尝试新酒。
叶轩把那些信仔仔细细地收好,然后给叶晗回信,他回得很短,只说说近期是否有战事,自己一切都好。
他虽怀着喜欢之心,却并不知道如何倾诉,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和哥哥说,却又仿佛他只能说一说这些身外事,其他的,说什么都是错。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在昏黄的烛火下慢慢地擦拭沉月,遥思当日哥哥授剑时指尖的温暖。
第7章:淬血
元丰四年,北狄诸部不时犯境,北疆燃起零星战火。
元丰五年,北狄诸部暂退,继而大军压境。威远将军奉旨率兵迎战,龙骧营也在出战之列。
出战那日,杜奕与叶轩互相整装。
“怕么?”杜奕最后为他正了正头盔。
“怕什么?马革裹尸,男儿豪气。”叶轩咧嘴一笑,反问道。彼时叶轩十九岁,已经长成一名高大挺拔,剑眉星目的少年,军旅生涯给他添上了无尽的意气和豪情,披上锃亮的铠甲后,更显得英武不凡,犹如等待出鞘的宝剑,铮铮而鸣。
杜奕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昊国与北狄对峙半月,双方会战于白草坡。龙骧营奉命跟在中军左后方,待两军相接时寻机冲杀敌方步兵。杜奕领着众人贴在中军和左翼后方,在战局开始一炷香后向前突袭,自敌人中军右前方,斜插进去,来回切割。
龙骧营战马与人皆披甲,利箭无法穿透,双方接战前先是对射,龙骧营几乎没有损失,然而转瞬间战马冲锋至敌方步兵中,如狼入羊群,龙骧营开始屠杀。一丈长的陌刀,刃长过半,龙骧营骑士的每一刀,皆挥出一片血雨。残肢四散,惨叫连连,北狄的士兵魂飞魄散,溃不成军。
叶轩第一次杀人,便是在如此血腥的战场,敌人滚烫的血,溅满他的铠甲,湿透他的衣衫,激起他胸中一片杀意翻腾。
他大吼一声,驱策战马奔向溃逃的敌兵,劈刀斩下,敌人瞬间一分为二。
此战昊国大胜。
战后龙骧营随大军回驻地清点休整,杜奕笑着说要为大家向朝廷请赏,营里虽有人员伤亡,但气氛欢欣鼓舞。
“瞧你这一身脏的,赶紧去换洗下。”杜奕对叶轩道:“迟点与我一起去见将军。”
“是。”叶轩笑,大声答道。
那是叶轩第一次见到杜腾,老爷子年过花甲,精神矍铄,此次大胜,显然心情很好,见到大家只说不必多礼,众人坐下叙话。
突然,一点轻微的声响惊动了叶轩,他猛然站了起来,手按在腰间沉月之上。
“不必紧张,是十六回来了。”杜老爷子捻着胡须大笑。旋即,对房顶大声道:“十六,进房来。”
一个黑影从窗户翻了进来,只见他全身着黑色夜行衣,面蒙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进来也不说话,只单膝跪在下首。
“这是我最好的斥候。”杜老爷子自豪地道:“此战他功不可没。”又对叶轩道,“你能察觉到十六的行踪,武功应该也是极好。日后空闲,你们可相互切磋。”
叶轩答应了一声,目光往黑衣人哪里一瞥,正好对上黑衣人雪亮的目光。
黑衣人很快就退下了,众人继续商谈,杜老爷子又留了大伙一顿饭,饭后才各自散去。
杜奕领着叶轩信马走在回营的路上,天幕冷月高悬,月下万籁俱寂,只有单调的马蹄声哒哒回响。
不知为何,叶轩觉得杜奕的兴致似乎不高,刚才在老爷子面前撑起的那点笑容现在终于消失殆尽,一张历来刚毅豪爽的脸上似乎带了些疲惫与脆弱。
“大人是有心事么?”叶轩问。
“心事?”杜奕摇头:“我没有心事。”
“那大人为何如此消沉?”叶轩再问。
杜奕随意笑了笑,侧头看了叶轩一眼,直看得叶轩心中一颤,莫名的,他觉得杜奕这个眼神似乎有些悲伤。
“叶轩,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杜奕问道。
满目的血红,满耳的惨叫,屠戮的快感,还有胸中沸腾的杀意。在战场之上,叶轩无法思考,只能遵从本能行事。而现在回想起来,一切仍那么清晰,无法控制的感觉。
杜奕没等叶轩回答,又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是面对马贼。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太快,心中也没什么感觉,回想起来,也就和杀猪杀狗一般,不过是费事一点。可是后来,那贼人的妻子在大街上对我行刺,败露后大声叱骂,披头散发,泪流满面,悲痛欲绝。”杜奕顿了一顿,道:“我那时方知道,杀人与杀猪杀狗是不同的,不管是什么人死了,总是会有人为他哭的。”
说着,他又对叶轩露出一个笑:“后来那贼妻被抓去审问,说出了他们来历,他们本是良家子女,家中巨变,无奈落草为寇,截得一星半点银钱粮食,喂养嗷嗷待哺的孩子,多年来,从未害人性命,却撞上我这个煞星,片刻便丢了性命。”
“走上这条路,就该有丢命的觉悟。”叶轩道。
“是啊,该有这种觉悟。”杜奕仰天叹了口气。
叶轩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他想起那些在战场上被他杀死的北狄将士,他们也是为了家中妻儿才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吧?他们死去后,也会有人为了他们的死讯哀哀哭泣吧?可是,若是反过来呢?如果他战死沙场,哥哥……叶晗会难过吧,也许也会哭泣吧?
胸口突然痛起来,不行啊,不能让哥哥难过,不能让哥哥哭泣啊。
所以,还是让敌人哭泣吧。
叶轩咬紧牙关,默默下定了决心。
杜奕看他脸色低沉,又反过来安慰道:“你也不必钻牛角尖,我只是说说而已。国家之争,也就是利益之争。为了我朝子民的和平盛世,我们是半步都不能让的。弱肉强食,天理如此。”
“但是杀人始终不是好事,大人是想说这个么?”叶轩反问道。
杜奕看着他,目光闪烁,终是无言。
“大人,过多的慈悲并不是好事。”叶轩轻声道。
杜奕轻笑一声:“不错,想不到到头来,我还要你来教训。”他扬手给了马儿一鞭,“走吧,还要去巡视防务。”
叶轩回以一笑,打马跟上。
杜奕与叶轩登上关塞的城楼,巡视夜间的轮防事宜。
远方,白日的修罗场一片肃杀死寂,有士兵正在月光下清扫战场,他们正在收集死去士兵的武器和盔甲,完成收集后,他们会将尸体分别归置,敌军就地掩埋,己方牺牲的士兵会先进行辨认登记,然后再运回后方安葬。
叶轩注视着一切,心中波澜不兴,即使有朝一日他倒在这片战场之上,他也不会心怀怨恨。
第8章:一吻
朝廷的诏书不久就到了,封赏了一大批将士。其中杜奕升了偏将军,叶轩则成了校尉。
杜奕是以后要接替杜老爷子的内定人选,所以诏书下来后就将龙骧营托付给了叶轩,自己去了杜老爷子身边当跟班。
叶轩年纪轻轻接管龙骧营,起初颇有些人不服。但是在在见识过叶轩手中的刀剑后,也就没人再敢挑衅了;叶轩又严整军规,赏罚分明,不久就把一众龙骧将士治得服服帖帖的。
叶轩不轮值的夜里,十六来过几次,仍是一身黑衣,蒙着脸。
第一次,他用一双造型怪异的短刃,挑战叶轩手中的沉月。叶轩第一次与刺客比试,就见识到传说中的瞬杀术与鬼影步。惊鸿剑法虽轻灵飘逸,但叶轩心法并未大成,挡不住刺客瞬间爆发的猛烈攻击,而只要被贴身,就几乎没有胜算,叶轩只能不断拉开距离,尽力支撑。一场苦战,直到天色微明,叶轩输了,心服口服。
比试完了,两人相视而笑,相约下次一起喝酒。
第二次,十六从窗口翻进来,怀里抱着两坛烈酒和一包下酒菜。这天夜里,叶轩第一次看到这个默默无名的斥候的脸:长年不见日光的脸白皙清秀,微笑的时候意外地有些腼腆,只是看着这张脸,绝对想不到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十六是个孤儿,是被当成杀手养大的,学成之后一直跟着杜腾,干的一直是斥候。他不能在人前露脸,几乎没有朋友。
十六把叶轩当成朋友。
那晚他们相谈甚欢,喝完那两坛酒后觉得不过瘾,又偷偷跑去仓库地窖中摸酒。两个轻功高手,深更半夜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也别有一番趣味。
后来两人皆喝得烂醉,第二日就忘了起床,十六倒是没什么,那段时间他都没任务,闲得很;就是叶轩,第一次,缺席了龙骧营的操练。
再后来,十六来找他,就开始讨论武艺。十六教叶轩瞬杀术的发力方式,呼吸节奏;叶轩告诉十六他招式的可改进之处,给他演示惊鸿剑法玄妙的招式。他们互相切磋,各有所得。
日子平静如水地过着,有一天,有士兵报告说叶轩,说他家里又来人了。
当时叶轩刚从校场回来,还骑着马。他心想,这并不是送信的日子啊,怎么来人了?心里一着急,叶轩直接打马奔向营门外。
营门外,一个白衣人牵着一匹白马,静静等着他。看他骑马而来,笑着喊他:“阿轩。”
“哥哥!”叶轩又惊又喜。
离家三年,叶轩已经从懵懂的少年变成了统领龙骧营的校尉,但是叶晗,却几乎没有变化,还是叶轩记忆中那个俊美温柔的哥哥。
叶晗笑着看他:“阿轩长大了。”
叶轩不好意思笑了笑:“哥哥你怎么来这了?”
“我带商队来的,顺路来看看你。”
“那其他人呢?”叶轩打量营外,并未发现其他人影。
“他们留在镇上客栈休息,我自己来的。”
叶轩点点头,道:“先到我住房去吧。”
叶轩作为龙骧校尉,总还是有些特权的,他到了住处便找人张罗饭食,又吩咐下去,明日暂停操练,便一心一意陪着叶晗。
起先叶轩从校场回来,还穿着盔甲,纵马而来,英姿勃发,威武不凡;到了住处卸掉盔甲,换上普通武袍,便显露出矫健修长的身形;他又坐到叶晗的身边,笑着和叶晗说话,仿佛带点儿时粘着叶晗不放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