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晗一时没忍住,用手轻抚了下弟弟的脸庞,指尖从额头慢慢滑过脸颊,又从下颌处离开。
“哥哥?”叶轩疑惑地问他。
“没什么,只是看你好像变黑了,就想摸摸看。”叶晗笑。其实叶轩并不黑,三年的边关生涯只是让他的肤色变成蜜色,配着矫健的身形,更显英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叶轩的耳朵迅速泛红。
叶晗心里慨叹,怎么这么大了还是这么害羞啊?手上忍不住,又想去碰碰那红通通的耳朵。
在叶晗指尖碰到叶轩耳朵之前,叶轩刷地站了起来,转头出门,闷声道:“我去看看饭菜好了没。”
叶晗失笑。
叶晗从家里带了一坛酒,说是自己酿的,喝起来带着桂花的甜香,叶轩很是喜欢。
“家里还有,等你回去再开。”叶晗笑眯眯地说。
叶轩心头泛起一丝苦涩,并不答话,只是狠狠灌了一口酒。
“慢点喝。”叶晗一边说着,一边给他夹菜。
那坛酒大半进了叶轩的肚子,叶晗只喝了小半,但是旅途劳累,只喝一点酒,人便有了三分醉意,整个人懒洋洋的。也不怎么说话,只看着叶轩笑。
叶轩说了些从军的趣事,便不知再说些什么了。他看叶晗带些疲倦的样子,便道:“哥哥吃饱了么?如果吃饱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叶晗点点头:“也好。”
撤去饭食,又叫人打来水洗漱,叶轩对叶晗说:“营里房间不多,今晚要委屈哥哥睡我房里了。”
“无妨,小时候睡得多了。”叶晗不在意。
叶轩小的时候,怕打雷,有时候还会怕鬼;他害怕的时候,就会粘着他哥哥不放,一定要和哥哥一起睡,叶晗拗不过他,也就随他去了。
叶晗洗漱后就宽衣躺床上去了,留下外侧的空位给叶轩。
叶轩却不急着睡下,他道:“哥哥先睡吧,我再看会书。”说着,灭掉了床边的油灯,只留下书桌前的一盏。
叶晗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就睡了。
房间里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和偶尔的翻书声。
叶轩虽然翻书,心思却不在书上,视线总是忍不住遛往床铺那边去。
待得叶晗呼吸变缓,睡得沉了,他搁下手中的书,走到床边轻轻坐了下来。
他端详着叶晗安详的睡颜,心中无限的依恋和悲伤。
还能有几次呢,能看见叶晗的睡脸?大胜之后,朝廷仍在不断招募,看情况是有意积蓄战力,主动出击,永绝后患。他作为龙骧校尉,届时自然是要出战的。战场难测,生死有命,谁知道他能不能有命归来,再和叶晗喝一坛桂花酒?
“哥哥……”叶轩轻轻地唤。
叶晗没有反应。
叶轩自嘲地一扯嘴角,又再轻轻唤道:“叶晗……”
叶晗还是没动静。
叶轩屏住呼吸,俯下身去,嘴唇轻轻沾了沾叶晗的嘴唇,偷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这个吻太快,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然后,叶轩站起身,熄掉最后一盏灯,关门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闭的声音响起后,叶晗缓缓睁开了眼。窗外一弯残月冷冷照进来,照着他的眼眸中一片墨色沉沉。
叶晗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夜。
阿轩,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次日清晨,叶轩来寻叶晗,一同用过早饭后,便带他去游览边塞风光。
两人说说笑笑,除了神色均带疲惫外,并无异常。
叶轩又带叶晗去关外骑马,两人均通骑术,纵马疾驰,长啸而歌,累了便停下来,喝口清水,分食干粮,歇息片刻,一直游玩至下午才回营。
叶轩挽留叶晗再住一晚,叶晗拒绝了,只说怕客栈的人等得烦了,还是尽快赶去为妙。
叶轩替哥哥牵着白马,一直送到大路上。两人各怀心事,竟一时无言。
还是叶轩打破了安静:“近年来朝廷大肆招兵买马,有意向北征讨。哥哥若是有相关生意,当小心顺势而为。”
叶晗点了点头,看向叶轩说道:“我娘给我说了门亲事,婚期定在明年。”
叶轩的心猛地一沉,喉中干涩,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缓了一缓,才道:“是哪家的女子如此幸运?”
“是齐州赵家的女儿。”叶晗道,目光盯着叶轩。
“哦。”叶轩低低应道,目光下敛,并不看叶晗。
“阿轩。”叶晗突然握住叶轩的手,叶轩不由自主看向他。
叶晗郑重地道:“不论如何,我在家里等你,你一定要平安归来。”说着,手中用力握紧:“答应我。”
叶轩蹙眉,仿佛在忍痛,沉默片刻后,叶晗仍不放手,他只能轻轻应了一声:“嗯。”
得到应答后,叶晗松手,翻身上马,回首看了叶轩一眼。
“哥哥路上小心。” 叶轩笑着说。
叶晗纵马离去
叶轩一直目送叶晗离去,直至叶晗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
第9章:血战
天狩元年,朝廷以守边有功为由,再度封赏边疆将士,杜奕接替其父成为威远将军,叶轩为游骑将军。
天狩二年,北狄再度犯境,掠杀边疆吏民而去,其后,又零星进犯边塞郡县。
天狩三年,大昊太子亲临北疆,集结兵马,反击北狄。征讨分为三路,太子领一路,杜奕领一路,叶轩领一路。
太子一路共五万人,全是步弓辎重,由南向北直线推进。
杜奕带三万人,有一部分骑兵,由东北方向进发。
叶轩那一路共四万人,由龙骧营与其他骑兵混编而成,所有人轻装从简,带两匹马,领的是千里奔袭的斩首任务。
出发那日,残阳如血,黄沙漫天,旌旗猎猎作响,四万人马整齐列队,等着叶轩下令。
叶轩目光巡视这群将跟他并肩战斗,出生入死的儿郎,突然想起叶晗那句话,平安归来。
这几年,叶晗娶了妻,生了子,家书倒是没断过,只是叶轩已经提不起兴致回信。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强颜欢笑。
如果他真的战死,不知叶晗会是什么表情?
也许一时会难过伤心,但是不久就会遗忘,继续安稳的生活吧。
这样也不错。
叶轩收摄心神,目光投向此行的方向,对着大军喝令:“出发!”
叶轩领着众骑,循着斥候留下的信号,一路向西北而行,几度遭遇,浴血奋战,活捉北狄重臣,过草原,杀右王,直扑单于王帐所在。
待得他们赶到王庭之地,那里已人去楼空。王帐之前的石柱上,吊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颗人头,人头呈灰白色,一把乱发系在绳索上;在满布的斑驳伤痕和褐色血迹之下,依稀可辨其生前是个清秀的年轻人。
叶轩斩断绳索,将人头紧紧抱入怀中。
消息来源被断,叶轩遍寻不着北狄残部,只好往南折返,欲与友军汇合。谁知大军刚刚掉头,就听闻太子一路遭伏的消息,北狄纠集残余势力,临死反扑。
叶轩赶到时太子手下士兵已死伤无数,几个亲兵正护着太子且战且退,来不及多想,叶轩带人杀入敌阵。
北狄骑士身着重甲,以逸待劳,结阵冲杀昊国士兵,战况陷入僵局。叶轩离之尚远,若等大军劈开敌阵,冲锋过去,太子早落入敌手,无奈之下,叶轩只能将指挥移交副将,猛提一口真气,从战场凌空掠起,扑向围攻太子的那处,一丈长的陌刀划着凌厉的弧线劈下,围攻之人顿时少了三个,太子诸人得以缓了一缓,然而下一瞬,北狄的勇士又悍不畏死地继续进攻。
叶轩拦在太子的前面,挡住仿佛源源不绝的北狄士兵,陌刀过处,人马皆碎。他不记得杀了多少人了,视野已经被血色全部覆盖,轮番搏杀后,陌刀斩断,他拔出沉月继续应战。但沉月毕竟不如陌刀适合战场,攻守范围大大缩小,形势更加恶化。
身后的亲兵也在拼力护着太子,但体力透支,已是强弩之末。
叶轩握剑的掌中一片湿滑,每一剑递出,起码结束一条性命。但他们陷于敌阵之中,进退维谷,他只能护着身后的人,死战不退。
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增多,鲜血从各处伤口不断涌出,气力一分一分地流失,叶轩的视野开始模糊,他仍凭着本能与毅力,死守着身后的人。
终于,在悬崖边,他被北狄的弓手一箭射中,跌落山崖。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崖上的打杀声逐渐远离,叶轩似乎正在坠落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结束了么?叶轩想,他果然还是无法实现许下的承诺么?
身体摔在岩石之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温热的血液从身体中不断地流失,叶轩的嘴唇动了动,口中便溢出血来,他始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叶晗……他在心底轻轻地默念着。
无边的黑暗最终把他完全吞没。
第10章:梦魇
有小孩子在哭,他一直听到有小孩子在哭,哭声断断续续传来,一下一下揪着他的心。
他觉得自己要去找到这个孩子,安慰他,帮助他,让他不要哭了。
他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那个哭泣的孩子,他摸摸他的头,问他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那孩子低着头,说他做错事了,他不敢回家。
他安慰他道,无论做错什么事,家里人都会原谅他的,他还是应该回家。
孩子抬起头看他,那是一张他很熟悉的脸,那是叶轩小时候的脸。
小叶轩眨着流泪的眼睛,摇了摇头,转身跑掉了。
他喊着叶轩的名字,在后面追赶,但是小叶轩还是不见了。
他一直找,一直找,直到有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哥哥……。
他回过身,看到长大后的叶轩,他穿着一身锃亮的铠甲,器宇轩昂,英武不凡。
叶晗……
长大后的叶轩轻轻唤着他的名字,靠近他,亲上他的嘴唇。
不行。他用力把他推开,我们不能这样。
叶轩的悲伤地望着他,无声地流下泪来,那眼泪的颜色像血一般鲜红刺目。
不,不要哭。他浑身发抖地扑上前抱住叶轩,想擦去那些触目惊心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哥哥,别怕。叶轩脸上沾满了血迹,笑着对他说,我已经死了,我不会再哭了。
话音刚落,他猛然发现,怀中的人已经冰冷僵硬,表情凝固在他脸上,维持着一个可怖的微笑。
不,别死,不要死,阿轩,我不推开你了,我再也不推开你了,阿轩,别死,别离开我……
他放声哭喊,紧紧抱住怀中僵硬的身体,不断亲吻那冰冷的嘴唇,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很长一段时间里,叶晗反复做着一个可怕的梦,梦里的叶轩双眼流下血泪,死在他的怀里。
他知道那是梦,可是那冰冷绝望的感觉又是那么的真实,醒来后窗外温暖的阳光反而显得虚幻无比。
叶轩失踪了,在北狄的战场上下落不明,被带回来的,只有一把沉月;也许,不是失踪,而是死了,死在他看不见、找不到的地方。
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梦境与现实交替出现;而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他都永远失去了他。
那个依恋他的孩子。
那个红着耳朵的少年。
那个英武的将军。
他的叶轩。
悲伤与悔恨彻底淹没了叶晗,他在数月的时间里迅速地消瘦,憔悴,不似人形,仿佛活着的只是一缕游魂。
此事最终惊动了深居的谢玉容,她来到听雨阁,用一杯泼在叶晗脸上的茶水,结束了他的自我放逐。
世上总有一些责任,让人无法率性而为。
第11章:倦鸟
天狩三年,昊国大败北狄,北狄西迁,往后数十年,昊国北疆再无战事。
昌平元年,大昊天子封赏北征将士。叶轩的赏赐被送到叶家,与赏赐一起送来的,还有沉月剑。
蕙宜端着空碗退出房门,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然后默默地松了口气。
这几个月,叶晗的状态真是吓坏了叶家的上上下下。他整日呆在听雨阁,对所有事情不闻不问,神色恍惚,吃得又少,仿佛想活活把自己弄死。幸好老夫人把他骂醒了,他这几日终于清醒起来,吃得也多了些。
她是叶晗的侍妾,十六岁就进了叶家,一直服侍叶晗。起初几年叶晗对她很好,白日出门,夜里温存,就像是夫妻一样。后来,叶晗娶妻了,就渐渐疏远了她,他对她依然温柔,只是不再与她缠绵,她的身份开始尴尬起来。尤其是后来叶晗的两个孩子相继出世,她在这个家里就彻底没了地位。
她没有名份,没有孩子,甚至,她很快也会没有美貌。叶晗的宠爱是她唯一的依仗,失去了宠爱,她便失去了一切,别人开始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有的甚至公然嘲笑她,她迫切地想挽回叶晗的宠爱。
这几日,她殷勤地从问雪阁跑到听雨阁,给叶晗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叶晗在她的照顾下渐渐好转,甚至会温柔地笑着,让她别忙了,回去休息。
似乎又回到了她刚刚来到叶家的时候,俊美的叶家大少爷温柔地对她笑着,她心里涨满了酸酸甜甜的东西,几乎是瞬间就爱上了他。
她相信,一切都会好的,叶晗心里还是有她的。
蕙宜离开后不久,叶家的老管家走进了听雨阁。听雨阁中种着几竿修竹,竹子边上就是以前叶轩的房间,管家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到里面道:“进来吧。”
管家推门而入,只看到叶晗坐在花窗边上,膝上摊着本书,正看着窗外的竹影。
“大少爷。”管家行了个礼:“今日可好些了。”
“我没事了,不用担心。可是商行有什么事么?”
“是的,米行那边这几日总有几个农户来吵闹,说是米行少了他们银子,米行的伙计又一口咬定货银两讫,两边说着就动起手来,混乱中,伤了一个农户,现在,那农户的家人闹着要去报官。”
其实这种事一般也不需要叶晗亲自处理,但是管家想还是得让叶晗多出去转转,分散下注意力。
叶晗有看了片刻窗外,道:“我去看看吧。”
管家出去叫人,蕙宜急急忙忙应着进来,帮叶晗更衣。
云纹绣成的白绸广袖外衣,领口露出一线深红,博带束腰,玉簪束发,一番打理后,叶晗又恢复成之前那个容貌端丽,玉树临风的俊美男子,只是面容还略显清减。
蕙宜忍不住又是一阵心动,忙站到一旁,低下头掩饰自己通红的脸颊。
可惜叶晗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对管家说道:“走吧。”
叶家的米行位于城南集市,叶晗一行人到的时候,米行门口已经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一个农妇正在米行里哭哭啼啼。
叶晗一进去,先是请农妇坐下休息,然后叫出米行的管事,细细询问;又找出当日账本,与农妇一一核对,最后发现确有一处数目对不上,再找当日经手的伙计,才发现那伙计溜走了。
叶晗先吩咐米行管事给农夫结清账款与伤药费,才让侍卫出去追那逃跑的伙计。待叶晗随后跟上去,那逃跑的伙计已经在一家酒楼的门口被抓住了。
侍卫走过来,低声报告说是刚才酒楼中有人出手,用筷子打在伙计的脚上,阻止他逃跑,他们才轻松抓到了人。
叶晗点点头,让侍卫把人交给官府处理。然后看向酒楼之中。
因不是饭点,酒楼之内食客稀少,只有靠近门口处一张桌子边上坐着的高大男人比较惹眼。他面向门口,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黑色武袍,桌上放着一顶斗笠、一把横刀、两三碟菜肴,正在自斟自饮。
察觉到叶晗的目光,他微微抬起头,那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只有一双眼睛似曾相识。
眼神交汇。
叶晗向他抱了抱拳,他也举杯致意。随后,叶晗带人返回,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情绪,低头继续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