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夜里,管家再次来到听雨阁,叶晗正在灯下擦拭沉月,一双长目半掩,眸色如墨,仿佛有千般深情。
管家说道:“少爷,我看昨日酒楼中的江湖人身手不错,想请他进来做个护院,你看?”
“何叔,你拿主意吧。”叶晗头也不抬地答道。
叶晗重新接手叶家的生意,只是热情已大不如前,他不再亲力亲为,而是放权给几位管事,自己只抓着最后的决策和定期的巡看。
管家在背地里暗暗地叹气,经此一事后,叶晗元气大伤,锐气消退,恐怕再难复原。
叶晗已经许久不曾回过观雪阁,那里有他的妻儿,是他在这个俗世里的牵挂。
叶晗的妻子姓赵,名曼真,祖上曾经入朝为官,但没能有什么作为,到她父亲这一代,屡试不中,又无其他能为,她家道中落,生活窘迫,她有一弟,年纪尚小,父母皆期盼他能苦读诗书,金榜题名。叶家主母看中她清白温婉,性情柔顺,知书达理,便给叶晗定下了这门亲事。
叶晗自小便很少违逆母亲,两年后,就迎娶赵曼真过了门,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叶家更对赵家多有接济,赵家的生活才渐渐宽裕起来。
赵曼真性情柔婉,对叶晗从来轻言细语,千依百顺,叶晗在外做事她从不干涉,即使叶晗彻夜不归,也不敢指责半句。
叶轩失踪后,叶晗把自己关在听雨阁,赵曼真也不哭闹纠缠,只是默默在观雪阁抚养孩子,并嘱咐家仆多加照顾叶晗。
平心而论,叶晗有些亏欠于她。所以叶晗清醒后不久,便抽时间去看望这对母子。
赵曼真很高兴,依偎在叶晗的怀里,又把叶望抱出来给叶晗看。
小叶望三岁,玉雪可爱,叶晗逗他玩了很久,又在观雪阁吃了饭。临走之前,赵曼真皱着眉。轻声问他:“夫君难道还要继续住在听雨阁么?”
叶晗心下愧疚,却道:“这段时间习惯了清净,贸然搬回来恐怕与你们不太相宜,过段时间再说吧。”
赵曼真便不再挽留,只恋恋不舍地看着叶晗离开。
听雨阁与观雪阁相去不远,但叶晗并没有直接回听雨阁,而是心血来潮,转去练武场。练武场是叶晗与叶轩从小就光顾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习剑、比武,嬉笑打闹,叶轩离开后,叶晗孤独地在这里练了十年的剑,偶尔指点下人武艺,直到数月前。
叶晗很久没有来过这里,本以为这里会冷清,却发现里面竟有人练剑,练的是一套普通剑法,无甚高深招式,只是意在舒展筋骨,活血热身。那人练得仿佛漫不经心,每招都走,每招都没走尽,手上更是没有力道,轻勾慢挑,缓缓而舞。
蓦然间,他瞥见叶晗,便收了剑势,立在一边,是个面容平凡的高大男人。他对叶晗道:“老爷。”声音低沉暗哑
叶晗已过而立,继承家业多年,新进的下人都称他为“老爷”。
叶晗觉得他有些面熟,便道:“阁下是?”
那人回道:“燕回,新进的护院。”
“燕兄不用那么客气,叫我叶晗就好。”
“那我便斗胆称一声叶兄吧。”
“燕兄,几日前我们曾见过。”叶晗看着燕回的眼睛,记了起来,这是管家招揽的江湖人。
“是的。”
“燕兄身手极佳,不知师从何处?”那日他以筷子伤人,料想身手应该不错
“……”燕回沉默。
“如不方便说,便不用勉强。”
“家师过世多年,名讳不便提及。”
叶晗笑笑,并不介意:“燕兄在叶家可还习惯?”
“都好。”
叶晗点头:“那就好,如有什么需要,可来与我或者何叔说。”
“谢叶兄关心。”燕回拱手施礼。
叶晗回礼:“劳烦燕兄护卫我叶家了。”
“应该的。”
“燕兄继续练剑吧,我告辞了。”
“叶兄慢走。”
昌平二年初,燕回进入叶家。
第12章:护院
叶晗的睡眠仍不安稳,夜里惊醒,满身冷汗。有时叶晗出门透气,就会遇到燕回。
他似乎经常在夜里轮值,当叶晗出门透气时,他会从阴影中走出来。
第一次在深夜里见到叶晗,他皱眉问道:“叶兄怎么深夜不眠,可是有什么心事?”
叶晗摇头,心伤不为外人道。
燕回继续皱眉:“可有我效劳之处?”
叶晗继续摇头。
燕回沉默片刻后,又道:“不如,我陪叶兄说说话吧。”
叶晗终于开口:“也好。”
燕回一时之间找不到话题,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听闻叶兄剑法高绝,不知燕回何时有幸能领教一番?”
叶晗还等他说话,却不想,一开口,便是邀武。
叶晗笑道:“今日晚了,不宜比试,改日定向燕兄请教。”
“……听雨阁中冷清,长住颇为寂寞,叶兄不如回观雪阁居住,与夫人相互有个照应。”
叶晗笑意渐淡,神色微暗:“我住在听雨阁,是因为一个人。”
“是叶将军么?”燕回慢慢地问。
叶晗神色有丝恍惚:“嗯,阿轩从小就住在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可是他在北狄失踪了……”说到第二句,声音竟有些沙哑哽咽。
“无论如何,叶兄当爱惜自己,叶将军一定不愿见到叶兄如此消沉。”
叶晗闭了闭眼,继而摆手,“不谈此事,谈点别的。”
“叶兄想听什么?”
“燕兄随便说。”
燕回有沉吟了片刻,道:“其实我也曾到北疆从军。”
“嗯?”叶晗果然来了兴致,一双长目半睁着看了过来。他本就生得俊美,此刻在月夜下专注凝视,眸光闪烁,便有种勾魂夺魄的感觉。
燕回微微怔了怔,才道:“不如叶兄回房躺下,我当床头故事说给叶兄听吧。”
叶晗疑惑,道:“床头故事?”
燕回点头,笑道:“叶兄可曾听过?”
“小时候也听过些,后来也给阿轩讲过……”似乎是想到什么乐事,叶晗微笑起来,长目半阖,笑意和煦。
“叶兄可有兴趣再听一听?”燕回笑道。
叶晗终于回房躺下,燕回坐在屏风外侧一张扶手椅上,只点一盏昏黄的油灯。
燕回便开始说,说他二十岁便到北疆从军,被北疆的壮美风光深深吸引,然后便留在军营,直到元丰五年与北狄一战,他身负重伤,才退出了行伍。
叶晗问他可认识叶轩。他说他不是骑兵,但他曾在远处见过叶轩操练,当时叶轩还是校尉,身穿铠甲,背负长弓,腰挂长剑,手持陌刀,领着龙骧营的将士策马奔驰,威风凛凛。
叶晗轻轻笑了。
燕回又说了些军营趣事,叶晗有时也说一两句,但渐渐便小声了,燕回便配合地放轻声音。
他白日里声音低沉暗哑,但此时声音放轻,暗哑之音大减;往事娓娓道来,如古琴低鸣,独有一股温软轻柔的安抚之意。
叶晗沉沉睡去。
燕回停下来,熄灭灯火,在黑暗中静坐了片刻,方轻轻离去。
以后再在夜里遇到燕回,叶晗总要被他劝回房去,听他说各种床头故事。从北疆从军,说到元丰大战,再到受伤返乡,家人失散,最后浪迹江湖。
有时燕回也不讲故事,他会从怀里掏出水囊来,拧开一看,竟是满满一囊烈酒,又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包着一捧花生米。
叶晗无奈了:“你值夜也带着酒菜么?看来叶家的护院也太好当了。”
燕回哈哈干笑两声:“这不是想着叶兄可能有兴致小酌一番么?”
叶晗笑:“罢了,就陪你疯一回。”
于是燕回便先灌了一口,将酒囊递给叶晗,自己去拣花生米吃。
叶晗受他感染,接过来也是一大口。烈酒入口,辛辣如刀,咽入喉咙后,又会化作热火,落入腹中,流进四肢百骸。
燕回看着他喝过酒微醺的神态,问道:“如何?”
叶晗洒然一笑,道:“好酒!”
“叶兄喜欢就好。”燕回也笑,笑意直达眼中,明亮生辉,映得一张平凡的脸也生色不少。
叶晗半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我说一句好酒,你就这么高兴?”
“咳!”燕回被花生米呛了一下,狠狠咳了几下,才道:“叶兄一高兴,说不定就会给我加了工钱,我当然也高兴啊。”
叶晗不再说话,又喝了一口酒,吃起花生米来。
胡闹一番后,叶晗在酒劲之下,酣眠一宿。
一来二去,叶晗气色渐渐好转,早晨起来觉得神清气爽。
梦里的哭声虽仍让人心碎,但是不再让他沉沦其中,他总是记得燕回会在房外,只要他推门走出去,他就会走出来,和他聊天,说笑,甚至和他喝酒。
让他暂时忘掉一切。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两人相约在练武场比试。
燕回没有用刀,他提了一对短刃,对叶晗一抱拳:“请。”
叶晗回礼,右手按在腰间沉月之上。
燕回摆出架势,与他对峙。
一片落叶慢悠悠落入场中,落叶遮断两人目光的那一刹那,燕回骤然出手,身形如电向前射去,一双短刃直取叶晗要害。
叶晗手中沉月铮然出鞘。
剑光重重,鬼影森森,燕回一双短刃剑走偏锋,刁钻狠毒,而身法形如鬼魅,难以捉摸;叶晗剑法出神入化,每每都能挡下燕回猛烈攻势,并精妙反击,兼之他内功大成,身法轻灵玄妙,即使燕回迅捷鬼魅,也难缠上片刻。
两人斗了数百回合,仍不分胜负。
最后两人相视一笑,把臂而回,痛饮一场,烂醉如泥。
叶晗的生活回到正轨。清晨练剑,早上处理商行事务,午休后去看望妻儿,夜间与燕回消遣一阵。有时说说话,有时喝点小酒,有时比划几招,有时下下棋。
燕回会下棋,棋风诡异犀利,叶晗也算个中高手,但是与他对弈胜负一般也就三七开。有几天叶晗下棋下得上瘾,两人甚至对弈至清晨。
至此,与其说燕回是叶家的护院,倒不如说他是叶晗夜里的朋友。
第13章:纠缠
昌平三年春,燕回进入叶家的第二年,叶晗出了一趟远门,带一批货去了一趟京城,顺便摸摸别的门路。
燕回没有跟去,而是在叶家做着称职的护院。听雨阁在夜里漆黑安静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叶晗重新将它点亮。
深夜的时候,叶晗房间的窗户轻响了两下,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问道:“叶兄睡了么?”
叶晗笑起来:“等你呢,快进来吧。”
燕回从窗户直接翻了进来,叶晗挑了挑眉,没说什么。转身从台上拿了个布包给他。燕回打开来看,却是一把匕首,外表朴实,出鞘无光,刀刃却泛着一丝幽亮。
“路上遇到一伙贼人,从他们那缴的,想着带回给燕兄看看,若是喜欢,就送给燕兄了。”
“贼人?你们交手了?”燕回问道。
“自然是交手了。”叶晗点头。
“你有没有受伤?”燕回急道。
叶晗摇头,戏谑道:“我好歹也是能在燕兄你手下走几招的,哪能这么容易被这些宵小得手?”
燕回松了口气。
叶晗笑问:“那么,燕兄喜欢么?”
燕回点点头,似乎想到什么,又问:“叶兄每次出去都会遇到贼人么?”
“偶尔。毕竟带着货,难免招人惦记。”叶晗倒不在意。
“叶兄杀过人么?”燕回犹豫了一下,问道。
叶晗警觉地转头,深深看了燕回一眼,在那张平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无从猜测其心中到底是什么想法。
叶晗反问道:“燕兄杀过人么?”
燕回沉默片刻,点头:“很多。”
叶晗笑了:“这不就是了。”
燕回皱眉,不再说话。
叶晗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道:“燕兄莫不是突然悲天悯人起来吧?”
燕回突然抱拳行礼:“燕回有一事相求。”
“燕兄请说。”
“燕回请为叶兄护卫,望叶兄答应。”
叶晗沉默良久,道:“燕兄若是为我担心,那大可不必。以我武功,世上能伤我之人不多。”
燕回狠狠皱了下眉,冷硬地道:“单打独斗确实如此;若是群攻,未必。”
“我也有护卫。”叶晗道。
“燕回比他们都强。”燕回斩钉截铁地道。
“……所以我才让叶兄替我守着叶家啊。”叶晗笑起来,伸手就要扶起燕回。
燕回却铁了心,一动不动。
“燕兄……”叶晗无奈了。
燕回皱着眉,仍是那句话:“请叶兄答应。”
“我若是不答应呢?”叶晗无奈。
燕回抿着嘴,不答话。
“我才发现,燕兄也是这么执着的人呢。”叶晗又去扶他,“也罢,待我寻到人替代燕兄护院之位后,燕兄就随意吧。”
“什么时候?”燕回执着地问。
叶晗无奈地看他:“过几天。”
燕回终于站起来,唇边带点笑意。
叶晗叹气,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对燕回太过纵容了。
燕回问:“京城如何?可有谈成生意?”
叶晗答:“京城繁华热闹,下次可与燕兄同游;至于生意嘛,倒是谈成了一笔……”
叶晗说些生意上的事,燕回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两人相谈至深夜,燕回拿着那把匕首,又从窗户翻了出去。
叶晗失笑,旅途劳累下,很快便沉入梦乡。
过了几天,叶家果然又招了一批人手,燕回如愿成了叶晗的护卫。
到燕回住处通知消息的管家深深看了他一眼。
燕回并没放在心上。
他开始与叶晗同进同出,住处也搬到听雨阁厢房里。
蕙宜感觉非常焦躁。大半年来,叶晗恢复的很好,处理生意,关怀妻儿,与新来的护卫执子对弈、把酒言欢,但他从不传唤自己。她日日照顾他起居,他坦然受之;她赌气跑回观雪阁,他便唤了别人伺候。他对她视若无睹,仿佛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她不甘心,她最好的年华和全部的爱情都给了这个男人,却只得到这么个结局,她不甘心。
她用力握紧手中小小的纸包,暗暗下了决心。
这天夜里,蕙宜像平常一样到听雨阁伺候叶晗。
叶晗沐浴后习惯喝一杯热茶,然后在灯下看书。
叶晗沐浴完之后,蕙宜殷勤地递上茶水,又唤人撤去浴具,整理床铺,收拾房间,磨磨蹭蹭没有离去。
叶晗注意到蕙宜的异常,道:“大晚上的,别忙了。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蕙宜停下来,转身面对叶晗,双手绞在一起,不安地望着叶晗。
叶晗道:“怎么了?”
“大少爷……蕙宜,很久没有伺候你了……”她越说头越低,不敢再看着叶晗。
叶晗一愣,才道:“我最近身体欠佳,倒是忽略你了。”
“大少爷……”蕙宜说着,小心地走近叶晗,双手抚上他的胸膛,“今晚,就让蕙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