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个干什么。”
大秦是他们的伙伴,初中时遇上交通事故,去世了。单军这群兄弟,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出这件事。
“就是忽然想了。”
两个人都没吭声。单军看着远处,沉默。
“咱们这院里的兄弟,你上了军校,大飞明年当兵。再来几个考大学的,就都要散了。”
“……你今天怎么了?”王爷很少这样。他总是三句话没有一句正形。单军已经很久没听到他这样说话了。
“爷昨晚操狠了,想得有点多。”王爷眯着眼睛,擒着烟。
“散个XX。”
单军说。
“我在,就不会散。甭管几十年,也甭管各奔东西。散不了。”
单军看了看王爷。他好久没有仔细看过这个兄弟。小时候,王爷是跟着他的男孩里最怯弱的一个,敏感,怕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那么狠。
不知不觉,他们都长大了。
“以前一打雷你就哭,拽着我衣角不松手。”
单军想起那时候的王爷,怕雷,怕黑,怕一个人落单。总是躲在他背后,做什么都是他罩着他。
“怎么长大了,成这德性了。”
单军笑,王爷也嘬着烟笑。
单军揽住他的肩膀,带了带。
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坐在高高的车上,看着天空。
单军的一个哥们儿抢到了保送名额,单军带着哥几个去如意给他庆祝,也叫上了周海锋。单军说,你要是不去,就是还看不起我,不把我当朋友。
单军私底下对这些哥们打过招呼,他干什么配合着就成。周海锋那秘密,单军对谁都没说。晚上在沙发上,单军搭着周海锋的肩膀说,以前都是误会,不提了,海锋以后就是自己人,谁要是给他不自在,我给他熟熟皮子!
哥几个都只好点头。王爷坐在另一边沙发里,把玩着打火机。
“明子,叫酒,敞开了喝,今天都算我的!”
一群人喝酒的喝酒,蹦迪的蹦迪,泡妞的泡妞,都闹开了。
单军把酒瓶子拿着跟周海锋碰了一下,仰头喝下。周海锋也喝了一口冰水。旖旎旋转的灯光在他的脸上变幻着光影,他没穿军装,穿着一件普通的衬衫,牛仔裤,但并不融入的冷峻和这里格格不入,周围女人的眼光,像探照灯似的,不时向他飘来。
“你去玩吧,我坐坐就行。”周海锋见单军枯坐在这,知道他闷。
“和他们天天玩,少一天没什么要紧。现在,我就想跟你待着。”
单军手环在周海锋的肩膀上,对他微微一笑。
周海锋侧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眼神碰上,单军也没有移开眼光,近距离地看着他。
周海锋也看着他。
片刻,才把头转了过去……
明子搂着新泡的马子挤过来:“军哥,今天这么高兴,你好久没露一手了,来露一个?”
“对啊!露一个!”大飞于征他们都一阵阵地起哄,单军眯着眼睛吸了口烟,把烟头摁进烟灰缸。
“不是冲你们啊。今天为了海锋。”单军站起来了。
没一会儿,音乐声停止,舞台灯也一下都灭了。黑暗中,迪厅里的人正摸不着头脑,一首强烈的劲歌前奏突然响起,这是当时的一首粤语劲舞歌,红透半边天,张立基的《ELECTRIC GIRL》。
灯光倏然大亮,单军穿着他那件黑背心敞着件短夹克,迷彩裤扣着宽金属皮带,在台上劲舞。
他手上戴了一副黑色半截手套,踩着太空步,跳的是当时最火的舞:霹雳舞。
单军跳舞是他跟着港台歌星录影带学的。高一时他带领几个哥们儿,自己编舞跳了一首张学友的《饿狼传说》,在校庆典礼上压轴轰动,把全校师生和视察的领导看得目瞪口呆。
舞台中央,单军劲酷刚猛地舞动,有力的身体充满弹性和张扬的霸气,舞步精准又潇洒不羁。后仰下腰,身体几乎贴地平行,两手在空中抓着一根无形的绳子,寸寸拉起,腾腰旋身,猛一甩头发上的汗水,四处飞溅的汗珠衬出一张俊脸,底下歇斯底里地尖叫!
单军这场舞用足了功力,跳出一身大汗,脱了外套甩开,被汗水打湿的肩膊结实发亮,在灯光下野性蓬勃,他挑起布满汗水的下巴一笑,笑容有种难以抗拒的坏意。
“啊啊啊——!”不知是哪里的女人在死命尖叫。
“军哥帅啊!”大飞那伙人也狂喊。
王爷倚在沙发深处,远远看着舞台上耍帅的单军,专注,沉默。
单军朝着兄弟们坐的方向,两手拇指食指相抵,在左胸前潇洒地比出一个心型。一伙人都口哨呼哨掌声地回应。
单军手没放下,直视坐在他们中间的周海锋,灯光晃过那个方向,远远地和周海锋的视线碰上,单军邪气地晃动那颗“心”,向他坐的地方瞄准,将周海锋看过来的目光,笼进心的中央……
“戏演得挺逼真啊。”
后台没人的走廊里,王爷向汗流浃背的单军递上一罐冰啤。“他也这号人?”
单军接过来就仰脖。王爷是个精细的人,有些事儿瞒不过他的眼睛。王爷和周海锋是一类的人,也许他们这样的人互相都能看出来。
“就为收拾一个兵,犯得上吗?怎么收拾不是收拾,怎么到了你这儿,还搭上肉体了。”
“你XX才肉体。”单军擦了把汗,靠在墙上仰头呼出一口气。“这演的,我他妈都快感动了。”
今天他卖了十足的力,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单军想起刚才他在舞台上那比心的动作,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要不能跟男的真刀真枪地干,趁早别瞎白活,回头恶心了自个儿,别说爷没提醒你。”
单军没回答。他想起在北极海狼的那人说的话。
这道理他明白,也想过,可单军没往下再想,他本能地排斥。可要掏老虎崽,就得敢进老虎窝,真非做到那一步不可,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就是操吗?眼睛一闭,往里捅就是了,他妈都一样!”
单军粗野地说。
他想起了那天在浴室里,周海锋那张带着水汽的面孔。那张脸和北极海狼的那一夜重合了。他凶暴地扳着那张桀骜不驯的面孔捅进他的嘴里,感受着强烈的征服他的冲动,那种快意、冲动,汹涌澎湃……
单军沉默,身上一阵阵发热。
他把空罐子丢还给王爷,往回走。
“差不多就行了,别玩儿到最后,把自个儿玩儿进去。”
王爷在背后说。
单军嗤笑。
“不可能。”……
那晚上直闹到十点多才回去,上了车,单军还意犹未尽,周海锋关上车门,单军在副驾座上慵懒地躺着,斜睨着周海锋问,哎,我跳得怎么样?
周海锋说,不错,比王大锤强。
王大锤是军区食堂炊事班的大厨,他炒菜是边炒边哼着曲儿狂扭,全身的肉都扭得直抖,扭得整个军区都出名了。
单军一愣,笑着蹬了周海锋一脚:“你大爷的!”
他喝了酒,笑容中也带着点酒意。
“你就……没啥想法?”单军在酒意中直不笼统地冒了一句。
周海锋回头看了他一眼,发动了车。
“啥想法。”
单军想没想法,没想法老子刚才的劲白使了?
“海锋,咱们现在是哥们儿,哥们儿话敞开说。——谈过对象吗?”
单军觉得这戏该接着往下唱了。
“没有。”
“真没有?”
“你对这个好奇。”
“我是对你好奇。”
单军借着酒意,呼噜出来一句,嗓音压低着,暧昧。
周海锋没接话。
“别误会,我没冒犯你的意思,你要是不愿意说,就不说,我就是觉着——咱俩该多亲近亲近。你说呢。”
单军伸开胳膊,搭在周海锋座椅的靠背上,身体微微倾过去,注视他的眼神玩世不恭,带着点痞,又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深意。
如果是刘小婷那些女孩儿此刻坐在他身边,八成就要脸红心跳地低头,以为他要吻过来了。
单军不藏着掖着了。那天那浴室里,他相信周海锋也觉察了。他这么聪明的人,有些话不必捅破,知道他想干什么就行了。都是明白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前面的车忽然刹车,周海锋也跟着踩了一脚刹车。单军往前冲了一下。
车停下了,周海锋一手搁在方向盘上,向单军转过了身。
单军见周海锋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单军也没说话,迎着他看。
周海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倾动身体,压了过来。
单军见他的脸突然靠近,脊背一僵,下意识地向后避去。
周海锋的气息一下笼上了他,单军甚至闻到他领口里的肌肉的气息,周海锋的上身倏然压覆过来……
贴上的热度一紧,随即离开。一道安全带从单军身前拉过,扣进了系口。
“你紧张什么?”周海锋坐回原位,看了看单军。
“谁紧张?”单军打了个哈哈,看窗外。
“我没什么能满足你好奇心的,”周海锋换挡,踩动了油门。“用不着对我的事那么感兴趣。你说把我当朋友,想问什么就直接问,不用绕弯子。”
单军一愣,没想到这闷葫芦这么直接。
“痛快,我就喜欢痛快人。”单军一笑,未置可否。
前面一辆车忽然一个急刹,尖锐的急刹车声里,“碰”的一声闷响传来,一个路人被那车撞倒在地。
“我操”单军和周海锋的车紧跟着停下,目睹了全过程。
周海锋赶紧跳下车,过去扶起那路人查看。那人倒在血泊里,人已经昏迷过去。
单军也下来了,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惨状。肇事的司机在车里,反而没下来,大概是吓傻了。
“快找公共电话,叫救护车!”
周海锋紧急处理着伤口,回头对单军喊。
单军却没动,只是盯着眼前血流满地。脑中一恍,和某个记忆中的场景重合……
“快去啊!”
周海锋见单军不动,吼。
肇事车辆忽然发动,司机猛甩方向盘,一脚油门踩下去,逃向黑暗中。
单军忽然有了反应,他冲向军车跳了上去,轮子发出尖锐的声音追向肇事车辆逃逸的方向,单军把油门几乎踩到了底,周海锋看着他速度疯狂地冲进黑夜。
“单军!”
单军的车像头横冲直撞的野牛追上了那辆轿车,轿车还在拼命加速,却敌不过单军的速度,单军超过去一个猛甩方向盘,车子横着甩尾,发出凄厉的尖锐声音横挡在了那辆车面前。
司机大惊失色,急踩刹车,一身冷汗地停下了。单军啪的甩上车门,冲到他车头前:
“下来!”……
“你们有什么证据?我还说是你们撞的呢!”
单军把司机押回了现场,这司机是个无照驾驶,借了别人的车子,撞了人惊慌失措,仗着现场没别的目击者,拼命抵赖。
“你再说一遍?”
单军揪过了他的领子。
“你打啊?打了就全是你们的事儿!”
单军一拳头就要挥过去,被周海锋拉住。周海锋已经给伤者做了紧急处理,叫一个路过的人帮忙叫了救护车,把人送到了医院,那人也一并报了警。
“你车印在这儿,抵赖不了。”
周海锋指着地上。
“那又怎么样,我还说我是救人的呢!你们说你们看见了,拿出证据来!”
人到了这种时候,为求自保,什么无赖都耍得出来。
“证据你妈!”
单军又要揍过去,被周海锋攥住。
“看见这车了吗?”周海锋拍了拍他们的军车。
“军车了不起啊?”
“这是BJ2050战地吉普,军地导引战备两用车,配备行驶记录仪,全程有录像。”
那人愣住了,脸色变了。
“24小时自动摄录,刚才的情况都拍在里面。你要走,可以。过后我们把录像交给警方,你就是肇事逃逸罪。”
“……唬谁啊?你说拍了,在哪儿,放给我看!”
那人慌了。
“可以。交警就要到了,那就请你和交警同志都跟我们走一趟。回到军区中央监控室,马上就可以调出来。”
周海锋把车门打开了。
“请吧。”
“……”那人不动了,脸色灰暗,沮丧地抱住了脑袋蹲了下去……
交警来了,看过了现场,把人带走了。现场处理的时候,都是周海锋在和交警交涉,单军没插手。他一直坐在马路牙子上,望着黑暗中不知名的方向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单军抽着一根烟。人都走了,周海锋走了过来,在他旁边坐下。
单军默默抽了一会儿,看了他一眼,撇起嘴笑笑。
“BJ2050……够能唬的啊。”
BJ2020也才是个敞篷的破吉普,这凭空冒出来的BJ2050一下就成战备两用车了。
“真装了监控?”
有些军车装备保密,这个还真不好说。
“蒙他的。”周海锋说。
单军回头看了周海锋半天,笑,被烟都呛了一口。
“操……你小子也会这一手。”
单军低头吸了一口烟,又陷入了沉默。
“想什么?”周海锋问他。自从周海锋认识单军,很少看到他这个样子。
单军没回答,又抽了一口,望着远处的那一滩血迹。
有些事儿,他从来不对人提起。但是在心里压久了,沉闷地发酵,涨得难受。在这个晚上,他突然想找个人说说,不管是谁,即使是周海锋。
“我有个发小。初中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晚上,被车撞了。走了。”
大秦的死是这群大院子弟的一个禁忌。这么些年了,所有人都避免去提起。
“当场走的。撞他的车,跑了。”
单军吸了一口烟。烟雾弥漫了他的眼睛。
“到现在也没找到。”
周海锋沉默地听着。
“那天,我就在附近。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亲眼看着他走。”
单军想起了那个晚上。当时的情景被他封在脑海里。可是,有的东西人可以很快遗忘,可有的拼命想要忘记的事,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这几年,他们这群兄弟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好像每个人都忘了。可是每个人都知道,谁都没忘。
单军不再想下去。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一幕从脑子里彻底甩去,就可以把那一晚当成一个梦境,一个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梦。
烟雾蒸腾上来,熏得他眼睛生雾。烟头掉在地上,单军踩灭了。
周海锋也望着对面。那里是个小学,隔着栏杆,有个露天的小篮球场。
“以前有个人,当了兵,上了老山前线。”
周海锋说。
单军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这个,侧头看他。
“他在战场上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家里,一封给朋友。给家里的信上说,形势很好,仗打得差不多了,就要回家了。给朋友的信上,他说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每天都有战友在牺牲,他已经写了三次遗书。”
单军怔怔地听着。
“他跟你现在差不多大。没见过打仗,没见过死人。信里说,他看着昨天还睡在一起的人,一个个从眼皮底下倒下去,想的不是怕,是报复。疯狂地报复。他们上战场,杀人,不是为了什么英雄,光荣,只是想让身边的人,能少死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