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此刻理应感受到的所有挣扎和痛楚而悲哀到发不出一点声音。
相对的,白父白母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似乎看到了些微挽回的希望。
白宇泽深吸一口气,总算稍稍平静下来,强打起精神开口:“我想问你们几个问题。”
“你说。”
“假如我在昨晚的事故里再次失忆,完全不记得你们了,你们会因此抛弃我吗?”
“当然不会。”
“如果我迫于某种原因而成为了杀人犯呢?”
“你在说什么傻话?”
“那要是我生来就是植物人,可能这辈子都得躺在病床上由你们伺候到死呢?……”
白父白母狐疑的望着他,冷杉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
“其实我也知道,不论我身上发生什么不幸,你们都不会丢下我不管。可为什么,我分明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我没有缺胳膊断腿,我
只是喜欢上一个人而已,我只是遵从自己的心去努力追求幸福而已,你们却要把你们的儿子生生从家里赶出去,甚至再也不承认我的存在
呢?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错在哪里?……”
眼泪狼狈的淌过脸颊,他的心脏就像被谁用淬火的利刃一点点剖开,痛苦的几乎不能自已。虽然哽咽着,自唇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却也愈发
决绝。
“……爸,妈,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喊你们了。对不起,我知道我或许很傻,可我真的不能失去这个人……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一定
好好孝敬你们,再也不让你们为我难过。我们的亲属关系,就到此为止吧。”说完,他身子一低,重重跪在了他们眼前,垂着眼再不发一
言。
对面那一对中年夫妇闻言如遭雷击。他们或许不曾料到自己会输——究竟是太高估自己欲擒故纵的手腕,还是低估了对方口中看似可笑的
“爱情”?……
白父白母最后步履虚浮离开病房的时候,脸上写满了失魂落魄。
谢赭和陈曳立刻推门追了出去,大概还想为结局保留一些回转的余地。当然,谢赭在下楼梯的半途就因高烧而突发休克的事,屋内余下的
二人也就不得而知了。
冷杉慢慢蹲在白宇泽身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力抱住他方历经疾风骤雨后尚自微微颤动的肩膀,想要将勇气和力量通过这种方式传递
过去。
半晌,少年红着眼睛侧脸看他,唇畔的弧度苦涩悲凉。他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没想到到头来不是靳轲——而是我父母,把我逼入了绝路。”
这晚,白宇泽一夜未眠。
他躺在黑暗里想了很多事情,包括自己尘封的过去和渺茫的未来。曾在脑中久久萦绕却尚未成型的那个念头几经波折非但没有消湮,反倒
愈发清晰了轮廓。
“如果,如果到最后我们真的被迫要分开的话……你愿意带我走吗?不论去哪里都好,风餐露宿居无定所也无所谓。你愿意吗?……”
彼时两人相拥躺在花香弥漫的草地上,阳光金子一样倾洒在他们面颊,耳畔是瀑布隆隆的咆哮。
那个人幽邃的眼眸深深凝望着他,好像望着的是恋人任性的执着,执着要他一个答案。许久,缓慢颔首。
“……只要能和你一起,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当时兴起,谁料一语成谶。
如今我输尽一切,除你之外,我一无所有。
不知将来回想起今日的决定,我心中会不会泛起一丝后悔。但至少现在,我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带我离开吧,小杉。
******
隔天早晨姚绿醒来,翘着头发惺忪趴在二楼的栏边,看见宁子樾正蹲在客厅角落里给柚子倒牛奶喝。
“就你一个人?”他打着哈欠朝下面懒懒喊着。
宁子樾抬眼看见了他,便点点头。“他们俩大概还在睡。”
姚绿“哦”了一声,揉着眼顺楼梯下到一楼,径直向卫生间走去。“我去刷牙,帮我热下早饭。”
“知道了。”他自然应着,迈步走到厨房,拉开了冰箱门。
上午八点半,姚绿的父母早已出发去上班,整栋房子又成了他们的天下。
“你说我们的课再这么旷下去,会不会留级啊。”洗漱完毕,姚绿在饭桌前边喝豆浆边含糊不清道。
“你爸妈不是给班主任请过假了么?”宁子樾最后将装着煎蛋的盘子搁在他眼前,柚子便跑过来娇嫩叫着蹭他的腿,被少年举到肩上乖乖
趴着了。
“唉。要是有可能我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啊。”苦恼的抓了抓脑后的头发,姚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这两天兵荒马乱的,都忘
了给小白和谢二报个信儿。整整两天没和他们联系,这群没良心的也不知道主动来慰问慰问。”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闲么。
看他幽怨的把眼前的煎蛋用木筷戳成了筛子,宁子樾无奈摇头,转移话题道:“家里没吃的了。这种事不能总麻烦你爸妈,等下一起去超
市吧。”
“好啊,正好在家闷得慌。”姚绿欣然应允,隔了两秒又道:“不叫上那俩小子吗?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在屋里憋屈着。”
“……算了,让他们睡去吧。”
“我可提醒你啊,他俩这两天的精神状态都不咋地,尤其是林染,昨天说是头疼,就吃了那么点东西。你怎么给人家当大哥的,人文关怀
体现在哪里?”
宁子樾沉默也不反驳,只等他吃完后一一收拾好碗筷,又随手换了件衣服。
“……走吧。”
在大太阳底下走了二十多分钟,待进了超市总算享受到舒爽的冷气。姚绿将柚子强藏进自己的大挎包,它倒安安静静一声不吭。
宁子樾推了车当先迈进蔬果区,不消片刻姚绿就左右手各托了个大西瓜走过来,目光游移一脸纠结。“我不会看……这两个都熟了没有?
”
他接过来先掂了掂,又摸了摸,最后拍了拍。“……这个留下,把那个送回去吧。”
姚绿自始至终用膜拜的眼神看着,毕竟那些居家必备的琐碎常识他并不懂。捧着西瓜颠颠跑回去,等回来的时候对方的神情却看起来很忧
郁。他惊奇开口:“怎么了?钱包被偷了?”
宁子樾摇头,眼神放空的盯着冰柜里挤挤挨挨的荔枝看了好久,不知思绪飞到多远后才沉声开口:“那天……我不是不想留下来。”
他一贯硬邦邦的表情难得挣扎着出现一丝松动,像遭到逼供的犯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吐出他原本绝不会轻易出口的话。
“选择去找他们……不代表你就不重要。”
“……”姚绿听他说完后愣在那里,眨眨眼,再眨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就有些哭笑不得。“……我说,我都不在乎了,
你怎么还在纠结那件事啊。”
不可否认的是,心底竟随之涌上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说不清楚。
“当时你本来就受了打击,我走以后……你还来帮忙。”似乎找不到什么确切的词语表达,宁子樾一句话卡了半天,最后干脆眼一闭笼统
结尾:“我……欠你太多。”
……这家伙,在道歉的时候倒意外的很笨拙啊。
唇边不知何时牵起微不可察的弧,轻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有时候想保护的东西太多,难免会择重。”
对方转眼迎上他微微闪烁的目光。“那个人不在了……你其实很难过吧。”
“当然难过。”鲜有的痛快承认,少年伸手去碰卖台上成堆的饱满山竹,表情淡淡。“但事实就是事实。就算你当时没走,他也不会活过
来。——顶多,我的难过会再多上那么点而已。”
结账后拎着几大袋东西原路返回,天气很好,姚绿有些兴奋的在路上絮叨着:“你觉不觉得我们像养崽子一样?每天买完东西回家,伺候
他们吃喝,喂得胖胖的,然后时机成熟就宰了吃掉。”
“……姚绿,你的恶趣味越来越严重了。”
“他爸,当年不是说好绝不嫌弃我的么?我不再是你的天使了么?”
“……我不喜欢角色扮演。▼_▼”
“嘤嘤嘤。”
拐过下个街角的时候姚绿还哼唧着不依不饶,直到他终于感到有什么不对,侧过头来,看见身旁的人整个僵住了。
不解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姚绿望见前方不足百米处自家红瓦白墙的小房子,还有那正正停在铁栅栏外,不知疲倦般聒噪作响的救护车。
就好像三九天里兜头浇了一泼凉水。
宁子樾一步步沉重、缓慢的走过去,像个幽灵,车身上那刺目的白色越来越近,就在间距已不足五米时,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忽然匆忙从
屋里走出来,齐力抬着个简易的担架。担架上面,躺着个人。
这是当然的吧,担架不就是为了抬人而存在的?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的全身,都要被白布盖住?哪怕让我看到他的脸——
“……你们回来了。”
突兀响起的声音平板麻木,不带一丝感情,宁子樾猛然回过头去,苏扬正站在他身后,面色苍白又平静,瞳孔失焦。
见到人,他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姚绿倒比较冷静,劈头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这急救车……?!”
“急救车。”苏扬机械重复着他的话,梦游一般,好一会儿才接上下一句。
“……那小子死了。就这么死了,林染他。”
两个人愕然盯着他的脸,怔忪的,好像眼前这个人说的是希伯来语。
之后,宁子樾几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迷茫站在那里,看苏扬不发一言的跟随着上了救护车,看姚绿以激烈的语气和救护人员交涉,零零碎碎几个字眼钻进脑袋,“破伤风”
、“心力衰竭”、“窒息”、“太晚了”……混沌的,冰冷的,绝望的。
手里紧攥着的塑料袋忽然就重重坠落到地上,圆润饱满的山竹无声滚落一地。
——保护不了。
……父亲。
——保护不了。
……林洇。
——保护不了。
林染……
他想起他们,就露出了这样的神情,这样地怔忡,心痛和苍凉。
这么多年过去。
我终究还是,谁也保护不了。
第四十三章
短短几天内,姚绿已经是第二次坐在医院的太平间门外。然而眼前的场景却是那样恍惚又不真实,直到现在,他依旧无法相信仅一夜的功
夫,那个笑起来会露着顽皮虎牙的少年就这样突然离开了。
悄无声息地。
“……我本该发现的。”宁子樾双目无神的凝视着前方的虚空,分不清回忆里不断循环播放的笑颜究竟属于林染还是他姐姐。他们倏而交
替的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如此相似的两张脸。
“他早说过身体不舒服了,可我竟连问都没问过他……”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再也听不见。他们姐弟两人生前对他不曾亏欠,他却一
手将他们活生生的拖入了阿鼻地狱。
是不是他所爱的人,都注定会因他而不得善终。可是,可是明明——
“……该死的明明是我。”他低低启唇,耳畔仿佛听到了命运讥讽的嚣笑。
一直。
一直一直。
缭绕不绝。……
身边的两人沉默不语。若论自责,他们又何尝不难过。只因那个少年始终仅是安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聚光灯下
的主角,他知道自己于最在乎的人心里顶多是个替代,他知道自己笨拙没用总是托人后腿,可是这些也都不能成为甘愿为人轻易忽略的理
由。
苏扬回想起那日林染替自己挡下那一棍时单薄却坚定的背影,白衬衣上凄绝洇艳的血——如果当初他早知自己会因此而丧命,还会不会毫
不犹豫的挺身而出呢?
“你打我,骂我,恨我,我都不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但如果你肯给我一次机会解释,我一定会告诉你,其实真正该嫉妒的那个人不是你
,而是我。”
即便从前再怎么被他肆意欺凌,林染也不曾露出在说着这些话时那样寂寞又悲伤的眼神。在这世上谁能真正理解他,谁又曾真的试图去理
解过他?……
如果最后的最后,我能够鼓起哪怕丝毫勇气对你说出那句“对不起”,你在离开之前,会稍微得到些许安慰吗?
******
早晨冷杉从梦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恋人困倦支在自己床畔的睡脸。大约听见了动静,白宇泽立刻就睁开了眼,两人目光温柔的触碰
。“……醒了?”
冷杉点点头,伸出手来安静抚摸他的脸,浅笑。“怎么睡在这里?”
“整晚都没睡着,干脆就过来陪你了。”
“失眠?”也难怪,毕竟白天发生了那样的事。
“……嗯。”
“傻瓜。怎么不到床上来?干坐了一晚。”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怕吵醒你。”
少年就坐起身来把他拉上床,白宇泽顺从的抵着他的肩躺下来,眯眼打了个哈欠。
“其实昨晚……我也很久没有睡着。”冷杉揽着他沉默片刻,忽然说道。
一手蹭掉眼角的热泪,白宇泽好奇的侧过脸。“为什么?”
“想了很多事情。关于你和父母的决裂,靳轲的死,还有……我们的将来。”少年原本黑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泛出幽微的蓝。语气沉静。
白宇泽无意识敲打着被单的手指不由停了下来,清俊侧脸酝酿出一种很复杂的神情,薄唇微抿。“……靳轲他,真的死了?”
“……我不知道。”冷杉半敛眸子,听到自己心底一声长长的叹息,竟似怅然若失。“但我的命,是他救的。”
少年闻言也并不惊讶,只微一颔首。“其实,我差不多猜到了。你遇到危险,他是绝不会放手不管的。”
即便是个那样危险的人,心里也有一片需要守护的地方。
白宇泽侧目凝望他。“你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冷杉闭上眼默然拥他入怀,白宇泽再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说不清楚。”
他死了。可他身上还烙着他给过的印记。
因为是耻辱,所以不能抹消,亦无法忘却。
他还记得在自己失去意识前强硬闯入视线的那抹轻笑,映着火光,竟泫然欲泣。
靳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