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劳任怨将他送回了家,她到厨房去为他泡茶,回来时见他已恢复了些意识,却只是躺在床上一味地流泪。后来哭声渐大,陈曳端着杯子
不知所措走上前,对方一扬手便将茶水重重打翻。
那时候,她以为他只是单纯的不想看见她。
很久之后她才想明白,每一个在黑夜痛哭的人都有自己不愿让人知晓的挣扎,都有想起来就疼痛不能自制的漫漫曾经。那是个秘密,是一
朵不该盛开的花。甚至不需要安慰,因为安慰所带来的温暖只会是对那花朵的摧折。
那种深厚而绵长的悲伤,不是思乡情,不是羁旅哀,也不只是物是人非时光腾挪辗转。是比那些更令人无力承受的艰难,是令人不敢回首
的往事,就像一位老人的眼泪比他所经历的时间更重。
他曾经于所爱之人面前压抑的太久,以致于在失去之后,此前他所有深藏的情绪都一股脑地爆发出来。那一夜他将他所有的任性、脆弱和
孩子气都加诸在她身上、暴露在她眼前,而她不但并未因此而怨愤,反倒有着微微的触动。
尽管不是理想的表达方式,但那应当确乎代表了他对她某种有别他人的信任吧。
总是言不由衷的家伙。
所以,也就并不期待你的回答了。
徐徐收回放远的思绪,陈曳在心底对自己笑了一笑,然后利落拾起桌边他已签完字的合同,起身就要离开。
“……还是一样讨厌。”
好死不死的,就在这时他出声了,而且内容无论怎样都谈不上令人愉快。
陈曳撇嘴,背对着他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哼”,抬手继续去推那扇门。然而下一秒,就被一个人从后面紧紧箍住手腕,再无法前进分毫
。
惊异回过头去,她发现两人间的距离竟近在咫尺。
隔了几秒钟,原本别扭望着窗户方向的男人似是觉察到她不同寻常的静默,尴尬轻咳一声,终于愿意转过脸认真和她对视。
“讨厌归讨厌。今后……还是继续陪我走下去吧。”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理由。
可就在他尾音落定的一刹,那些温热的液体便根本不受控制的涌出了眼眶。
她一直以为自己至今所做的一切,纵使辛劳难熬,纵使一心助人,也都是不抱任何目的性的。但这一刻她却忽然觉得,自己为了这一刻,
似乎已经等得很久很久了。
破涕为笑只用了不到半秒的时间。
“……办公室恋情可是很棘手的,谢总。”
“啰嗦。这种时候你只需要感激涕零的说‘啊,能够陪在您身边真是我的荣幸’就好了!蠢女人。”
都怪我没有早一点发现。
原来唯有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
驱车赶到广电中心门口,冷杉一眼就看见白宇泽浑身裹得和个粽子似的站在玻璃门里,擎着手机正不知和谁通话。
看见他推门进来,白宇泽立马面色尴尬的朝电话那头迅速说了句什么,然后利落掐断。眼见他表情明显不自然的迎了上来,冷杉抱臂一脸
怀疑,“谁的电话?”
略微心虚了一秒,对方的声音里夹带着闷闷的鼻音。“呃……我妈。”
“……!”
白宇泽低头揉着鼻子,昨夜发烧的潮红还未完全从脸上褪去,看上去很是烦恼。“不知道她怎么拿到我的联系方式……刚刚只是问我过得
好不好。没有说你的坏话。”
“……笨蛋。我又没说什么。”冷杉闻言只在心底轻叹一声,抬手摸上他的额头。“已经差不多完全退烧了。出门前没忘记吃药吧?”
“唔。”他乖乖点头,一边咳嗽着脱掉身上熊皮一样的外套。“还有大概一个小时就开始了,进去上妆吧。”
冷杉望着他一马当先向里面走去的单薄背影,微凉眸里逐渐漾开柔软的心疼。
以为只要及时躲开,我就看不出你刚刚哭过么。
笨蛋。
正式登台之前,他们并不知道今天来的嘉宾里竟会出现两张令人怀念的面庞。
若硬要形容当时的心情的话,白宇泽觉得,是震撼。
然而似乎在碰面后感到惊讶的,也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今天两人参加的是一档类似歌手PK的综艺节目,舞台后面是乐队,前面则是一分为二观众席。嘉宾一致坐在观众席的最前沿,分东西两边
。东面是财大气粗的节目赞助,西面则是经验老道的当红【嗯哼】歌星。
故作冷静的站定在麦克风前,冷杉一手搭上黑白键盘,感觉到身旁的人在细微颤抖。但随着前奏在舞台中央毫不拖沓的响起,白宇泽最终
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暂时转移了注意,阖上眼轻声拨动琴弦。
万种聚焦的场合,颠沛错位的离散,末了竟连一声寒暄都无从出口。
然而他们之间,本也无需寒暄。
“同张脸同时间换个地点
或是同地点同时间速食陌生的脸
在渴望的梦中寻欢几遍
已经将现在都变成未来的旧照片
爱追求到最后只剩零碎
我们也只能选择跟幸福擦肩
交替的身边的不同气味
沉淀出所有残缺的不可或缺
寂寞已老我已属于黑夜……”
低眉沉醉,启唇引吭。
由始至终白宇泽眼里都闪着亮亮的光芒,那样干净的目光和神情仿佛还停留在他们的少年时代,像一个永不破碎的梦境,在月下河影里安
静的漂流。
彼此缺失的岁月,无法逾越的空间和时间在此刻凝结成虚妄的永恒。
当谢赭远远迎上他向这边投来的柔和目光,几乎用尽全身毅力才没有使自己再次沦陷。不能沦陷。
这是他曾经爱过的人。
而那些曾爱过的痕迹,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消弭。
无数次下定决心把他的一切删除,然后再去回收站一一原件恢复。
然后终于明白——当初无论他有没有离开,自己的人生还会像现在这样,一年一岁落下清晰的轨迹。不断与应当邂逅的人相遇,然后再在
下一个站口挥手告别。
相爱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永久的拥有,便更是奢望。有时现实的不可得唯有于丧失中,反能以某种独特的方式得以成全。是记忆、是疼
痛,是时过境迁后的念念不忘。
我一生之中最幸运的两件事,一是时间终于将我对你的爱消耗殆尽。
另一件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我遇见你。
“放弃未来的渴盼告别昨日的狂野
明天在什么世界身边还会有个谁
失去感情的能力
无论要求或给予曾有的爱还在不在
多少次宁愿都重新开始
过去一直去未来一直来只有现在
同地点同时间同样的脸
同样的一个我一颗心忽然已明白
梦中的浮士德迷路几遍
说不定就捡到遗失很久的那一块
像盲目的季节来来回回
不管黑夜怎么长 白昼总会到来……”
总会到来……么。
姚绿侧身坐在位子上托腮微笑。
分明是两张久违了的、熟悉的脸,但他知道在他们身上,确乎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不清楚自分离后他们又相偎走过多少坎坷泥泞的路,他们也无从得知他曾独自承受过怎样的孤独和悲伤。但他们的确曾经彼此羁绊,相
互搭着肩膀将未来的蓝图一点点勾勒清楚。
直到后来,梦醒了。
身边的席位还留着他们曾长久停驻过的体温,人却已不知所踪。我装作毫不在意,剩下的道路,大不了一个人走。
而当明天变成了今天成为了昨天,最后成为记忆里不再重要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真的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时间推着向前。这不是静
止火车里,与相邻列车交错时仿佛自己在前进着的错觉,而是我们真实的在成长,并在这件事里成了另一个自己。
生命不过是一眨眼那么短暂而已。我们诞生,欢喜,悲伤……憎恨某人,爱上某人,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刹那的邂逅,终究将归入死的永
眠。
可是多么幸运。
在那渺远白昼来临之前,我遇见你们。
“就像没有路的森林冲破了天
终于了解生命必须有裂缝
阳光才照得进来
还未到来
将要 未来
就快未来……”
……是谁曾经说过,一张哭泣的脸,迎接或者告别,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白宇泽不知道现在他正处于上述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但一曲方毕,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有控制得住。
犹记得那年盛夏在学校老旧失修的天台,温吞微风拂过他们青涩的脸孔,晚霞将还未被霓虹笼罩的城市渲染出层次分明的橙和黄。
彼时年轻的他们相信青春就是用来挥霍的。是大叫着迎接梦想,是偏执的拥抱爱恋,是因为才华横溢所以才无所畏惧,是因为彷徨无助所
以才要纵情欢歌,是因为白驹过隙,任谁也无法抓住青春流逝的速度,所以才更要疯闹大笑,闪闪发光。
是哪怕身处黑暗之中,也要用歌声点亮万籁俱寂的夜。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前半生就像一地的沙。只有几粒发着光,只有几粒的甜,却有满地的苦。它们搅在一块,买一送一捆绑销售,逼着人每
样都尝一尝。指缝太宽,时间太瘦,狂风飞沙把年轻磨出棱角,再把棱角磨圆。
你还记得吗?
曾经在嬉笑喧闹中一起度过的漫漫长夏,你们还记得吗?……
等待评委打分的空隙里冷杉伸臂无声揽过他的肩膀,即便知他心潮翻涌却也并不说话,只是默默任他靠着,等他平静下来。
“那个,打分之前我想先问你们几个问题啊。”
而某人似乎特意不想给他们机会慢慢感伤,略微一怔后两人同时抬起头来,望定嘉宾席间姚绿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谢赭也不由从舞台另一
端投来异样的目光,琢磨着这小妖精又打算搞什么幺蛾子了。
“先说说白宇泽——叫你小白可以吧。你今天身体不舒服吗?”
“呃?”白宇泽傻呵呵的干瞪了他半晌,才磕磕巴巴道:“啊……对。有、有点感冒。”
“我说嘛,除了我之外怎么可能还有别人在正常状态下发出这么性感的鼻音呢。”姚绿闻言立即娇笑着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全
然没意识到现场顿时诡异起来的气氛。
然而对方接下来忽然认真起来的一席话,却让白宇泽的眼眶再次发起热来。
“虽然这种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的确值得嘉奖——但歌手也是人,时间久了也会撑不住的。想获得成就,首先要懂得照顾自己。记得吗?
”
印象里如此温柔的神情,姚绿是很少会对人流露的。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一贯不正经的他,竟也出乎意料的稳重起来了啊。
似乎有些百感交集,白宇泽喉咙里哽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微弱的“嗯”。
“……另外,你的partner,琴弹得很不错嘛。”
冷杉缓慢将视线与他在半空相接,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姚绿笑的狡诈,语气偏还极其无辜:“应该是曾经被什么高人指点过吧?能和我谈谈那个人吗?”
……真是够了。
这从一开始就被对方完全掌握主动权的羞耻play。
最终审核的结果,“EXILE”组合位居第三。
其实今天白宇泽因为生病并不是很在状态,加之参与这期节目的歌星们实力都不弱,能取得这个名次已经很好了。
而紧随其后的获奖感言、大众点评种种过程冗长又无趣,已无心纠缠的两人胡乱糊弄了几句,节目也很快就录制完毕了。
随着导演的一句“收工”,现场像被人忽然按了快进键,从主持到歌手,从观众到嘉宾均陆陆续续的相互攀谈着向出口迈去。
而与之相对的,场中却有四个人始终一动不动,隔着空旷的静默久久凝视着彼此经岁月磨砺的脸孔,像是这样就能藉由他们对往事短暂的
重温,共同回到那个一切尚来得及扭转的炎炎盛夏。
时间仿佛一块凝固了的琥珀。不能动,不能说。
他们不知道彼此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一个人事先开口,亘古的静默彷同穿透了宇宙洪荒,不见尽头。
直到工作人员纷纷离去,最后一盏灯光也终于在头顶悄然熄灭,他们才如事先约好一般同时默契转身,然后坚定的向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迈开步伐,再不回头。
那并非抛弃,而名曰珍惜。
因为对每个人来说,他们彼此的存在都如此明亮又清晰,这些曾陪自己走过一路风雨的人们化为了青春里的向往和缩影,即使此去经年,
他们也依然是回忆里最肆无忌惮的少年。
但就如同歌词所唱。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
他们已经在没有对方的漫漫长路上走了这么远这么久。分明无数次幻想着重遇时的欢欣雀跃,而待真正到了此刻才抱着颓然的平静之心猛
然发现,打动人心的竟从来不是生死,而是回不去的理由,变得再也不那么重要了。
人们总说当你背对一个人,那便代表了最为简短的拒绝。
可他们不是的。
只是如果此时不转身的话,就再也没办法掩盖自己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了。
这样狼狈又难看的脸孔,迎接或是告别,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啊。……
——谢谢。
——谢谢你们,能够在美好的年华里与我相遇。
******
好不容易走出了广电中心的大门,外面的雪竟还没有停。
两人情绪尚未来得及平复,忽然被人从后边同时勾住脖颈向前一顶,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呦,小鬼们。录制还顺利吗?”
冷杉毫不掩饰眼中已全然将感伤取而代之的鄙夷,侧脸冷叱:“成天翘班的人还真是说的悠哉啊。竟然等到结束才过来。”
青年也不理他,大概上午的气还没消,只微微躬下身来托白宇泽的脸。“怎么这幅表情?被人欺负了?告诉我是谁干的,我立马揍得他满
地找牙。”
“你要再不撒手,待会该找牙的就是你了。”冷杉认真警告道,一边扯着白宇泽的胳膊企图摆脱对方的魔爪。白宇泽却是毫无警惕心的抬
眼冲他勉强微笑,“没那回事。刚刚遇见几个的熟人,有点没缓过神来而已。”
青年这才扯开几分释然的笑,趁冷杉略一松懈又伸爪子摸了摸白宇泽的头顶。“没事就好。那我就先走了,等会儿还要去医院接妹妹回家
。”
冷杉板着脸看他挥手走远,犹不解气的想再咒那轻佻的家伙几句,却忽然被身旁的人握住了手。
有一点冰。
“……我们上车吧。”
转过拐角后步履反而逐渐放缓的青年眯起眼望了望自空中纷扬飘下的雪花,叼着香烟的侧脸不觉就染上一层淡淡的落寞。
……果然还是,错过了么。
这时道上一辆行驶的宾利恰好与他擦身而过,姚绿略显疲累的将头靠上后窗玻璃,放空的视线里不经意间陡然掠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剪影。
片刻的错愕远不及他看清楚,而老师傅的一脚油门也已彻底将方才途经的景致远远甩在了身后。
……大概是看错了吧。
末了他不愿深究的想着,重新将身子懒懒靠上椅背,同时接起了兜中震动不停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