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小校场。
孟启烈指导了夏渊几个招式,让他自己练两遍,抽空来亭子里想与荆鸿聊两句,可一见到他眉头就皱了起来:“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荆鸿笑笑不甚意:“可能有些暑热吧。”
孟启烈仍担心:“你病没好全,要不还是回去歇着吧。”
荆鸿摆摆手:“孟小将军,我没你想那般体虚羸弱,而且先前喝过药了,真不碍事。倒是殿下又偷懒了,孟小将军不去管管他么?”
孟启烈转身就看到夏渊那儿探头探脑,一套拳打得乱七八糟,只得道:“总之你多注意一点,多喝点茶降降暑也好。”
“好,孟小将军放心,我心里有数。”
荆鸿端起茶碗喝了几口,孟启烈这才过去纠正夏渊动作,踢踢他腿弯,掰掰他手肘,夏渊随他折腾自己,眼睛却是望着荆鸿那边:“他怎么了?”
孟启烈道:“像是有些不太舒服,我劝他回去休息也不肯。罢了,今日你就少练几式吧,也好让他早些休……哎?殿下你干嘛?”
正说着,夏渊突然神情骤变,一下子窜了出去,孟启烈回头看去,也是一惊。只见荆鸿晕倒桌上,虚汗湿透了鬓发衣裳,脸上是病态潮红,几次撑着起身无果,对奔过来夏渊说:“殿下勿慌,臣并无大碍……不能耽误了殿下课业……”
夏渊哪还管什么课业,慌慌张张道:“别说了,这就带你去看太医。荆鸿你别怕,我、本王不会让你死!不会死!”
明明已经给吓得语无伦次,又硬生生地忍着不肯掉泪。这孩子这股倔强劲令荆鸿心头一软,觉得这场病痛倒也值得了。
夏渊要扶他起来,荆鸿站不稳。孟启烈看不下去,一矮身蹲荆鸿面前:“上来,我背你!太子殿下,去请太医来!”
“我、我知道了!”慌了神夏渊也不摆什么太子架子了,听话地跑去让人叫太医。事情闹得大了,整个朝阳宫上上下下都忙活起来。
孟启烈将荆鸿背回房,夏渊便寸步不离地守着,直到窦太医匆匆赶来,皱着眉头轰人:“都干什么,你们围着看就能把他病看好了?都给我出去!别妨碍我施针!”
他说话向来不客气,人命关天,夏渊和孟启烈纵然不满,也不敢这种时候顶撞太医,只得老老实实地退出门外。
窦文华手起针落,先稳住了荆鸿心脉,随后给他仔细切了一会儿脉,看了舌苔,忽而冷冷一哼:“荆辅学,我窦文华说过吧,自找病我不治。”
荆鸿面露讶异:“窦太医此话怎讲?”
窦文华擦了擦切脉手道:“我给你开治风寒药你还用吧?故意喝下与那副药药性相冲凉茶,这不是自己找死是什么?”
事情既被戳穿,荆鸿也不再装傻,淡淡道:“苦肉计而已,窦太医只管做好份内事就行了,剩下不劳费心。”
“哼,谁高兴费这个心?我就不该来给你治病!”说归说,窦文华还是麻利地给他开了个方子,相较于之前那帖,药量明显加重了。
“窦太医,今夜也是你当值吧?”趁他写方子时荆鸿问。
“是,怎么?”窦文华随口一答。
“怕是还要劳你跑一趟,想提醒你,别太早睡。”
“……”窦文华走笔一顿,瞪大了眼,脏话都冒了出来,“你他妈还来?”
荆鸿但笑不语。
窦文华怒摔笔杆。他亦是聪明人,宫里混了这么些年,多少有些经验,他隐隐猜到,荆鸿这一出,恐怕不只是苦肉计,是个连环计。
可怜他也被算计了进去,今日替人代值夜班,就要碰上这么个风口浪尖事。不过话说回来,能把一切料算得如此精准,这个荆鸿……也当真不简单。
窦文华抖开药方:“呵呵,世峰说你宫中无依无靠,怕你吃亏,我倒是觉得你过得挺好。随便你吧,看你能翻出什么花来,但归根结底四个字:性命要紧。”
荆鸿应允:“那是自然。”
片刻后,窦文华收了针,放外面人进屋,告诉他们荆鸿并无大碍,只是风寒未好,又添热症,休息休息,按时用药即可。
夏渊放下心来,到榻边看望,刚要开口,就听荆鸿冲他身后道:“今日之事,怪我不听劝告,总之多谢孟小将军了。”
夏渊回头,一脸嫌弃:“咦?你怎么还啊?”
孟启烈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咳,荆辅学,以后可别逞强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还有点事,这就走了……殿下,告辞。”
荆鸿执礼:“孟小将军慢走。”
夏渊赶人:“哦,孟小师父走。”
闲杂人等一走,夏渊便脱了鞋袜爬到荆鸿身边,手指头抠着他手心道:“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你……”
荆鸿安抚:“臣不会有事,殿下真不用挂心。”
夏渊仍是心有余悸:“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午时还好好呢。”
荆鸿拍拍他手,侧耳听外面动静,夏渊见状说:“没人,我怕打扰你休息养病,让他们都离远点了。”
荆鸿颔首:“殿下,我与你说件事……”
荆鸿把翠香怀疑他下药毒害他事与夏渊说了,后者一脸忿忿:“混账!简直胡说八道!你怎么可能毒害我!这分明是诬蔑,那糖水我喝这么久了,哪有什么事!”
“殿下稍安勿躁,这丫头怀不怀疑我不重要,若她是想保护殿下,再怎么怀疑臣也无所谓,但她若是别有用心,想行那借刀杀人之事,谋害殿下再栽赃于臣,那就不得不防了。”
“你说得对,那我们怎么办?把她抓来审问吗?”
“不可,那样做定会打草惊蛇,她背后势力我们需得先查清楚。所以殿下,臣接下来说话,你要好好记得。”
“好,你说,我听你!”
夏渊对荆鸿信任几乎是盲目,虽然对他话中有些地方有异议,但荆鸿劝慰和坚持下,他还是答应照做。
傍晚,夏渊荆鸿房里用过晚膳,便盯着荆鸿要他喝药,荆鸿无奈道:“药也是需要时间煎煮,咳咳……红楠刚把药包拿去,怎可能这么?”
“可你还咳嗽,好像又发烧了。”夏渊坐不住,叫来门外侍候翠香,“那谁,你去膳房催催,点,药一好你就端来,一点也不要耽误。”
“是。”翠香领命。对于太子和辅学之间亲密,这段日子以来她多有了解。看这白痴太子对区区一名内臣言听计从,自己半点主见也没有,她着实瞧不起。她心里,唯一能配得上那皇位便是少主子,这什么狗屁太子,迟早下台。
荆鸿药一直是红楠煎,她这边刚把三碗水收成一碗,那边翠香就来催了:“好了没有?点点,你收拾药罐吧,殿下急着要我把药端去。”
红楠匆匆忙忙,烫得直抓耳朵:“哎?那你先端去吧,小心点别洒了啊。”
“知道了。”
荆鸿喝了药安歇下来,夏渊赖着不肯走,他劝了几句,实无用,就随他去了。
谁知刚躺下不久,荆鸿忽然觉得血气翻涌,腹内疼痛难当,晚间勉强吃下东西数吐了出来,甚或带了些血丝。
坐桌边习字夏渊大惊失色,一边过去替他抚背,一边大声唤人:“宣太医!去叫太医过来!”
……
窦文华一天抢救荆鸿两次,整个人都没脾气了。
他诊病时不喜旁人打扰,夏渊虽说担忧,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让出地方。
荆鸿此时脸色都有些黯淡发青了,窦文华板着脸给他诊脉:“……花叶蔓长春?难得这种寻常花草里毒性你也知道,先故意喝与药性相冲凉茶加重病情,再喂自己吃毒,你对自己可真够狠。”
荆鸿淡淡道:“呵,死不了,况且不是还有你替我兜着吗?”
窦文华啧了一声:“说得轻巧,若是世峰和你那护短师父知道你成了这样,那我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放心,不会牵连你。”
“谁跟你说这个了。你这病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事,方才那碗药你也都吐出来了,一会儿喝点白粥,那点余毒,明早排干净就行了,药都不用开。”
荆鸿调笑:“谨遵医嘱。”
窦文华沉默了一会儿:“对外我只说实话,你是中毒,但谁给你下毒,我却不管,总不好说你自己毒自己。”
荆鸿也不避讳:“我想探谁底,你还不知道么?”
“你这么做,那宫女定然逃不过重责。”
“不过是杀鸡儆猴。”
窦文华叹了口气:“荆鸿,你心肠究竟是软是硬,是红是黑,我竟分不清了。”
荆鸿哂然:“人性本无常,分不分得清,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12章:噬心计(下)
夏渊外面也没闲着,他听从荆鸿计划,一边叫来熬药红楠质问,一边派人暗中注意翠香动向。
红楠一听太子说荆辅学喝了药之后吐血了,当即吓得面无人色,跪地上不住发抖:“没有,奴婢没有下毒!奴婢可以对天发誓,完全是照着方子熬药,绝对没有往里加其它东西!”
夏渊冷哼:“不是你还能是谁?窦太医方子本王已让人验过了,没有半点不妥。我说荆鸿病怎么老是不见好,平日都是你给他熬药,那些药你也做过手脚吧!”
红楠急得泪如雨下,极力辩解:“真没有……奴婢根本就不懂什么药理毒性,不会妄图加害辅学大人……殿下,殿下你听我说,碰过这碗药人不止奴婢一个啊!还有翠香,药是翠香端来啊!”
夏渊装模作样地回忆了下:“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说是翠香?有什么证据吗?”
这里红楠却说不清楚,此时窦文华从荆鸿房里走出来,夏渊连忙上前询问情况。
窦文华道:“殿下不用担心,荆辅学确是中毒,但并不严重,明日便无大碍了,先前我开方子还是照常服用就好。”
夏渊这才松了口气。
窦文华又道:“荆辅学让我带个话给殿下,希望殿下能让他单独见见红楠。”
夏渊立刻摇头:“这怎么行?事情都还没查清楚,万一这女人又要害他怎么办?”
窦文华愣了下,按理说太子该知道红楠不是下毒者,怎么还多此一问?他看他眉间焦虑,不像是装,顿觉无语——八成是这笨蛋太子关心则乱,自己演戏演糊涂了。
他只得接话:“殿下当荆辅学是纸糊吗?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女子,就算真要害他,他还不会呼救吗?再者说,没人会傻得这时候动手。”
言下之意,有这种担心殿下你才是真傻。
夏渊没听出他讽刺,勉为其难道:“那好吧,我亲自率人外面守着。”
荆鸿靠榻上,形容惨白,听见战战兢兢脚步声,他抬头望向来人,淡淡笑了一下。
红楠见了他,腿一软便跪下了,不住磕头:“辅学大人,辅学大人您是大好人,请您相信我,我真没有要害您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
“我信你。”只一句话,截住了红楠所有惶惑。
“哎?您……您信我?”红楠犹未反应过来。
“我知道下毒不是你,我喊你进来,只是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指证翠香给我下毒。”
红楠有点懵,片刻后回过神来,老老实实道:“也许不是翠香,也许……也许另有其人,我、我没有证据。”
荆鸿道:“我给你证据。”
红楠不解:“为什么?”这算是陷害?她根本没见到翠香下毒啊。
“此事是太子殿下授意,殿下这么做自然有他目。只要你指证翠香,事情结束之后,你便是当朝太子身边亲近侍婢,你可以好好想想。”
这根本……由不得她说不吧。
太子殿下授意?那刚才外面都是装?太子不是个白痴吗?难不成平日也都是装?
红楠没时间细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这下算是领教了太子殿下和这位辅学大人厉害。虽是身不由己,但她也忍不住觉得,如果先前都是逢场作戏,如此精明一双君臣,或许真能成就大业,而她这个贴身侍婢,应该也能沾些光彩吧。
想到这里,红楠按捺住良心不安,重重叩首:“奴婢知道了,多谢辅学大人提点。”
翠香听说辅学大人出了事,隐隐感觉事情不妙。那碗药她没做过手脚,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毛毛。于是趁着那白痴太子审问红楠,似乎还没怀疑到她身上,她慌忙放了信鸽向主子报信,接着匆匆赶到约定好地方等待接头人。
很就有人来了,是个中年太监,两人躲阴影中小声交谈,太监数落道:“怎么做事!大好机会没捞到,反而惹来一身骚,春荣宫脸都给你丢了!”
听了这话翠香顿生不满:“你当这差事好做吗?那个荆辅学精明得很,我根本猜不透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若不是你自以为是要去验什么药垢,怎么会让他们起疑心?”
“这么说是我错了?你以为给太子汤药做手脚很容易吗,我们要嫁祸荆辅学,总要先抓住他把柄,否则他到时一赖到底,我们能占到什么便宜?”
“总之是你延误了时机!”
“哼,说我延误时机,别忘了之前那些消息都是谁及时放出去。娘娘要触太子霉头,我想方设法找机会,你以为那些流言怎么来?皇上杖责荆辅学,又禁了太子足,这些难道没有我翠香功劳?”
太监撇了撇嘴:“你想怎样?”
翠香咬牙:“这里不能待了,跟娘娘说,把我弄出去,进不了春荣宫也不要紧,总之先让我脱身。”
太监没再多说什么:“知道了,你等消息吧。”
接头人走了,翠香稍稍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撑过这一晚,她应该就能全身而退了,她就不信,出了这朝阳宫,那白痴太子和荆辅学没凭没据,还能折腾出什么样大事来。
然而,就她转身瞬间,一个侍卫模样人堵了她前面:“翠香姑娘,殿下让我来找你,不曾想,倒是听到了些有意思闲谈。”
翠香脸瞬间煞白。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太子和荆辅学故意给她留了半条后路,之后便是——请君入瓮。
荆辅学旧疾未愈又添毒,太子一日之内急召了两次太医事,很闹得整个皇宫沸沸扬扬,甚至惊动了皇上皇后。
由于牵涉到太子饮食起居,这件发生朝阳宫下毒案是皇上监督下开审,由德落寺典法令杨舟亲审。
红楠一口咬定是翠香下毒,什么蓝色香包,什么白色粉末,说得绘声绘色,而翠香住处,也确发现了蓝色香包和花叶蔓长春残浆。
那名唤作顾天正小侍卫得了荆鸿授意,将当晚听到内容略作删减,仅说此女暗中与一太监接头,言谈中提及利用安神汤谋害太子意图,确有加害太子殿下和荆辅学之心,与早前谣言风波也有关系,至于受谁指使,他点到为止地提及春荣宫,没有多说。
春荣宫分为东西侧殿,分别住着贵妃和淑妃两位妃子,此时她们亦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