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夕闷闷地哦了一声,又道:“夕儿还有一事禀告爹爹。”
“什么事?”
“夕儿刚才上街去了,在街上遇到一个少年,他十五岁,是……誉安州人,孤身一人,流浪到京城,被人诬赖偷窃,追着打他。我见他可怜,就救了他,擅自带回府中来了。”黎夕恳求地道,“若是爹同意,夕儿就收他为仆吧。”
“哦,带他来给爹看看。”
洗干净,穿上干净衣服的桑石,让黎夕眼前一亮。刚才看不出他的脸,只看到他漆黑的眼睛,此刻才发现这少年长得十分清秀。五官端正、皮肤白皙,因为瘦小单薄,他显得有些文弱。但那双眼睛十分有神,为他整张脸增色不少。
桑石小心翼翼地跪下,向莫静尘磕头:“奴才桑石拜见王爷。”
莫静尘打量他片刻,微微一笑:“起来吧,我们府中没那么大规矩,不必自称奴才。既然少爷想收留你,你又来自他家乡,可以解他思乡之苦,以后就由你贴身伺候少爷。”
桑石大喜,重重叩首:“谢王爷恩典!奴才,不,桑石一定会尽心服侍少爷的。”
第五十二章:沦陷
晚上,栖梧院,桑石一边为黎夕梳理着刚刚沐浴过还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想问什么,张了几次嘴却没有说出来。黎夕回头看他一眼:“你有话就说吧,别吞吞吐吐的。”
“是,少爷。”桑石结结巴巴地道,“王爷他……他看起来很年轻,可少爷……”
黎夕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傻啊!你进来到现在,有没有问过王爷是谁?他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
桑石红着脸低下头,窘迫道:“在大街上,少爷只说自己也是南寰人,要带我回王府。我是一介草民,哪里知道南寰有谁在大胥封王……少爷不说,我怎么好随便问?”
“我告诉你,我爹叫莫静尘,这是誉王府。他不是我亲爹,是义父,我叫黎夕。”
桑石象被蜜蜂蛰了一下,惊得差点把手里的梳子掉下去,说话更加结巴了:“你,你说他是赫赫有名的誉王?就是那个灭了我们南寰的誉王?那,那少爷你……你叫黎夕,难道你是……你是……?
黎夕眼神一黯,缓缓回头,看着他的眼睛:“是,我是前南寰太子黎夕。”
“啪”的一声,桑石手中的梳子终于掉了下去,他后退一步,扑通跪下,“草民拜见太子殿下!”
黎夕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唇边掠过一抹苦笑:“不要这样,我早已不是什么太子了。想来,亡国时你也不过十岁,却已经知道这么多么?”
桑石站起来,垂着头,声音有些哽咽:“草民虽然身份卑微,可也是南寰的百姓,亡国之耻总是记得的。”
黎夕一震:“那你,鄙视我么?”
桑石猛地抬起头来,眼里亮晶晶地晃动着泪光,怔怔道:“太子是说,太子认了誉王做父亲么?”
“是,你不觉得是认贼作父么?”
“不,太子是好人,王爷也是好人。我相信,太子没错,太子这么做,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
黎夕略觉宽慰,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王爷也是好人?”
桑石垂眸,嗫嚅道:“太子救了我,给我吃好的、穿好的,府里人也个个和气。还有王爷,那样神仙般的人物,看着他,就觉得心里仰慕得很。”
黎夕拍拍他的肩,明明桑石比他大两岁,感觉上却好像他比他年长一般:“谢谢你这么说。”
桑石惶然道:“别,是桑石受了太子的恩典……”
“别叫太子,叫少爷。”
“是,少爷。”
“南寰,不,誉安州那边,还好么?”黎夕语声低沉,感慨万千。
“挺好的,百姓过得很安定。”桑石说了一声,又怕自己没有表达好,讷讷道,“我是一个乞丐,不懂什么,只看到表面的样子。”
“哦。这样就够了。”黎夕低叹一声,目光变得悠长。
同一时间,天都皇家驿馆,参横也在沐浴。浴桶中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犹如在迷雾中闪烁的星辰。
一位长相俊美、举止斯文的青衣男子跪在浴桶外,手中拿着浴布,为他仔细擦拭着身子,样子温顺而恭敬。
“大王为何不应李国舅的邀请,住进国舅府?王妃省亲,大王不是应该陪着她么?”男子说着,唯恐干涉太多,引起参横不快似的,垂下眼帘,脸上露出几分惶恐之色。
参横轻笑:“燕卿,孤若住进国舅府,岂非失了自由?还能召你来侍寝么?”
燕卿眼里闪过一丝喜色。
“开心了,宝贝?”参横笑得暧昧而张狂。
“燕卿没有……”燕卿低喃。
“可惜啊。”参横突然感慨了一声,令燕卿一愣,“可惜你们几个一个都比不上他。孤今日方知,原来一切传闻都是真的,那个人,他真的可以颠倒众生……那么温润又那么犀利,那么平和又那么孤傲……孤都不知道该怎样评价他了。总之,他让孤着迷,让孤疯了……”
燕卿彻底呆住,手指忘了移动:“大王?大王是说……誉王莫静尘?”
“除了他还会是谁?”
“可以前大王只是说说。”
“是啊,以前没见过他,只是对他好奇。了解他很多,可毕竟只是孤心里一个虚幻的影子。如今终于见着了,孤却……彻底沦陷了。”
燕卿不敢置信地看着参横的后脑勺:“大,大王,大王竟然会……”
“你是说,孤竟然会对一个人认真,竟然会动情?呵呵,孤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参横笑得有些挫败、有些自嘲,“这个莫静尘,让男的女的都为他疯狂,清影,孤,还有那个不自量力的小家伙,我们,统统都疯了!”
他忽然激动起来,扭头盯着燕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抓得紧紧的:“孤一定要得到他,一定要!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第五十三章:难言
莫静尘夜深难寐,倚在床头看书,却哪里看得进去?眼前一直晃动着参横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他心烦气躁,猛地把书往床上一丢,起身走进庭院。
月光下有一条人影坐在院中石凳上,呆呆地看着他房门的方向,在他开门的瞬间,他跳起来:“爹……你怎么还没睡?”
“夕儿?”莫静尘诧异地睁大眼睛,“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还没睡?”
“夕儿睡不着,来看看爹睡了没有,又怕打扰爹,所以在这儿坐一会儿。”
莫静尘向他点头示意:“那么,进来吧。”
“是。”黎夕奔过去。莫静尘一把将他拉进门,问道:“你有心事?”
黎夕垂下头,心中万般苦涩,可根本没法说。“不是,夕儿是怕爹心里不痛快,所以……”
被黎夕提到尴尬事,莫静尘的脸上微微发烫,掩饰地挥挥手:“这事你不用操心,爹会自己应付。”
“可是爹还在为这件事心烦,不是么?爹到现在都没睡。”黎夕委屈地看着莫静尘,为什么不让我参与?为什么总觉得我是孩子?为什么总要什么事都一个人去扛?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么?
莫静尘安慰地拍拍他的头:“傻孩子,你还小,哪里懂这种感情的事?”
不,我懂的,只是你一直不懂我的心。而我太懦弱,一直不敢对你表明。我还怪你在参横面前懦弱,可事实上,真正懦弱的人是我啊。我好怕你瞧不起我、冷落我,从此连当你儿子的资格都没有了。
莫静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道:“何况这种感情,本来就……”他不知如何表达,俊脸皱成一团。
黎夕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找到机会试探义父的想法了么?脱口问道:“爹是觉得不正常么?”
“不是。”莫静尘摇摇头,依然有些烦躁,“爹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大胥也有一些富贵人家蓄养男宠、小倌,人各有所好,爹从不去干涉别人怎么做,也不认为这种感情是不正常的。可爹不喜欢被人强求,你知道,爹有素颜。”
“那么,假如没有韩小姐呢?”黎夕巴巴地看着莫静尘的黑眸。
“那,就顺其自然。爹相信,缘分自有天定。可是,无论如何,爹不是断袖,没有这种倾向。”
黎夕心头凉凉的,无望地垂下头,看着地面,想离开,脚步却无法移动分毫。
“夕儿,你怎么了?好像很难过?”莫静尘摸着他的头,柔声道,“车到山前自有路,不用为爹担心,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莫静尘。”
黎夕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恍惚的笑容:“爹,今晚夕儿想跟爹睡,否则夕儿睡不着,可以么?”
“好啊,爹也睡不着,我们父子说说话,也许就能睡着了。”莫静尘欣然。
熟悉的那个人又躺在自己身边,成熟的男子气息伴随着温暖的触觉轻轻包裹着他,黎夕的眼眶不觉潮热起来。他侧转身,紧紧抱住莫静尘,把头埋在他胸前,闷声道:“爹,别离开夕儿,我们永远不要分开,永远不要……”
莫静尘听他声音哽咽,心痛地坐起来,抬起他的脸,见他脸上泪痕斑驳,连忙举袖去擦:“你这傻孩子,谁要离开你了?”
黎夕黑宝石般的眼睛里蒙了雾气,有些朦胧:“要是参横用江山社稷要挟你,爹会不会妥协?爹心里只有江山、只有百姓,爹肯定会舍弃自己的,是不是?”
莫静尘一滞,这孩子,真是敏感得很呢。他向他微笑:“怎么会?爹是那么好拿捏的么?他若敢兴兵来犯,爹就将他打回老家去。何况,他不敢的,他还有妹妹在这里当王妃呢。”
黎夕依然不确定,参横这个人,恐怕无法用常理去思考。
莫静尘见他仍在怔忡,唇角不觉扬起宠溺的笑容,下一秒,他在黎夕额头轻轻印上一个吻,笑嗔道:“傻小子,男孩子哪有像你这么自寻烦恼的?别想了,乖。”
黎夕的脸腾地一下涨红,狼狈不堪地看着莫静尘:“爹……你怎么……”
莫静尘扬眉,眼里有戏谑的笑意:“怎么?”
黎夕的心已经在胸腔里狂跳了,太强烈的节奏,令他怀疑它会抑制不住从喉咙里蹦出来。“没有……”弱弱的声音,连抗议都做不到。
“好了,爹知道夕儿长大了,都容不得爹跟你亲热了。”某人还在调侃。
黎夕钻进被窝里,脸上烧得可以煮熟一个鸡蛋。
第五十四章:出游
伴着一声“退朝”的命令,莫静尘听到莫惊风在御座上补充了一句:“誉王留下。”他静立原地,等群臣退尽,才上前问道:“皇兄还有何吩咐?”
莫惊风笑吟吟地看他:“西盍王初来天都,人生地不熟,清影又要陪她爹娘,所以他想劳五弟大驾,陪他在京城浏览一番。想来他夫妻二人都与五弟有缘,参横一来,就对五弟十分有好感。说昨日过府拜望,宾主尽欢,不是亲兄弟,倒比亲兄弟还要亲近。”
莫静尘有苦难言,暗道皇兄你不知道参横是如何“亲近”我的。想起来就又羞又恼,可又实在不愿把这丢脸的事说出来。
“五弟,参横在京的日子,你就不要去军中了。多陪陪他,以尽地主之谊。于公于私,我们都要盛情款待他。”
莫静尘暗暗吸一口气,顺从地应道:“是,臣弟遵命。”
看来别无选择,只能让参横自己知难而退了。
出殿来见到黎夕,黎夕发现他面色有异,问道:“爹,是早朝出了什么事么?”
莫静尘心中烦闷,却不愿让黎夕担心,收起情绪,平静地道:“参横向皇上奏请,他在京期间,要爹陪他。”
黎夕的脸顿时绷紧,怒火腾地一下燃到头顶:“皇上怎么这么糊涂!他怎么可以把爹出卖给参横!”
“不许对皇上无礼!”莫静尘轻斥道,“皇上并不知道参横存了什么念头。”
“可爹为什么不说啊?”黎夕仰脸看着莫静尘,急得声调都变了,“爹可以告诉皇上,请他早早打发参横离开,爹为什么要忍这个混蛋?”
“爹不想事态恶化。这人也许只是一时之兴,我不回应,他自然就没了兴致。等他回国,事情就过去了。”莫静尘伸手摁到黎夕肩上,温声道,“你去军营吧,爹回府去,他若来找爹,爹就陪他逛逛。”
“不!”黎夕断然道,“夕儿要陪在爹身边。”
“可是,没这个必要啊。”莫静尘道,“军营中若有什么事,你还可以及时回来告诉爹。”
“不要。”黎夕拉住莫静尘的袖子,恳求道,“夕儿在军中是爹的亲兵,要时时随从护卫在爹身边,爹到哪儿,夕儿自然跟到哪儿。请爹允许……”
莫静尘微感诧异,这孩子,那么急切的样子,好像怕失去什么东西。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拍拍他的脸道:“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参横还不在爹眼里。不过,你既然要跟着,那就跟着吧。”
于是两人没去军中,又返回王府。
一到府门口,莫静尘就被气到了。府门外停着一辆豪华马车,前后都有身穿西盍侍卫装的人守护。车帘卷起,参横悠然地斜靠在软垫上,一副好整以暇、守株待兔的样子。
黎夕策马便想冲过去。
“夕儿!”莫静尘喝住他,“不许鲁莽,一切自有爹去应付!”
黎夕心中极为懊恼,却不敢顶撞莫静尘,应了声“是”,一道冷电般的目光扫向参横。
见到马背上莫静尘挺拔俊逸、宛若天人的身姿,参横的眼睛亮了,从马车上下来,施施然走到莫静尘面前。
“静尘,你回来了?我算了算你下朝的时间,已经在这里等你了。”
莫静尘飞身下马,没有正视参横,直接走进去,留下一句:“请妹夫稍等片刻,我去更衣。”
参横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个影子从他视线中消失,他才负手看天,唇边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很快莫静尘与黎夕出来,莫静尘轻袍款带,宛若翩翩浊世佳公子;黎夕则穿着白色劲装,束发未戴冠,看起来像是随护的样子。
参横皱眉,看向黎夕:“世子这是……?”
没有叫“小侯爷”,却叫“世子”,黎夕心里突地一跳。这个参横,总让他觉得他已看破他的心事,这声称呼好像在暗示他与莫静尘的关系,提醒他注意。
“怎么?”他故作不解。
“孤今日邀王爷同游,世子就不必跟着了。”
“大王有所不知,论公,我在军中是爹的亲兵,随从护卫,是我的职责所在。论私,我是爹的儿子,侍奉爹爹是我的本分。爹去哪里,我自该贴身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