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横目光一冷,可是看到莫静尘面色沉静,不置可否,他不好再说什么,撇开黎夕,对莫静尘道:“静尘,上车来吧。”
“想去哪里?”莫静尘问道。
“我问过驿馆主事,听说蜃阙山有个落雁谷,风景不错,而且还有很多飞禽走兽,我们便到那里游玩,顺便猎几个野味,在谷中烧烤。”
黎夕刚刚上马,闻言身躯一震。他的父母便是葬在蜃阙山麓,而参横提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蜃阙山,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目光看向参横,却见参横眼里只有莫静尘,他幽幽吐出一口气。是自己草木皆兵了么?还是,心里依然存着阴影?
莫静尘点头,坐进车中,闻到车里一股奇异的芳香。他暗暗皱眉,一个大男人还薰什么香?参横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这是我们西盍的紫述香,有提神醒脑之效。我在车中放上紫述香,只为静尘在我身边,我必须保持心境清明。”
莫静尘气得脸色发白,却不想就这个问题深究下去,只好当作没听见。
谁知参横自说自话地靠过来,凑到莫静尘颈边,深吸一口气,喃喃道:“紫述香又叫百濯香,薰过衣裳后,洗百次香都不会消失。这香味沾在静尘身上,闻之真是醉人。”
莫静尘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嘲讽:“妹夫堂堂一国之君,日理万机,爱好竟然这么广泛?”
参横笑着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一国之君就不是人么?一国之君就得为了江山葬送自己的快乐?你们大胥不是有位诗人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嘛,不过是及时行乐。似令尊,一辈子殚精竭虑、勤政爱民,把自己弄得积劳成疾,最后撒手归西,他自己得到了什么?”
“你……”莫静尘刚想打断他,参横抬手,做出“让我说下去的样子”:“你恐怕是你父皇最骄傲的儿子,从小就那么能干,为他赢得天下也是举手之劳。可你活得快乐么?你有享受过人生乐事么?你喜欢那位姓韩的女子,可你自始至终连她的身子都没碰过吧?你这样清心寡欲,你当自己是神么?”
“这些话,你昨天已经说过了。”莫静尘语声平淡,丝毫没有被他打动的样子。
“静尘你……”参横仿佛恨他油盐不进,“你这榆木脑子早就被你们大胥的礼义廉耻给填满了,所以听不进我的话。可是你……”他懊丧地叹口气,“你这样不开窍的人,我怎么偏偏喜欢上你了呢?我怎么偏偏就对你这么耐心……”
“怎么,难道妹夫你想不顾一切,强取豪夺么?”莫静尘斜他一眼。
参横没想到莫静尘会在这句话上回应他,顿时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他的手,激动地道:“我不会,我不会,只要你给我机会。”
第五十五章:男后
莫静尘没有生气,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他,可是眉目间的疏淡就像远山的雪,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参横看呆了,好像已经忘了自己想要干什么,刚才说了什么,周围的一切都已退去,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脸上不复有狂傲或侵略的神色,更没有半点邪气的戏谑,只是怔怔地、痴迷地看着莫静尘。瞳孔一点点变深,就像一注阳光,一点点渗入水底,然后在最深处闪烁。有点温柔、有点迷离。
莫静尘无声地叹口气,从头到底,他所看到的参横都不是他原先印象中的参横。他虽然没见过他,可他知道他在西盍创下的业绩。二十二岁登基,短短四年把西部十几个部落收归旗下,把西盍疆域扩大了五分之一。在西盍王城挚云大兴土木,建起攀月宫,据说其豪华程度不亚于天上仙宫。
这个人,无论如何不应该是眼前这个抛下国事不管,滞留异国,谈情说爱的男人。
他缩回手,把自己的身子往边上挪了挪,跟参横保持距离,然后用温和的语声道:“你是清影的丈夫,又是西盍国君,比我年长,我尊重你。人各有志,你奉行你的处世之道,而我遵守我的行为准则。你和清影的想法很相像,我的确是个木讷无趣的人,除了报效国家、带兵打仗、吟诗作赋,我没有别的追求或爱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就算你了解传闻中的我,见过我,你也该失望了。”
“我没有,见到你,我更加喜欢你,更加情难自禁了。”参横极力申辩,唯恐莫静尘不相信似的。
“可是我已经对你说得很清楚,我有素颜,而且不是断袖,我对男人没兴趣。”
“你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没兴趣?”
“这种事难道不是天生的么?”莫静尘气结,“难道我连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清楚?我若喜欢男人,怎么会喜欢素颜?”说完他更气自己,为对付这个无赖,他竟连这种话题都讨论了。
参横却因为他们的讨论渐入“核心”而兴奋莫名,双眸熠熠发光:“我也喜欢女人,可同样喜欢男人,我的后宫有妃子,也有男宠……”
莫静尘面色一凛:“原来你竟将我当作你男宠一流?”
“不,不,我怎么会亵渎静尘?”参横慌忙解释,“你在我心目中就是天上的明月,我的攀月宫就该是你这样的人才配住。西盍无后,西盍的王后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静尘!你将是我们西盍历史上第一个男后,我愿和你同掌江山。”
说几句话的时候,参横脸上的表情无比郑重、无比真诚,就像在宣誓一般,莫静尘倒不觉一愣。
参横不错眼珠地看着他,见他发愣,他心头一喜:“静尘,我是真心的,你在我心目中赛过一切。”
莫静尘的心蓦然沉重起来。他原以为这个人只是一时兴起,只要自己拒绝他,他回国后自然把这件事淡忘了,可谁知他表现得这样执着。难道,他真的对自己“一见钟情”?
“抱歉。”他目注他,目光纯净而坦然,“我只当你妹夫,或者,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是朋友,可我不喜欢你。”
“是我太急躁,没有给你时间。我喜欢你很久了,可你才刚刚认识我。”看莫静尘的态度变得平和起来,参横像得了鼓励一般,放缓声音,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温柔,“只要你不拒绝我,在我留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内,我会让你了解我,让你喜欢我的。”
“你打算在京城留多久?不顾你的国事了么?”
参横有些狼狈,这么问,分明是盼他早点走?“最多一个月时间,出京时国事都交代给丞相了,他会处理好的。”说完他又觉得懊恼,怎么好像在莫静尘面前低了一段气势?这个人是在教训他么?他又凭什么向他汇报?
他可是他的囊中之物,可现在好像是自己在被他牵着走?在他面前经常表现得失态、浮躁、口不择言,连他自己都觉得不正常了。后宫那些男人女人个个仰他鼻息、看他脸色,盼着得到他的宠幸,何曾有一个人让他放下身段去求,还要给他脸色看?
这个莫静尘,他真的让他疯了。
蜃阙山,七月天气,满目苍翠欲滴,山中浓荫蔽日,清凉宜人。莫静尘下车,黎夕下马,两人目光交汇,莫静尘注意到少年眼底弥漫的黯沉,了然地看他一眼:“夕儿,若是想去,就去吧。”他知道黎夕必是想到父母的坟墓在此,心中难过。
黎夕欠身:“是,夕儿去去便回,到谷中去找爹爹。”
黎越与秦娆的墓地修理得干干净净,一缕香烟正袅袅升起,一个身穿灰衣的男子跪在墓前,一动不动,沉寂的样子就好像亘古以来就跪在那儿。
黎夕飞身下马,几步奔到坟前。那人骤然回头。
“表哥?”黎夕脱口惊呼,“是你?你还没走?”
“是我,我有些事还没处理完,所以暂留天都,每天过来给舅父舅母焚香祷告。”魏轲盯着他,目光有些阴冷,“你来干什么?不是誉王世子了么?怎么不去侍奉你爹,到这里来干什么?”
“今日爹与西盍王参横来这里游玩,我陪爹一起来的。”
“原来是顺道而来。”魏轲眼里有刺人的光芒一闪,“舅父舅母长埋在此,你有多少次过来祭扫?”
“我每年清明都有过来,每月初一十五都在会家拜祭。”
“哦?”魏轲一愣,“莫静尘有准你在家设他们的灵位?”
黎夕过来,跪在坟前,与魏轲并排:“是,爹胸怀宽广,不计前嫌,他不仅准我祭拜父王母后的灵位,还特意为他们在后院建了一间厅堂,摆放他们的灵位。”
“莫静尘就是懂得收买人心。”魏轲冷笑,“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不仅死心塌地当他的孝子,还甘心去军营当他的亲兵。堂堂南寰太子,连半点尊荣都没了么?”
黎夕吃惊地瞪着他:“你调查我?”
“我只是关心你。”魏轲咬咬牙,嘴角的肌肉有些扭曲,“我怕你越陷越深,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黎夕淡淡一笑:“表哥,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是,我的路就让我自己走吧。我是来祭奠父王母后的,在他们坟前说这些话,实在对他们不敬。稍后我们到旁边再谈吧。”
魏轲无语,见黎夕在坟前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然后喃喃祷告了几句,他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低垂的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比女孩子更好看,可是那轮廓分明的五官又透出属于男子的英气。
他蓦然心头一热,一股难言的酸楚涌上心来。五年了,自己一天比一天思念他,一天比一天明白对他的感情。而他却在敌人身边活得那么滋润,就像一块璞玉被雕琢得圆润无瑕。再见他,他发现自己比以往无数次意想中的更加渴望拥有他。
为他打拼,为他去夺回天下,是他一日都不曾放弃过的执念。
可他眼里满满的都是对莫静尘的痴迷,这种样子,让他恨之入骨,恨得想要冲上去抱住他,像野兽一般把他连皮带骨吞下去。
可他不愿,他不想表现得那么贪婪、那么急躁,那不是魏轲该有的样子。他会让黎夕自己明白过来,等他摔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时……
第五十六章:谣言
“表哥,上次不欢而散,我连你现在的住址都没问,你可以给我吗?我想写信给你,知道你的状况,我也好放心。”
魏轲掏出一个锦囊,递给黎夕:“这里有我的地址,还有一块令牌。将来你若回南寰,可持这块令牌来找我。”
黎夕心头一缓,如此看来,表哥现在过得不错。
魏轲上前抓住他的手,漆黑的眼眸中带着迫人的温度,牢牢盯住他:“我有足够的能力辅佐你东山再起,相信我,只要你愿意,就回来找我!”
“表哥,你做了什么?”
魏轲眼里光芒一闪,鹰一般的犀利、狼一般的冷酷,却转瞬消失不见:“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你打定主意回到我身边时,我自然会一一向你禀报。”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目光一凝,神情变得庄重而肃穆,一字字道,“南寰还有太子的忠实臣民,臣对太子——更是痴心不悔,希望太子不要辜负家乡父老!臣告辞了!”
说罢向黎夕深深一躬,扭头大步离去,头也不回。留下黎夕呆呆发愣,耳边依然回响着魏轲的话“臣对太子——更是痴心不悔”,痴心不悔?这痴心,可以理解为忠心么?
落雁谷,林深幽谧,马蹄声踏破这片沉寂的山谷。日移树影,鸟雀惊飞。利箭带着呼啸声破空而来,准确地射中林间一只只飞禽走兽。
狩猎中的莫静尘带给参横完美的视觉冲击,纵马穿行林中,墨发在风中飞扬,刚刚还风流倜傥,一转眼浑身充满豹子的力度,身形矫健、灵敏,目光如电,一人、一马、一弓、一箭,行云流水,不着痕迹。待他归来时,总是手中拎着猎物,随手丢在燃烧的篝火边。阳光洒在他脸上,整张脸都焕发出绚烂的光芒,宛如云中之神。
参横根本无心狩猎,他的全部心思都在莫静尘身上,眼睛一直追逐着那个身影。黎夕坐在火堆旁,安静地烤着猎物,心却没有一刻平静下来。
魏轲的话沉沉压在他心上,本来已经尘封的往事,总是在见到他后被一次次翻检出来。南寰,这个名字就像嵌在伤口里的一根刺,伤口已经结疤,而刺却一直留在那儿。触碰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痛。
“夕儿,怎么了?”耳边听到莫静尘的声音,黎夕回头,才发现莫静尘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他旁边,“想得这么入神,连爹过来你都没发现。是不是……心里难过?”
说着,莫静尘伸手,轻轻抚上黎夕的后背,无声地安慰。
参横抱胸站在离莫静尘不远的地方,脸上已经明显不好看。可是沉吟片刻,复又扬起笑脸,走到莫静尘身边,席地而坐,对莫静尘道:“今天真是痛快,静尘连打猎的样子都那么雄姿英发,在战场上不知怎么威风了。‘修罗战神’之名,真是当之无愧。只是这修罗恐怕是地狱最美的修罗,连神仙都比不上。”
黎夕的后背僵了僵,撇过头去,不想看参横眉目张扬的样子。
莫静尘淡淡一笑,并不回应。
蜃阙山之游午后便结束了,归程中参横没有再试图用言语打动莫静尘,只是舒适地靠在软垫上,眼睛半睁半阖,仿佛在闻着车内的紫述香,又仿佛在回味今天的郊游。
莫静尘求之不得,索性也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他却不知道,在他闭上眼睛后,参横的目光却从微阖的眼缝里透出来,一直在他脸上逡巡。能够这么近距离、毫无遮掩地欣赏对面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参横深黑的眸子中流动着奇异的光彩。强烈的渴望像水底翻涌的浪花,不断往上冒。
回到王府,莫静尘独自走进书房,清笳沏了茶来,他端起茶杯,目光却怔怔地看着上面袅袅升起的水汽。难言的疲惫,难言的沉重。
这个参横,真是平空降下的麻烦。他武功、韬略举世无双,可是对于这种情况,却真的左支右纣,疲于应付。
黎夕在他院子里徘徊,想进去,却不知道跟义父说什么。莫名的烦躁,隐隐的失落,让这位十三岁的少年失魂落魄,一筹莫展。
转了半天,他终于没有进去,怅怅地转身回了自己的栖梧院。小厮桑石迎上来,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支支吾吾道:“少爷,你……你回来了?”
黎夕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了?”
桑石脸红了,窘迫地道:“我今天上街去……听到一些奇怪的说法。”
“什么说法?”
“我……我听街上议论纷纷,说西盍国王此番到天都来,一为朝贺新君,二为王妃省亲,三为……三为……”
黎夕有些着恼:“三为什么?再这么吞吞吐吐,干脆别说了!”
桑石偷看他的脸色,怯怯道:“少爷别生气,他们说,三为……娶誉王为后。”
黎夕脑子里轰的一声响,猛地一把抓住黎夕的手腕,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桑石痛得脸孔扭曲:“少爷……少爷,你抓痛我了……我没撒谎,街上好多人都在这么说……”
黎夕冲到桌前,猛地一掌击在桌上,哗啦一声,整张桌子四分五裂,化作一地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