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见他这活猴样儿,朝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向林安道:就这儿,我最迟九点就过来。
林安点点头,应了一声。
丁华大惊小怪地凑过来,嘿,哥你俩又好上啦?
徐新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丁华登时嘿嘿嘿地笑着闭了嘴,扭头冲满脸通红的林安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
徐新交代完了就要走,丁华急了,哎哥,你哪儿去啊?
徐新回头隔空朝他扇了一巴掌,少废话,看好小陈,少根头发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丁华作势往后缩了缩,委屈地哦了声后眼巴巴地看着他出了门。
林安感到好笑,想到这些熟悉的场景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再投入过,如今重现眼前,竟有种恍如隔世的荒唐感。
丁华果然是个闲不住的,徐新前脚刚走,他就贼头贼脑地把林安往陈家楼那张床位带,然后一把将人压坐在还热乎着的椅子上,讨好地笑道:小林啊,那啥……我,我出去遛个弯,一会就回来!你替哥哥我看会哈,就一会!
林安笑了笑,点了点头,丁华立刻如蒙大赦眉开眼笑,一掌招呼上去,拍得林安差点没栽床上去,幸亏没落伤口上。
好弟弟!接着一转眼人就没了踪影。
林安笑了笑,转身面向床上的陈家楼坐好,见他似乎还睡着,百无聊赖下便取了个床头搁的丁华给买的水果,找了个纸篓开始削了起来。没想到刚削了一半,床上始终悄无声息躺着的陈家楼突然出了声。
……你跟徐哥,到底什么关系?
林安拿刀的手一抖,仿佛愣了好半晌才确定下来陈家楼确实开口了,且询问的对象是他林安。
陈家楼不见他动静,睁开眼来看向他。
床前的人停了两手配合良好的动作,略带茫然地望着他。眼神是些微的惶惑,却也可以说是相安无事下的波澜不惊。
既正常又不正常的反应,透露的既可以是普通兄弟情谊,也可以是非比寻常的不可说关系。
陈家楼盯着他,五秒,十秒,二十秒。那人的眼神依旧不变,亦或说千变万化,只是这变化于一个毫无预兆地遭受质问的人来说,太过寻常,寻常到一丝脱轨的痕迹都无。陈家楼看了他一会,最后闭上眼没事人一般笑了笑:对不起,我误会了。
林安重又低下头,继续细致温和地削着苹果,声音依旧轻细温柔。
……没关系。
说着将完工的白瓤果实摆到桌上,留下篓子里一串连贯交错盘绕的红皮子。
你怎么也伤着了?
林安等了会,才回答道:不小心蹭的。
陈家楼闻言睁开眼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林安便也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丁华或者徐新过来。
漫长的等待中,陈家楼似乎又睡了过去。林安看着身旁木桌上的苹果渐渐泛出遍布不均的黯黄来,不发一语地低下头,看向了篓筒里依旧鲜红的果皮。
差不多吃顿饭的功夫,丁华终于遛弯回来了。
他带着心满意足的笑,不知道在外面又干了什么好事,笑嘻嘻地朝林安小声问道:还那死样儿?
指的是陈家楼。
林安笑了笑站起身,醒了一回,不过又睡了。
丁华苦恼地一挠头,咋回事儿这是?改路数了?别是脑子被揍出了毛病吧。
林安笑笑不说话,所有人都知道陈家楼是个精的,单只这丁华当人同自己一样是个傻的。
十五分钟后,徐新如约而至,找护士问了问陈家楼的情况,便在丁华怨念十足的注视下带着林安走了。
路上林安关切地问了陈家楼的伤情,徐新说没事,你别放心上。
林安沉默了一路,快到宿舍区的时候,忽然张口叫了徐新一声。
徐新脚下缓了缓,垂下视线看他。
林安沉了沉气,方慎重万分地主动挑起与往事有关的蔽羞布,这是徐新认识他以来,以及往后的第一次和唯一一次。
他说:对不起。
徐新一愣,彻底停了下来。
林安站在路灯下,镀着昏黄灯光的脸色,既不是伤病后的苍白,也不是愤怒或惊恼后的羞红。
若真要形容,徐新还是只想到了《荷塘月色》。
其实他隐约猜到对方要说什么,然而面对他的短暂的沉默却没有任何催促,只静静和他一块站着。
林安静了静,虚弱地笑了笑:还有陈哥。因为我……给你们惹了麻烦。
他……他不是个会善罢甘休的人,我……我……
徐新眉头一皱,似乎和他猜想的内容不太一致。
林安继续道:所以我觉得,我……还是换个地方工作。
说完似是终于松了口气般,抬头对徐新笑了笑,轻声道:对大家都好。
徐新看了他一会,没吭声。
那人便又开始紧张起来,局促不安地与他对视片刻,遂垂了脸对着地面发愣。
少顷后,视线里那人的双脚开始继续朝先前的方向迈进。林安急忙抬头去看,却听徐新毫无起伏的吐了四个字:想都别想。
笑话,他徐新的人被一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渣欺压得过街老鼠般满街跑?这一片跟谁姓这姓林的到底搞不搞得清!
徐新大步朝舍区走着,心中不知怎地忽地就冒出了股火气,这是第几回为了身后那人莫名其妙动怒早已数不清。徐新只知现在,此刻,眼下,他前所未有的火大。
大到狠话从来不说第二遍的他在数步之后忍不住一个急刹,回过身对那还犹豫着站在原地的人吼道:我告诉你林安,你他妈的想都别想!
第二十二章
习习夜风吹过。
林安独自站在门外,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许久,方缓缓跟了上去。
叫人窒闷的寝室内,两人都未在开口,林安察觉到徐新的怒意,一如既往地沉默了下来。
让人疲累的一天总算过去,第二天清晨醒来,床边照旧摆着张座椅,以及放置其上的早饭和药品。晨光透过薄雾照进屋,另一张床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林安按规矩将东西一一吃过,在床上又坐了会,从桌角取了手套去了厂房。
徐新果然在,看见他过来不禁皱了皱眉,蹲在机器后面道:你来干什么?
林安在门口站了会,走过去和他蹲在一处,轻声道:来工作。
骤然贴近的体温刺得徐新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却并未接话。
林安说完便静静地盯着摊在地上的图纸,过了半晌见对方没反应,才忍不住试探地扭过头去。
徐新正神情阴郁地瞪着他。
林安见他面色不善,抿了抿嘴后不安地又补充了句:烧已经退了……
徐新稍稍回神,朝他伤处看了一眼后收佯装淡然地回目光。
然而,叫人略感安心的是,林安所说的不会善罢甘休之人这次似乎并不打算和他们较真,连同与他走得较近的文伟也一齐踪影全无。
徐新更是好似忘了这回事一般,继上回在宿舍大门冲他发过一场火过后,便再也没对这件事有过只言片语。
林安在惴惴不安之中渐渐安定下来。
而这期间,陈家楼也在丁华的陪同下从医院转回了宿舍修养,不久后伤口愈合又返院拆线,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丁华终于功成身退,彻底从苦闷的照看生涯中解脱,每日除了工作外恨不能把厂子从上到下由内之外跑上十七八遍,就怕方圆内男男女女花花草草不知道他丁哥凯旋而归了。
在这些散漫而又充满躁动的日子里,陈家楼的伤也被丁华那张烂嘴从窄窄一线夸张到了碗口大小,一人勇敌数人的战况也演变成了孤军勇退千军万马的不朽传奇。
用他的话讲,这叫振奋士气。
他读书不多却天生一副好口才,当真说的众人群情激奋,明知是假也甘愿被骗。
等到这股热乎劲儿彻底过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万夫莫开的徐哥和那林安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就在他口水横飞的快乐时光里有了质的飞跃。
如何说?撇开那两人无故打起冷仗的那段时日不看,从前他徐哥对林安好也是好,不过再好也透着股不容置喙的霸气,小林在他面前顶多只能点头脸红外加结结巴巴,虽然丁华经常开他俩玩笑,但这些表现在他看来,几乎等同于听话、内向,最多再算个崇拜敬仰,崇拜这条好说,这一带对他徐哥都崇拜。
可现在似乎不一样了。别人兴许看不出来,可他丁华天天和他们凑一块儿,那感觉是日益地明显,想不注意到都难。要他形容,那就是三个字:更好了。
太好了,好得简直没边儿了。
好到天天睡一个房间还不够,上哪儿都得带着。好到日日一处吃一处洗也不够,散个步都得跟着。
丁华有时候偷偷琢磨观察,惊人地发现他哥这保护欲竟已不知不觉强到连人小林出去放个水都得目送老远,这是怕人鸟一不留神给放飞了还是怎的?
丁华想啊想,愣是想不通。闲话时同陈家楼提起,那厮却每回都是个高深莫测沉默是金的鸟样儿,瞧着倒是比他上档次了不少。
日子久了,丁华自娱自乐般地研究了一阵后热度也退了,慢慢也就无视并且习惯了。
要不是确定自己脑子没病,他几乎都要怀疑自个是不是吃上味儿了。
一切似乎都重回了正轨,该吃吃该喝喝,该笑的笑该骂的骂。不论是兵荒马乱,还是心烦意乱,都暂时与他们告别。
终日与丁华这个没心肺的处一块儿,徐新也不自觉地松懈下来,连带着之前那股隐隐的、叫人坐立难安的悸动都像是一场幻觉般地,逐渐回归于原处、掩埋于尘土。
而扬琴所说的改天,亦是改了大半个月也没改到,徐新不去找,她也不再来。大伙见这情形心里头虽然疑惑却大概也明白,没一个愿意去触霉头的,渐渐地,扬琴这个名字在厂里便成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没关系,有一个经久不衰就行。
于是林安再度“众矢之的”,成为众人的调侃对象,一口一个嫂叫的真诚无比,俨然把林安这个他们这伙人中少见的“多才貌美”当做了珍稀物种,说是万绿丛中一点红都丝毫不为过。
林安依旧会感到一阵的窘迫,实在慌得狠了便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去注意徐新的反应,好在,徐新的没反应成了最好的反应。
两人依稀回到昨日光景,一个满脸臊红忐忑不定,一个声色不动冷眼旁观。
不过除了这一点以外,众人眼中一向内向胆怯的林安却日渐大方起来。除却徐新丁华和陈家楼,其他随时都可能操起铁质物件当武器的“工作人员”也被慢慢地接受和吸收。
丁华时常对着成双对的哥嫂搭配啧啧感叹:只道清水出芙蓉,没想到他们这浑了吧唧的泥潭子里也会有长出白莲花的一天。
陈家楼几次三番表示嗤之以鼻,于是丁华不乐意了。
你说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给陈家楼在人民群众里塑造了个光辉形象不算,到现在还时时刻刻心心念念地想找个机会给他报那一刀之仇,要不是徐新交代过不许乱来,他早冲上去将那条黄赖皮狗戳上十几二十个窟窿了。可这个陈家楼他娘的怎么就不知道领情呢?
哦,对着其他弟兄就有说有笑,对着他却不是冷嘲就是热讽,这亲疏关系他到底长没长眼?
然而抱怨归抱怨,这么多年的哥们岂是白做的。丁华照例一个转身就给忘了个精光,陈家楼彻底痊愈那天,又开始耐不住闲地张罗着要给陈英雄摆宴庆祝,不过人穷志短,所谓的摆宴也就是上废园子那老地方带几瓶酒扑腾两下子。
大伙自然都乐得凑热闹。
徐新转头问坐在身边的林安,你想不想去?
林安朝他笑了笑。
徐新眉头一皱,转回脸来对丁华道:换个地方。
丁华惊讶地啊?了一声,刚要张口问为啥,林安突然伸手出来一把按在徐新搁桌子上的右手,情急道:没、没关系。说着对丁华笑了笑,轻声道:不用换了,晚上我也会过来。
徐新垂了垂眼皮,对上手背上覆着的另一只手未再开口,林安察觉到,脸上立刻一红,触着电般将手收了回去。
丁华坐对面傻不愣登地张着嘴哦了一声,目瞪口呆。
第二十三章
晚上到园子的时候,厂里兄弟已来的差不多,丁华和陈家楼照旧是最活跃的两个,一扎进人堆便开始口无遮拦荤话不断,然而前者笑得像个傻帽,后者却笑得像只狐狸。
说实话,虽然进厂已有不短一段时日,但参加他们的集体活动林安却仅有过一次经验,且现在回想起来,并不算多愉快的经历。便是大家伙儿见扬琴那次。
徐新走在他身边,快到门口的时候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道:待会儿别喝酒。
林安一怔,神色忽然黯淡下来,轻轻嗯了声。
徐新见他这伤感的小样儿,手不由从背转至肩一把将人揽住,随后安抚性地紧了紧胳膊,掉头朝园子里吹了声短哨。
丁华一回头瞧见他哥那美人在怀的潇洒样儿,乐呵得没命,扬了嗓子就喊:哟呵,这谁啊?劫财还劫色的赶紧滴交代!
众人一阵哄笑。
陈家楼一脚踹过去:去你妈的,就你那怂样儿。
徐新松了手,带着林安走进去,随便挑了个地儿坐了,掏出根烟来点了叼嘴上,要命,给不给?
丁华嘿嘿笑一阵笑,翻了两瓶酒出来递了过去,林安接手里向他笑了笑,丁华同样对他眨了眨眼,然后朝徐新那方挑了挑眉,张口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水的。
接着几乎是顷刻间,林安便彻底见识了这帮以徐新为首的流子们,在没了约束后究竟是怎么活动的。
拼酒量,砸瓶子,抄家伙,试拳脚。荤段子满天飞,笑骂声震天响。
林安一语不发地观望着,这与他往日的生活天差地别,毫无相似之处。
徐新坐他旁侧,反常地没有任何参与。
丁华正被陈家楼一个勾脚摔在地上,远远地冲他喊道:哥!快来给弟弟我报仇!
陈家楼踢了他两脚骂道:报屁报!自己没本事叫个鬼。
丁华嗷地一声跳起来,气急攻心动起了真格。
徐新抽了口烟,眯眼瞧着,不做声响。
林安轻声问道:你不同他们一起么?
徐新反复又抽了几口,喷了一串圈儿出来,扭头看住他,没说话。
林安被他看得转开了视线,徐新转回头弹了弹灰,道:玩多了,没意思。
说着抬头似有若无地朝对面连片的厂房看了眼。
林安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故地重游心里不舒服,低下头不再说话。
过不久,丁华带着几个人围过来,拎起酒瓶子跳了盖便是一阵猛灌,喝完一甩手骂道:妈的,陈家楼那傻逼,真当老子好欺负的!
徐新看了他一眼道:小陈伤刚好利索,你收敛点。
丁华瞪眼,哦对,我咋给忘了。说着挥手周遭一指,来来来,都坐下,既然老大都发话了,咱就来点儿文明的。
周围几个玩累了的都坐了下来,等着看丁哥这张好嘴此番能吐出几颗金象牙来。
丁华咳嗽一声,这一环节通常是内部默认的例行节目,以往自己讲的都是难等大雅之堂的有色段子,在他们这群有吃有喝就高兴的流子眼中,这就是文明。
可这晚,当他扫视一圈最后对上林安那双微微带笑的眼睛,再一斜眼看见他徐哥目无表情地
看着自己时,那金象牙是怎么都吐不出来了。
于是他呵呵一笑,在一众期待的目光中坐下地,开始一通胡扯,最后实在扯不下去了,竟话头一转编起了那半大的小娃儿才爱听的鬼怪异事。
坐在三角尖儿上将一切尽收眼中的老刘瞧了忍不住地乐,丁华却全情投入,说到后来自己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故事很简单,但架不住他模仿到位,连阴风鬼号都不遗余力全数演出,直说得一群莽汉抽气连连。
丁华很是得意,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才华,不禁咧着嘴掉头去看蹲后边儿的陈家楼。不想那厮只是冷笑一声,随后笑道:你三岁?幼稚。
丁华险些跳脚,陈家楼却扔了酒瓶子,接了他的往下讲。
要论这说故事的技巧,陈家楼确实远不如丁华,从头到尾连个起伏都无,可却因着这处荒败如野的废园子与凉风沉沉的地利天时所致,愣是讲出了另一种别致的阴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