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梦最热闹的时候,总是幽夜时分。
这一日天暗,容夕踩着夜凉如水,独自寻到后院去,然而想要偷闲的那处地儿,已经有了两个人影,拉扯着,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微蹙眉,收敛足音又靠近了一些,借着柔月入眼的是一张半分熟悉的面容,一时间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那人声音带了哭腔,细细颤抖着挣道:“……我不能……不能走……你放开我吧……你走……离开这儿……”
便又听着接话:“你怎么不能走?你怕什么!你现在同我离开,不会有人发现!”
听着听着便大抵明了了意思,缓缓几步走到亮处,那孩子惊吓得浑身一震,一转身跪到他跟前:“容……容夕公子……”
容夕心头叹气,伸手扶他起来,盯着这个无比青涩的少年,思忖半晌,依旧没能想起他的名字,于是问:“你叫什么?”
“……扶玥……”
“才进来两月吧?”
“是……”
容夕抬眼望向一尺开往的另一人,逆着光瞧不清模样,独独瞧那轮廓觉着似乎是这两月间来过筑梦的客人。
那人被这样望着,似乎起了几分心悸,偏偏事已至此,只能硬下头皮抛出狠话,摩拳擦掌的架势倒像要作起威胁来,道:“不想死的少给我多管闲事……放开他……不然小心丢了你的命……”
难得在心头起了几重嘲讽,下一刻又有些无奈与苦恼,总不能在这处把人给解决了。
衡量一番,开口道:“要了我的命倒是无妨,只是从这处去往西院别门还要经两处奴仆,你势单力薄,带不走人的。”
“呸,老子不晓得走别处!”
“那你大可以试试,走哪一处,能带走筑梦的人。”
那人明显迟疑了一下,容夕摇摇头劝道:“你走吧,我若是你,要带走喜欢的人,总会好生计议一番的……这样鲁莽无知,凭什么护他周全。”
“扶玥……”
“徐大哥你走吧……”
“……你等着我。”
见他终于咬了咬牙转身离去,容夕探出一指揩去扶玥滑出眼眶的泪水,道:“把手给我。”顿了顿又问:“你多大年纪了?”
扶玥一愣,伸出手去回道:“刚满了十六。”
容夕顺着那腕脉一路摸索至手肘,另一只手突然在扶玥的肩侧寻着一处穴位狠狠地按下去,毫不意外地听着一声痛呼。
“在无名谷待了几年?”
扶玥轻声应他:“自幼是孤儿,记事起便在那儿了……”
这无名谷其实就是太子寻的一处培养幼年杀手的隐秘山谷,里头收养的孩童并非都知晓自己的身份,绝大多数是在其不知晓的情况下日复一日往身子里积攒出重重内力。到了一定的年岁,资质好的便送来筑梦,不出数月,由逸亲自解了他身子里的禁锢,授他一身武艺,成为真正的杀手;倘若是资质不好的孩子,更早几年便会废去功力与此间记忆,送出谷去任其自生自灭,再与筑梦没有丝毫瓜葛。
这样的规律,恐怕只有他容夕和怜华两人是例外了罢。
眼前的扶玥正足十六,身体里头如他所料地隐藏着阵阵不容忽视的气流,可那双眼睛却还懵懂一如稚兔。
十六岁的时候……他和怜华两人,早已浴血成魔了。
“扶玥,不要离开筑梦。”如果你还想活着。
“容夕公子,求您不要告诉爷……我不会走……永远也不离开筑梦……”
不要告诉逸?
连自己都会撞见的事情,逸现在恐怕已经了如指掌。
“扶玥,跟我来房里。”
少年苍白着脸不断点头,跟随他身后行至楼中。
恰逢逸站在楼梯前斜倚着横栏,双眸翻涌着细浪,唇角挂笑地将目光扫在二人的脸上。
扶玥不自觉瑟缩到容夕的背后去,他却只是回望一眼,无波无色的面容仿佛置身事外。直至擦身而过,才轻轻地道一句:“爷,交由我吧。”
逸轻声笑起来,捏了捏酸痛的后颈,打着呵欠往另一方向去了。
身后的扶玥吓得不支,双腿发软几欲摔倒在楼梯上,容夕眼角余光瞧见了,回身扶住他,这才把神情恍惚的少年带回了房中。
把人按到床边坐下,又开口问:“扶玥,你怕爷?”
“……怕,”扶玥抬起眼望着他,依旧有些儿颤音,应道,“我做了错事……所以我怕爷……爷会杀了余大哥……也会杀了我……”
“你错了,若真正是筑梦的人,便从不会害怕爷。”
“……为何?”
容夕缓缓勾起唇角,安抚般地顺着他柔长的发,轻声道:“筑梦的人,只会为他的一句话而甘愿去死。”
扶玥一怔,莫不可思议地呆住眼眸。
“慢慢你又会明白,也并非是为了爷的一句话,而是为了另一个着实存在的人而生,而死。这才是整个筑梦存活的理由。”
“我不明白了……”
“声色之所,只是表象罢了……扶玥,你难道不曾想过,为何在无名谷生活了多年,会直接被送来这样的地方?却又为何来了这样的地方,根本没有人强迫你做过什么……”说着,手指下移,隔着衣料从胸前抚到腰间,手指灵巧地挑开了衣带,衣服便松散着露出了光洁稚嫩的肌肤“你这身子是否洁净,都是随了你的意愿,你就没有疑惑过,这样的地方,为何无人逼你?”
“为……何……?”
伸手将他推倒在床铺上,彻底掀开半散的衣裳坦出身子,指尖贴上去划动着,将几处穴位连成一线,扶玥有些愣神,只觉得身体上的几处地方被压得火热发烫,让他一时错觉是烧起来了。
许久,直至发烫的肌肤已经感到麻木,容夕突然顿住动作,双眸凝视在扶玥的脸上,一字一词低沉清晰地道:“告诉我,你若有一身武艺,可愿为当年救你养你之人献出一切,甚至是你的命。”
“我……”扶玥听得心惊,涣散的眸子星星点点地凝起来,逐渐恢复清明,双唇颤抖片刻,竟霎时变得坦然无比,应道,“我父母枉死,幸得恩人救我性命替我报仇……扶玥这条命……任君索取。”
容夕垂下眸子,掩住情绪。
这样的话,这些年来他并非第一次听着了,无所谓欣慰与悲悯,只是事当如此……
心头一颤,终于下手解了最后一道穴。
身下人几乎是全身都狠狠一抖,喉间发出分辨不明的呜吟。扶玥睁大了眼大口喘着气,体内有不知名的气流在四处冲撞,几乎要让他血肉崩溃。
懵懂少年立时又起了恐惧之心,探手仿佛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攥紧容夕的手掌,声声哀求:“公子救我……我……”
容夕任由他死死捏在手掌上,指甲嵌进肌肤也不为所动,少顷,扶玥终于渐渐安静下来,额上早已密了一层汗珠。
彼时终于舒出一口长气。
“扶玥……你做了抉择,往后便没有退路了……”抬起衣袖拭去他的细汗,轻声对他说道,“爷便是你的恩人,也是你的主子,筑梦这荒唐地方,住的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往后……你也是如此。”
“……杀人?”
“你且记着,只要是爷给你的任务,哪怕是神仙的命,你也得去取来。”替他合拢身上的衣物,仔细地打理着衣带,口中依旧交代着,“你若离开,命便得留下,知晓筑梦的秘密,爷和另一个人都不会让你活着出去。”
“另一个人?……是谁?”
“日子久了,兴许你便知晓了。扶玥,回房去休息罢,明日清晨去爷的房里,往后的每一个清晨都要去,直至爷对你这双手点头为止。”
其实这一句听得不甚明白,然而扶玥却起了几分视死如归之感,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应他:“是,扶玥明白了……”
语罢翻身下床,晃了晃身形,慢慢走出门去。
房门轻轻地合上,楼下喧嚣飘飘渺渺仿佛越离越远,容夕听着门声,心头疲惫,顺着床栏缓缓地低下身子,仰躺到褥上合眸假寐。
难得得沉重万分。
心头自嘲,原来骨子里竟还能有这般矫情的感知。
一时间恍若置身混沌……
思绪愈发模糊,胡思乱想了好一阵,不知不觉便真的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度醒来的时候房里一片暗沉,不知是谁把灯给熄了。欲要起身,又突然察觉身边坐了一人,想着自己都未察觉,应当是怜华无疑了。
于是开口唤道:“怜华,你把灯熄了?”
“怕你睡得浅,便熄了。”
容夕听着这声音一惊,霎时从床上坐起来,借着月光敛眸细看,呆呆地喃道:“……萧少爷?”
萧清文抿着唇闷闷地笑两声,回道:“认出来了?”
容夕有些许尴尬,心头还隐隐藏着些不安——怎么这个人进来,他亦是无所察觉?
“萧少爷你……几时到的,为何不叫醒我?”说话间忙着敛下未及压制下的内力,生怕这人看出来分毫。
“瞧你疲惫,想要你多睡一会。”萧清文已行至桌前,重新点亮了灯盏,屋里突然的亮堂叫容夕些微不适应地眯了眯眼,这人又快步走回来,抬起袖子挡在他的眼睛上,声音放柔许多,问道,“你平素都这样累吗?我若早些知道,往日便不来那么早了。”
容夕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一片袖子,被这人给的温柔暖得心尖打颤:“不……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是不小心睡过去的……倒是你,现在都几时了,怎么反在这时过来了?”
“呵,近几日一直忙着一笔生意,今夜便同那生意人在酒馆摆了一顿宴,话语投机,不觉便畅饮到酒馆打烊的时候了……离这处又近,想见见你便过来了……”
容夕听这温润嗓音道得轻柔,不觉飞红了两片颊,若不是那衣袖遮挡,怕是不知如何自处了……
楼里的人声笑语少了许多,估摸着确实很晚了,也不知离天光放亮还有几个时辰。
“你……今夜不回去了?”
萧清文突然愣住。
容夕等了半晌等不着答语,抬起头去看他,却瞧见那人眸中的几分窘迫,一时心下讶异。
——难道这人都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抱歉……我竟忽略了这……并非有意唐突你……”
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是筑梦里头的人,他堂堂萧家二少爷,竟对他说了唐突。
容夕起身下床,伸手捋顺睡乱的后发,浅浅笑着问道:“萧少爷乏了吗?若是乏了,在此处歇下便是。”
萧清文依旧略觉尴尬,眼前人笑吟吟的唇角晃进他眸子深处,直晃得他胸口窒息。
想了半晌,寻着了个好路子,平静下来回道:“这……你若不觉困乏,我陪你将上回未成的百花图作好如何?”
容夕弯下眼眸颔首,轻道一声“嗯”,转身几步从柜子里取出画卷来。
萧清文便也往桌边行去,瞧着他动作仔细地铺开画卷,将画笔颜料一一摆好。瞧着瞧着,原本“砰砰”细跳的胸膛平息下来,略微蹙起了眉头,尔后望着他光洁的手腕问道:“那镯子怎么没戴了?”
语罢,瞧着他侧身让出位置,这才又往中间站了些。
容夕回道:“怕弄坏,昨夜就收起来了。”
“戴上吧,”萧清文执笔点墨,又道,“那镯子你戴着好看,我瞧着也喜欢,收起来才是浪费了。若是坏了,往后再送你一个。”
那声“喜欢”突然入了耳,容夕沉默一阵,轻轻“嗯”一声回他:“我知道了,往后都戴着。”
这人也是心头一暖,安下心点点头,眉眼认真地点缀着纸上艳花。
那日轮廓勾得仔细,今日再画起来,似乎顺手许多。时间游走得快,不知过了多久,一副完整的百花宴已然栩栩如生地绽放在宣纸之上。
“实在是很美……”容夕噙着清浅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把朵朵艳花依次瞧过去,心头惊艳,直觉这人画功到底有多了得,笔下之物才能如此逼真,满目的艳花竟然没有哪两朵的姿态是相似的。
“喜欢便好。”
萧清文搁下画笔,容夕抬起头来又道:“你作画的技巧比我厉害太多,不如教教我?”
“你既欣赏,我自然乐意。只是纵然学了这技巧,你现行的画风也勿要丢弃才是……容夕,你笔触清浅雅致,十分的舒缓,也是一番难得的特色。”
容夕点头,瞧着那幅画稍作思忖,又道:“这样一幅画,可能容我题一首诗?”
“自然可以。”
那人笑着颔首应了,他便提起笔来,笔法细缓地书道:
“浩态狂香昔未逢,红灯烁烁绿盘笼。
觉来独对情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
一笔一划缓缓地题在画卷一侧,萧清文欣赏片刻,字字小声地念过诗句,不禁笑出声来:“怎能不说你手巧,也能写得这样好的字。”
容夕抿唇,听着他的赞许微微起了些赧意,道:“题了这首‘芍药’,虽然是百花之图,但心中诗词,唯有这一首最能觉出我现下的惊艳之感。”
萧清文浅浅勾起唇边。
“你这心思很巧,后两句诗,倒是把我给夸了?我画得真有这么好?”
“很好,生动至极,入目即可得见华景。”
萧清文闻言又是好一阵轻笑。
他抚了抚还执着笔的玉般纤手,说道:“你这双手,可还有不会的?”
容夕愣住,被覆住的手掌微微发烫,一时僵在那处。
那人也是一愣,这才发觉自己的动作竟莫名间便不知收敛,心下一惊连忙收回手来,颇有几分尴尬。
“抱歉,我并非有意,一时……”
已分不清心底是期待还是担忧着什么,容夕脑中空白了一片。
萧清文见他如此,以为他原是介怀的,不觉为难起来,略感无措地再度说道:“抱歉,我……”
容夕总算回过神来,急忙抬眼冲他笑一笑,道:“萧少爷怎么了,今夜可是说了三个‘抱歉’,可叫我心惊……说什么抱歉,分明当是我多谢你才对,这样美的画,我定要好好收起来,往后,一定亲自去一回南城。”
听他如此说,萧清文总算松了口气,弯了眼眸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