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时我定陪你去看一回。”
天色依旧未亮,甚至由于几处楼阁的华灯都熄了不少而愈显暗沉,然而喧闹人声总算彻底静下来,远处隐隐能听着敲更人打到了五更。
“夜入五更,竟不知不觉这么晚了……你那会也没睡多久吧,不如去歇息了,我便也回去了。”
“萧少爷要在这时辰夜行?倒不如我再陪你对弈两局,待天色亮一些再走吧。”
分明也心疼这人休息不得,却偏偏还想再留他。
萧清文却立时应下来,眸中喜色分毫都不掩饰地颔首道:“那便同你执子对弈吧。”
容夕不经意望进那重欢喜里头,眼皮微微一抖,心底喟叹。
方才被触碰的手背还在微微发烫,却又想着他方才那句问语——这双手可还有不会的?
这双手,哪里还有不会的,分明是连取人性命这样的事,也不能更为熟稔了。
唇角苦笑,只再差一点……他容夕便要忘了自己是谁了……
闭一闭眼,只一门心思摆出棋盘,千端万端思绪,皆交由这黑白城池罢。
第四章
时光不觉游走,霎时过了浓春,度日之间,转眼又是一月。
气候无比暖和,白日盛阳之下,微微还会觉着发热。
分明是天光正好,楼外街道却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也是,这花街柳巷,哪一回会在白日里热闹起来的?有些懒散地伏在窗栏边想着,怜华在身后瞧着他,末了也把身子探向前去,偏头往外望一望,戏谑道:“还以为你家萧少爷在楼下,教你看得这么目不转睛的。”
“少胡言,无聊罢了。”说着,澄亮的水眸转向他,又问,“不妨出去走一走?”
“嗯?”
容夕抿着的唇向上一弯,眨眨眼道:“难不成你只敢在月黑风高的时候出去?”
“嘁,开什么玩笑,我怜华这模样,随时都敢出去。”
“出哪儿去?”
尚未笑出声来,身后倒先插进另一人的声音,容夕从窗栏上撑起身子,回过身去微微颔首。
“爷,我想同怜华去走一走街市。”
“去吧,”逸往前两步走到他跟前,伸手扶上他腰间衣带,不经意轻笑两声,“这地方勾破了你没发现?去换一身吧,还是要这水蓝色儿,然后你俩便去东宁街的岚华轩附近走一走……”
容夕笑容凝了一瞬,慢慢平静下一双眸子,开口问他:“去那处做什么?”
“去瞧瞧能否‘偶遇’着萧家二少爷。”
“倘若遇着了呢?”
逸突然止了声,扶在他衣衫上的手滑到腰后,揽着人贴近,好半晌,轻声问他:“你喜欢他?”
身子颤了颤,原本是无比轻微的幅度,却因身体相贴而被察觉得分明。
“与这有关吗?”
他避而不答,又道:“待会若是遇着了,你即便今夜不回筑梦,我也点头。”
“请爷给我一个缘由。”
逸反是问起他来,道:“容夕,你说,单单一个筑梦,可能阻得了千军万马?”
“自是不能。”
“既知不能,便需养兵,养兵固不能缺少粮饷……元将军手下的军队皆为太子之人,暗中操练单凭朝廷饷银必然不足,太子一直以来都在寻觅民间商号,京城的世兴银庄早已归顺,只是即便是两个世兴,也比不得一个萧家,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
胸口像是烧着一团烈火。
容夕微敛双目,压下眸底焰苗,沉着嗓音道:“我若不愿?”
耳畔便是几声轻笑,逸突然松开手,退罢一步深深地将他望着,缓缓回道:“你是我亲自带大的孩子,我不逼你。”
罢了,也不多留,竟不再劝说一字,呵欠着便转身又离去了。
“容夕,你……”
上一刻还是满腔烈火,彼一时却已是如坠冰窖。
“爷他知道的……他知道的……”他一声一声苦笑起来,轻声问,又似自语,“怜华,我错了吗……明明知道有些事情不可不为,我还凭什么……去喜欢他……”
怜华摇头:“你若不愿,我们便不出去了。”
“然后呢?一直不见他?或是背叛我的身份?哈……筑梦楼的容夕……可有权抉择?”
抬起仿佛嵌入楼中的沉重双足,一步步走出去,攥紧的双手狠狠地把外层衣衫撕碎。
怜华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瞧着他慢慢走出去,沉沉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激跳的胸口久久不得平息。
待到他归来,竟是一身素白,从头至脚,再无一丝儿的点缀,怜华上前去把耳畔碎发为他拢到后头,轻声叹:“你这般束发,可是容易乱的。”
“那便乱了吧,他若是看都不再看我一眼,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也不必太过……”
“走吧。”容夕抬眸浅笑,断了他的话语,怜华一愣,瞧着那分明微红的眼角,悠悠一声叹息。
没逛着半晌,便寻了一处茶坊歇下脚,特意叫小二带去窗台临街的位置,好能瞧着下头的人来人往。
怜华撑着下颔嗅着茶香袅袅,瞥见身侧这人一声不吭,喉头顿了顿,有意讨他开心:“平素在筑梦里,也从未这般在阳台上瞧过街下行人,现在这么望着,还真想趴栏杆上吆喝两声。”
容夕动一动眼皮子,问他:“吆喝什么?”
“‘大爷,上来玩儿呀!’”
“……”蓦地一愣,可算被逗得“噗嗤”笑出来,忙阻道,“晚上由着你嚷嚷,现下还是别了。”
怜华一双眼儿转得欢畅,轻轻叹,话里好一阵惬意:“你可算笑了。”
容夕抿一抿唇,哪会不知他的用意,摇摇头作得一副平平静静。
窗外起了和风细卷,其实正是适宜出行的天气。
这样的天气,或许萧清文当真会……
“怜华,几时了?”
怜华偏头望一望日头,回他:“约莫申时吧。”
便只等至酋时。
心头暗自想着,也不去街上来来往往地找,在这茶坊往下瞧,若这一个时辰内遇不着他,可就是天意……
这么思索间,脑子却突然空白了一片。
楼外人群里头,偏偏那人无比醒目,怀里抱着一眉目清秀的小孩,嫣红的小嘴在他耳边一启一合似是嘟囔不休。
忍不住使了内息去细听,入耳是嘈杂人声,偏却能把那对话听得分明。
“二哥,前日邻街的小豆子给我瞧了他的小兔儿,木头刻的,手指头那么丁点大,可还会动,你也带我去买一个!”
“好。”
“咱们从东边那条街绕过去,可以买那处的红豆糕!”
“嗯,好。”
“回来的时候就走大街,给四哥捎两包热炒的糖子儿!”
“嗯。”
“还有哪……”
萧清文轻轻一挑眉梢,笑着腾出手来捏捏小孩的鼻子,道:“昨儿个赞你字写得愈发端正了,今日你可就得意忘形了,哪来这么多要求。”
萧漓撅起了嘴,不住地嘟囔:“二哥需得疼我……”
那人无奈摇头,楼上这人,一时看得笑出了声。
少顷,又呆呆地发怔——原来这要遇着的人或事,无关巧合,根本就是一早注定的……
终于站起身来。
“二哥走快些,我肚饿。”
“好,二哥带你……”
有人从茶坊出来,一身素白行到他跟前,眉目带笑的模样,一时叫他吃了愣。
“萧少爷。”
“容夕?你……”萧清文莞尔,轻声笑道,“你这打扮,叫我一时以为认错了。”
容夕但笑不语,这人噙着笑又问:“怎的出来闲逛了?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日头好罢了。”
“你一人?”
身后的怜华并未跟上,容夕侧头从茶坊窗台扫过一眼,轻轻点头:“嗯,一人。”
萧清文依旧笑得温柔,眸底深深映着这抹白衣,点点透着惊喜:“反正也是闲逛,不如同我一道,待会我将小弟送回铺里,得个机会邀你共食晚筵,可愿赏脸?”
容夕闻言颔首,大大方方地转了身子同他并行。
“那我先谢过了。”语罢侧头,瞧那怀中小孩正睁着圆眼一眨不眨地将他盯着,轻弯的唇角愈发向上几分,“这是萧家小少爷?”
萧清文颔首应他:“正是家弟。”
萧漓便冲他咧嘴一笑,开口对着他闹腾:“你可喜欢红豆糕?”
容夕听他问话,颇为认真地想了想,又偏头答:“红豆糕太甜,我更喜欢桂花糕,有一股儿清香。”
“你不喜欢甜的?”
“那倒也不是。”
一大一小竟然像是旧识,聊得愉快,反是萧清文插不得话,默默听了一路。行到东街糕点铺,正好包了两块糕点,一人递了一个。
容夕挑着眉梢接到手里,心想着这人竟把自己当成孩童来对待,于是开口戏他一句:“多谢萧少爷怜爱。”
那人怀里的小孩大口嚼得欢快,学着他的腔调囫囵一句:“多谢二哥怜爱。”
萧清文眼眸一弯,喉间沉沉得笑了一阵。
阳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脸上,口中的桂花糕忘了咽下,那人轮廓刻在眸底,心子仿若针扎。
多好的景致。
倘若他同这街上行人一般,不过是一介常儿,再同这人并肩而行,得他温柔笑颜,岂不是很痛快?
可是他惟能得到的,大抵只有有朝一日,这人厌恶与憎恨的目光罢……
“容夕?”
“嗯?”回神,瞧那人手中拿着一只小兔儿冲他晃一晃。
萧清文略有些哑然,身旁这人一路恍惚,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瞧这小兔儿,也难怪小漓嚷着要,刻得很精细。”递到他手上,见他垂首把玩,又道,“也赠你一只如何?”
不禁有些失语,抬起头好笑地瞧着他,反问道:“萧少爷可想见我拍着手欢呼几声?还真当容夕是几岁幼童了。”
“哈……”这人难得朗笑,兴许是想象着他雀跃的模样,实是忍俊不禁。笑罢又觉失礼,摆头回他:“我只是瞧这小兔儿可爱,你莫介怀。”
容夕摇头:“哪会。”说着,又低头瞧了瞧那只兔儿,噙着笑眸攥进手心,又在萧清文眼前轻轻一晃:“不过萧少爷已经开了口,便不要食言得好,这只兔儿,容夕收下了……”
他停顿半晌,瞳里有清浅溪河流淌,寸寸涤在那人面上,后两字放得轻缓:“多谢。”
喉间柔声淳淳,脉脉含了几分情,直教对面人胸间一震便似再无动静,呆呆杵在原地。
“二哥你傻啦!”好一阵,怀里小孩狠狠揪他的发,闹得他惊回了神,“快给银两!”
方才片刻的呆滞,仿佛三魂出体,神游了千里之遥。
萧清文再望容夕,见他已是兀自玩弄着手中玩意儿,教他一时怀疑,刚刚那模样岂不是自己的幻觉?
有些窘迫地付了碎银,不待摊后老板找回铜板便已提步要走,只怕多呆一秒,自己会愈发失礼。
容夕却在他转身时抬了首,抿唇浅笑,不察觉双颊也是晕红了一半。
一路说不出话来,沉默着绕过两条街,去糖铺要了两包热炒糖子儿,暖暖的麦芽味袭入鼻翼,腻得心子发颤。
“二哥我还要去西市……”
“……叫你三哥带你去。”
难得不允他,萧漓意外得瞪大眼,随即蹙起两弯小巧的眉抱怨:“三哥忙。”
“大哥亦可。”
“大哥也忙。”
“他俩若都忙着,那你四哥总归是闲的。”答得果断,直教小孩气鼓鼓地噎了声。
这人步子也行得愈发快了,顺着街道往前走着,还不忘回头望一眼。
——四目相对,容夕又浅浅微笑。
如此一路,不一会便回到岚华轩。萧清文踏进堂里,自家三弟恰在柜前清点玉石。
“一雨。”
“嗯?”萧一雨回头,萧漓被扑面塞进了怀里。
“你照顾一下小漓,我有事出去一趟,晚上不回府吃饭了。”
萧一雨笑着点头,微微敛了眸子望向门边。容夕一愣,旋即冲他颔首示意。
望着,那道清瘦身形便被挡住,萧清文已经折回他眼前,轻声问:“想要吃些什么?”温文有礼的模样,已没了那会的窘意。
“随意。”容夕转身同他一道走,离远之际,还依稀听着身后岚华轩里传出小孩的声音:
“三哥三哥,二哥他重色轻弟!”
仰头无声笑起来,一时间忘了所有冤缘孽由,思绪柔软得恰若当头白云。
两人去了谦竹阁,楼里一片青翠,容夕一身白衣半伏在桌上,衬成了一幅妙景。
萧清文暗自欣赏一阵,颇为愉快地笑出了声:“这装束,仿似竹林仙人。”
容夕撑着下颔坐起来,犹豫半晌,问他:“萧少爷觉着这白衣不错?”
“嗯,瞧惯了你一身水色的模样,不曾想这样也是十分合适的。”
“哪一个更合适?”
这人回得不假思索:“白衣虽美,却清冷了些,水色柔和,更衬你。”
他便知晓这人偏爱一袭水蓝。
容夕笑一笑,挑了眼角继而问道:“倘若我一身艳色红衣呢?”
萧清文愕然,抿着唇思索片刻,终究摇一摇头:“倒是想象不出。”罢了,又带着几分认真道:“你怎样,都是这般好看的。”
他偏头往窗外望,掩下眸底赧意。
佳肴伴着清酒上桌,瞧那窗外天色,终是到了酋时。
盘子往桌上放好,小二一溜烟跑回竹梯口,贼着一双眼凑到李掌柜耳边问:“二少爷这是带着相好的来呢?白白净净的瞧着多好看!”
萧清文听着了,转头去睨他一眼,小二抓一抓脑袋转身跑走。
容夕自也听到了耳里,执着筷子微微一笑,恍恍然当真是两情相悦的颇好时光。
却是有多心甜,便有多心疼。
又听那人道:“下人多嘴,你别介怀。”
他抬眼摇头,轻声应他:“他又没说什么坏话,这世上能做萧少爷相好之人,想必是万般幸福的。”
“容夕,其实我……”
“萧少爷,”容夕端起酒杯,“先敬你一杯吧。”
萧清文话噎了一半,只好笑一笑不再说下去,端酒回敬,仰头饮尽。
容夕心头却还在震动,不知方才为何会害怕起来,分明知道这人想说什么,然而脑中还在无措,嘴上已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语。
无非是要逃避,哪怕能拖得一分一秒,也好过真的做出伤害此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