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终究食之无味。
分明再无多话,却相对着坐了许久,任谁都舍不得先一步离开。
直至夕阳落幕,连幽月都亮了几分。
这时间偏偏过得这般快,容夕心头叹息,不得不开口告辞:“我当回去了,今日多谢萧少爷款待。”
“你同我并不需如此客气,”瞧他站起身来,萧清文便也起身离桌,又道,“我送你回去。”
容夕未拒绝,与他一道离开谦竹阁,往筑梦行去。
两人行得缓慢,待到了地方,已是幽夜时分,街道上来来往往都是熙攘人群。
“萧少爷……”容夕在楼下停下脚步,转过身子欲要邀他上去,话到一半突然一惊,愣在那处。
这人疑惑,回头顺着他愕然的视线望过去,透过层层路人,隐约瞧见了一抹紫色身影,有几分眼熟,似乎是筑梦的人。
那身影跌跌撞撞地往巷子深处拐去,容夕低低唤一声,提步追过去。
“怜华!”
萧清文回过神来,忙也跟上前,见容夕追上那人,将他紧紧箍在臂间,再不许他动作。
“容夕……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别胡说,同我回去。”
好容易待他冷静分毫,便要扶着他离开,容夕偏头看一眼萧清文,嘴唇颤抖半晌,低声道:“抱歉……”语罢留他一人,再不回头。
萧清文立在原处,心头滋味难以言说,除却担心,更甚的却是惊心,方才容夕眼中的深深悲痛,丝毫也不及掩饰,然而纵使他耗尽全力,也读不懂了。
他回过身去,望向远处的那两人,怜华紫色长袖之上,还有着刺目的新鲜血迹。
——这筑梦楼里,藏有太多的秘密。
第五章
房里蒸汽缭绕,怜华闹尽力气,失神地伏在浴桶边缘,容夕一瓢一瓢地往他背上淋着温热浴水。
少顷,听他嘶哑着嗓音喃喃:“我害死了他……”
手头动作一顿,继而舀起热水,再度为他暖着身子。
容夕知晓他说的是谁。
若说萧清文是自己最特别的客人,那么怜华心头,自也放着不一样的一人。
那人名作周君玉,官任于朝堂礼部,人如其名,君子如玉,是个文绉绉的性子,虽不算十分俊俏,却也风度翩翩,瞧着令人心安。
虽不常来,然而每每过来这处,总会在怜华房里留上一整宿。
“我一回来……爷就给了我他的名字。”
指甲嵌进了木质的浴桶边里,容夕搁下舀勺,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尽数捏到自己的掌心。
“一介文臣罢了……我不知他如何挡了那人的路……容夕……我瞧着他对我笑……我当时便觉得……我要杀了的人……只能是我自己……”掌心的手指冰冷,如何都暖不起来,怜华空洞的双眼又开始忍不住流泪,哽咽道,“可是他却自己横刀死在我眼前……他一早就知道了……他知道啊……容夕你杀了我吧!”
这人突然开始挣动,容夕急忙站起身,越过浴桶将他死死束在怀里,心疼良久,狠下心说道:“杀了你,他也依旧是死。”
怀里人终于安静下来。
“怜华,我要你好好活着。哪怕是为了我,我求你……”
身上的白衣尽数染湿,容夕觉得这夜里温度有些冷。
屏风外面突然传来人声,侧头望出去,朦朦胧胧的那道身影,隔着屏风站在外面。
“才不过亥时。”那人道。
容夕问:“太子殿下想说什么?”
“不过亥时便恣意下手,怜华,你可曾想过,倘若你被人发现,后果该有多严重。”
怜华又开始颤抖,容夕捂住他的嘴,替他答道:“他不会被发现。”话里含着几分嘲意,又道:“太子殿下,倘若是您的心上人来杀您,您会让他被人发现吗?
“殿下若不想怜华如此冲动,就不当未至夜半三更,便将命令授与他。”
“如此说来,是吾的不是?”他终于绕过屏风走进来,眸中寒光蚀骨,“怜华,你教吾很失望,身为杀手,你该有的与不该有的,都错位了。”
“可若是不该有的全没有了,那么身为杀手,又当以何支撑自己活下去。”
太子沉默不言,双眼了无情绪得回望向容夕,半晌道:“容夕,你当担心一下另一件事情。”
闻言禁不住心跳如雷,果真便听到那声音如同地狱魔煞一般说来:“方才怜华身染血迹游荡在外,别人瞧见了姑且不管,吾却不得不提醒你,那萧家的二少爷,可瞧得很清楚。”
他故作沉静地问:“那又如何?”
“他若不能为吾所用,便迟早是一个威胁。”
容夕抬眼定定地瞧着他。
“殿下忘了,为何要这天下,以杀戮为政,原本就是错的……这筑梦楼根本就错了……”
那人眉头轻皱,突然出手卡住他的喉口。
“你在跟谁说话?”
容夕觉着快要窒息,说不出话来,浅浅地勾起了唇角。
“殿下!”怜华攥住他的手腕,几乎要捏出指痕,直至那只手逐渐收回力气,慢慢地放他自由。
罢了,太子站直身子,竟叹了一息:“容夕,你与怜华二人,原非如此境象。”
“……筑梦原为殿下铲佞臣,从何时起,也变成了如今这样的境象?”
“本就没那么简单。”
“殿下说得是,从来都……没那么简单。”
彼时周身寒冷彻骨,心底只细细密密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萧清文。萧清文,你同我相识,该如何是好……
分不清是否是错觉,那人眸里仿佛盈着万般无可奈何,也不再责怪,兀自离开这房中。
觉得有些可笑,明明不是极端冷血之人,却把谁都逼上这样绝望的境地。
“容夕,我冷。”
桶里的水渐渐凉了,容夕将怜华扶出来,拭水更衣,又送他到床被里,为他掖好被角。
怜华神色疲惫地蜷在被中,入睡前喃喃说道:“这是我的报应。”
他便一夜不敢合眼,在房里守到天明。
曙光乍破之时,逸推开房门进了屋里。
“容夕,去睡觉。”
他摇摇头,一晚上不曾开口,眼下的声音沙哑不堪:“我守着他。”
“我替你守着他,去睡觉。”
“不,”容夕瞧着床上人,依旧摇头,“爷,容夕本无亲缘,太子予我救命之恩,你予我养育之恩,而唯有怜华予我兄弟真情,伴我至今,我不能失去他。他未醒来我便离开,怎能安心。”
逸仿似听闻不见他的话语,径直走过来,探指点了几处穴,容夕身子一软,他伸臂揽住,又除去身上外衫鞋子,放躺到怜华身侧。
“你不愿走,便在这处好好睡。”
双目被手掌掩住,一片漆黑之下,疲惫终于来袭,支撑不住地睡过去。
逸轻轻抚过他颈上青紫色指印,墨色浓重的双目中道不明是怎样的心境……
一觉醒来,身边的怜华早已着好一袭紫衣,梳洗整齐,坐在床边瞧着他,同前一夜比起来,两人放佛仅仅交换了位置,然而仔细一瞧,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回到自己的房中。
“你醒了。”
“怜华……”容夕伸手去触摸他的眼角。
怜华忍了又忍,捉住他的手轻声道:“没事。”
“容夕,方才萧家二少爷来过。”
“……方才?现下几时?”
“快晌午,一早就来了,方才被爷劝走,说你还在睡。”
罢了,见他满眼怔忡不答,又道:“晚上还来。”
容夕回过神,撑手从床上坐起来,又喊他一声:“怜华。”喊过又不知道说什么,倒是怜华知道他的意思,勉强笑一笑,道:“别担心。你喜欢他,就别跟我一样的结局。”
那该是怎样的结局?
他无奈地望进怜华已失了以往神姿的双眸,满是苦涩。
——他这污秽之人,早已将萧清文扯进了丝丝缕缕的藤蔓之中。
“我知道了。”容夕想,纵然已无法全身而退,也一定竭尽全力,拼其性命护他平安,“怜华,你答应我,不论我在哪里,你都要好好地活着。”
怜华点头应他,转念又问:“你要同他走?”
“好过在这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有了危险。事已至此,我承认与否,太子都不会容他自在了。”
怜华微微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尔后同他讲道:“你去吧,我在这处,同以前一样,不会有事。”容夕瞧着他的模样,一句话问得果断:“你想说什么,径直同我讲就好。”
他便不再徘徊:“容夕,我在这里,即便是同以往一样又如何,你在外头护他周全,谁来护你周全,凭什么保证我还能再……”见着你。
话未说完喉咙就有些发堵,容夕心底有些疼,从没感受过家人离别的滋味,现下才明白,大抵就是这般为难了。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狠狠心回他:“我同你保证。”
怜华盯着他闷了良久,终于点头“嗯”一声。说完又沉默起来,容夕瞧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愈发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响,有脚步声慢慢靠近,两人一起抬眼去看,瞧见来人是逸,容夕看他鬓发有些乱,分明还是昨夜的模样。
“都下去吃饭。”
怜华看了他一阵,又转眼看一看容夕,也不回答,站起身便出门去。
容夕便也掀了被子下床,莫名听着逸轻轻叹气。
“不顺心?”
“我应该觉得顺心?”
容夕径自梳洗收拾,又问:“爷不应当知道这个后果吗?”
“我不能不叫他去。那么早给他命令,就是为了不等你回来。容夕,你什么都可以帮他,这件事情不行,那个人必须死,而怜华,他必须亲自过这个坎。”
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声音低哑了几分:“爷不必同我解释……”末了,突然笑起来,回过头补充道:“只想求爷,倘若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也断然让我亲自面对。”
他行到桌旁摆好纸笔,研了墨抬头道:“爷替我拟一张卖身契吧。”
“不后悔?”
“这张卖身契,劳您处理成旧物。”
便知不必再问。
逸走过去执起桌上毛笔,点点头对他道:“下去同怜华吃点东西吧。”
容夕从柜子里取出一套红衣摆在床边,应一声便也出了房门。
行在楼梯上的那一刻,突然就觉得,往后这筑梦楼就离得远些了,但是谁又知道,是不是更加不可摆脱。
夜幕时分,街巷又灯烛烁烁地热闹起来。
萧清文不知是不是在忙些什么,并不如所想那般来得及时,但终究是如约而至。
推门进来,这人眸里就是一片燎目火红。
容夕仿佛夜里鬼魅一般灼眼,尚不及走近,便有刺鼻酒气扑面,熏得他蹙眉。
昨夜在筑梦楼外站了许久,想着那一句“抱歉”,终究未再踏足进来。忍了一夜,今日跑了两趟,终于见到他。
容夕坐在窗台上,小腿垂在外边悠悠轻晃,回过头来先他开口:“萧少爷……今日……可来得不巧……”
萧清文瞧得心惊,快步走过去,揽腰把人抱下来。
他嗤笑两声,推开这人落足站到地上,步子不稳的醉酒模样,教这人不敢真的松开手臂。他蹙起眉头又推一次,青瓷酒壶从手中滑落,破碎之声伴着他的话语入耳:“……容夕今日……可是拒……不见客的……”
“怎么喝成这样。”怕他踩着瓷屑,又一度把人抱离地面,跨过一地狼藉,送到床上去。抬身起来时,容夕却死死攥住他的襟口,拉着他愈扯愈近。
萧清文胸口一滞,僵住不知当何动作,又听他声声挠着心子:“萧少爷每回来了……又……又这般走了……呵……你都……”语罢眸里神情恍惚,后头的几字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晰。
“……容夕,松手,我叫人送热水给你擦脸。”
“……你都……你都……”他置若罔闻,捏着衣襟的手指松开,继而又攀上脖颈,一时将人拉得更近,几乎把唇贴到他的鬓上,暖暖呼出的热气吹得萧清文发痒,却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萧少爷……你都不想……要我吗……”
脑中顿如雷霆惊乍。
埋在胸膛里的心子几乎要一跃而出,萧清文想要遮掩平息,容夕却把手滑到胸口轻抚,淳淳笑意摧毁他的心智:“你这儿……跳得好急……”
一时便也如他一般醉了。萧清文眸底晃着他的唇,思绪混沌几乎是溃不成军,神使鬼差地吻上去,舔舐着混着酒香的嘴唇,将一腔碎语吞食入腹。
容夕在他身下软得似蜜,慢慢地安静下来,只轻轻攀着这人肩背,口中细喘徐徐,任游走的那双手解了衣裳,来来回回将他疼惜爱抚。
半掩在红衣里的身子微微颤抖,鼻翼间的呼吸渐渐重了,好一阵甜腻折磨,终于细碎出声,仿似不能再忍耐一般摩挲着萧清文的肩背,讨他快些欢情。
萧清文便更加怜惜他。
容夕胡乱扯了一旁的锦被边角往脸上盖,在被中睁开了双眼,眸底清澈如昔,哪里有半分的醉意可寻?
身子愈发失力,索性闭上眼睛寐着。也不知过了几许时长,那人突然撑起身子往上一些,重又温柔地压下来,伸手把他面上的锦被揭开。
清晰的空气涌入鼻翼,本就憋了好一阵,现下张了口去喘,却被他捉得正是时机,擒着下巴吻下来。彼时身子一痛,容夕颤抖起来,喉口发出呜咽之声。
“……萧少爷……”
萧清文动作顿了顿,轻轻揽他入臂,垂首在耳边细哄:“容夕,唤我的名字好不好?”
容夕不语,身子还涩涩得疼,张口咬在他肩上,喉口之声显得囫囵不清。
萧清文觉着他醉了,也不真的强求,只是越发温柔地将他揽在怀里,轻轻地晃动着,甜腻厮磨到天明……
第六章
醒来之时,又是日照当头,房间里的光线亮堂了许多,萧清文正半撑着身子,手指轻缓地抚着他的脖颈。
“……嗯?”
“谁伤的你?”
容夕怔忡,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明白他问的是那颈部青痕。
“没事。”
萧清文微微蹙眉。
“容夕,你同我,为什么不能讲真话。”
他又是一愣,问道:“我说过哪些假话?”语罢见他闷声,便也从床上撑起身子,却在这时才觉得浑身酸软乏力,又软软地跌回床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