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回望少年,对方眼底渐渐浮上一层饶有兴味的粼粼波光,在满室月色清辉中闪闪发亮。
对峙几秒后,少年松口:
“沈行琛。”
“前行的行,琛宝的琛。我的名字。”
裴郁略一点头,依旧面无表情。
沈行琛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那种幽深难测又饱含探究的神情,让裴郁没来由地,心中微微一跳。
冥河岸边弥漫的浓雾,再次在脑海中盘旋。
“想和我上床吗?”沈行琛倾身向前,靠近他,语气中认真与戏谑平分秋色,辨不出哪个更多。
裴郁也直直望回去,不言不动。
很久之后,当裴郁将沈行琛压倒在解剖台上时,回想起和他的初遇,不免萌生几分困惑——
自己到底喜欢这人什么呢。
喜欢他疯,喜欢他浪?
喜欢他刚见一面就想上炕?
真是世事总难料,轮回凭天道。
沈行琛把嗓音压得更雨隹木各氵夭卄次低,几乎凑到自己耳边,半真半假笑意中,带着些许鼓动,某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做一次,我就放你走。”
白皙指尖和羽黑纽扣流连纠缠,空气中有幽微香气悄悄弥散。
雪松,海浪,橙花油,麝香。
从那情%欲与禁欲交织的味道中,裴郁察觉到暧昧与危险。
“我从不在活人身上浪费时间。”
他开口,不加掩饰的傲慢。
“巧了。”沈行琛却轻笑一声,靠得更近,指尖一动,一柄精巧小刀便抵住他侧颈,力道渐渐加深:
“我也是。”
那是裴郁再熟悉不过的刀刃触感,与鲜血气息。过去五年里,曾有一千具尸体在他柳叶刀下分崩离析,又愈合如初。
裴郁裸%露在外的侧颈线条优美流畅,与沈行琛手指间锋利薄刃缱绻拥吻,抵死缠绵,渗出情迷意乱的血珠殷红。
微微的刺痛,让他冰封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后,他依旧岿然不动,一眨不眨地看着沈行琛。
“不怕我杀了你?”沈行琛勾起唇角,浅笑盈盈。
裴郁瞥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
“过去的一个小时零十八分钟里,你有无数个机会下手,但你没有。”他沉稳道,“所以,你不会。”
“很好。”沈行琛笑了,唇角弧度轻浅,像夜开的花瓣。
颈边来自寒刃的压迫感消失,那柄刀被收了回去。裴郁感到对方伸出手,轻轻擦去自己颈边的血珠。
下一秒,指尖颜色在少年双唇上缓缓匀开,动作缓慢而优雅,像涂抹珍贵口红:
“现在,我正式对你产生兴趣了。”
独属于活人鲜血的腥甜,渗入每一个空气分子中。裴郁望着他唇上那抹猩红,与明眸皓齿交相辉映,浸润在半明半昧的月光里,有种冷艳而妖异的美丽。
多好一株红玫瑰,可惜被虫所蛀。裴郁心底冷哼一声,面无表情:
“那我可能要辜负你了。”
第3章 每个人都有秘密
裴郁的冷淡,似乎并没影响沈行琛的热情。
他看见对方抿抿双唇,像是对自己的味道感到满意,轻轻点头,笑了一笑:
“市局退休法医严朗,是你师父?”
听到这个名字,裴郁眉心微动,心头泛起些警惕与戒备。
“小裴哥哥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沈行琛眸光一转,唇边始终保持着真假难辨的微笑,“我想让你告诉我,严朗在哪里。”
沉默几秒后,裴郁淡淡开口,语调比脸色更冰冷:
“我怎么知道。”
对方无声笑笑:
“七年前,严朗向局里申请,提前办了病退。那时他才五十岁,离退休还差好几年,自那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沈行琛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尾音飘忽不定,不像阐述事实,倒像调情,“而你,小裴哥哥,严朗唯一的得意门生,不会不知道。”
裴郁微微侧头,避开他逡巡的指节:
“你凭什么如此确定。”
“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在国外定居,据我所知,他本人并没离开青泉省,也没有跟任何亲朋好友保持联系。”
说到这里,那双凝视自己脸庞的眼神意有所指:
“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要和外界有点儿关联,不会是真空状态。你是警察,安全,可靠,足够保守秘密,也有能力保护自己,必要的时候,还有可以动用的武器。信任你,是他最好的选择。”
话音落下,裴郁也抬起眼眸,定定望着对方:
“既然如此,你就该明白,我不会告诉你。”
“当然,我也没指望你立刻告诉我,除非你……”沈行琛指尖点点他衣襟,笑容暧昧,“和我上床之后,改变主意。”
裴郁直接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屑。
活人的感情于他而言,最不值得。活人的身体,他更是没兴趣。
“小裴哥哥。”
指节在他衬衫前襟处停住,沈行琛忽然换了种腔调,语调深沉,如半梦半醒:
“你听说过,七年前的,江天晓案吗?”
有什么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般掠过,裴郁倏然望过去,那双墨色眼瞳幽深如潭,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他怎么会没听说过。
江天晓,曾是青泉省警官学院法学院的学生,比他大两届的警校学长。七年前,被分配到一所初中进行毕业实习,谁知,他在那学校里,犯下强%奸杀害女学生的罪行,并和一位随后赶来的目击证人发生肢体冲突。他被对方在义愤之下推倒,头部不慎撞上桌角,意外身亡,轰动整个望海市,从此身败名裂。
而江天晓这个名字,也成了警校羞于提起的耻辱。
由于他身份特殊,案件性质又极度恶劣,警官学院由此更加大了思想教育课程比重。裴郁这一届毕业时,向来开卷考试的某门品德修养课,硬是让他们每人发了一篇不少于两万字的核心期刊论文,才准予通过。
毕竟事关重大,没人敢公然说些什么,但警界败类江天晓的劣迹,就此在学生里传开。一届接一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自作孽,不可活,没人同情恶贯满盈的江天晓,只可惜那个女学生,遍体鳞伤惨死在宾馆床上时,才刚满十四岁。
想到这些,裴郁定了定神,抑制住心头一点难言的悲凉,看着沈行琛,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如果我说,江天晓是被冤枉的,你会相信吗?”
沈行琛也望着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些,可以称为认真的神色。
眼前人唇边微笑莞然,裴郁却从中,看出一分凉薄,不由得心头一跳:
“我凭什么信你。”
自今夜遇见他起,这个人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连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空口无凭,裴郁找不出相信他的理由。
“就凭,我明明可以杀了你,但却留你一命。”
沈行琛转转眼珠,那双黑曜石色瞳孔中,有脉脉月华流动:
“你是严朗唯一的爱徒,你死了,他一定会现身。”黑曜石闪过一抹狡黠光芒,“不过不用担心,小裴哥哥,就算严朗舍得你死,我也舍不得。”
最后几个字被刻意加重,音调也被压得低沉喑哑,若不是那语气里还有两分调侃,裴郁险些就要信了他的邪。
“这跟我师父有什么关系?”裴郁忍不住问。
“小裴哥哥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沈行琛不答反问,“我是说,严朗。”
“秉公任直,光明磊落,刚正严谨,一丝不苟,他是市局最优秀的法医。”裴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可能背叛他。”
无需作伪,也不必乔张,自从十七年前,严朗将十岁的他从那个满地血腥的家里带出来时,裴郁便认定了这一点。
他仰慕严朗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柳叶刀,十指翻飞间,骨骼血肉争相交谈。生者得权,死者得言,赏善罚恶,泾渭分明,协助破获多少起大案要案,让无数亡魂泉下心安。
当初报考警校法医专业时,他没有过一丝犹豫。多年来,严朗的名字,俨然已成为正义标杆,在他心中屹立不倒。
这大概是他在世上,与活人仅存的一点牵扯。
“如果他不是呢?”沈行琛眸中神情变幻不定,难分真伪,“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他并没有你所认为的那样刚正不阿,你还会拼死维护他吗?”
只停顿一瞬,裴郁眼底因为往事而生的难得温度,便一分一分冷下去:
“会。”
沈行琛看着他,笑容绽开,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了然神色:
“你知道吗,七年前的江天晓案,严朗也牵涉其中。”
裴郁微微昂首,眼中依旧不见波澜。
“他在案件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又起到了什么作用,我现在不想告诉你。”沈行琛唇边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你只需要知道,他并不像你所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每个人都有秘密,小裴哥哥。”
裴郁不答,以沉默来应对。
“关于江天晓一案的卷宗,就在你们市局档案室重案区里。如果你对我,产生了那么一丁点儿好感的话……”裴郁皱了皱眉,再次避开他调情的指尖,“你不妨亲自看过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严朗的藏身之处。”
“至于时间呢,我也不想难为你。”沈行琛丝毫不理会他的闪避,自顾抚上他颈侧那道鲜血凝固后的暗红细线,动作温柔得像情人:
“给你十个数字的机会,考虑一下。”
还来不及细想什么十个数字,裴郁就感到耳边又一阵疾风掠过。这次他有了心理准备,警惕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忙一歪头,躲过对方手刀:
“别碰我。”
沈行琛听见这话,倒禁不住笑出了声。
随即,裴郁见对方起身,从一旁桌上拿来一块黑布,不顾自己抗议,蒙在了他眼睛上:
“走吧,小裴哥哥,雨停了,送你回家。”
第4章 有本事你跳啊
三十九度水温漫过四肢百骸,周身舒爽,逐渐缓解了雨夜惊魂带给裴郁的疲惫之感。
方才沈行琛把蒙住眼睛的他领进车里,一直送到公寓楼下,才发善心解了他的绑。
之后,一句话也没再说,只笑盈盈从车窗里朝他飞了个吻,便开着那辆帕萨特逃之夭夭,溅起一路水花。
真是莫名其妙的绑架,不知所云的绑匪。
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洗个热水澡。今夜跟一个陌生活人有了太多非必要肢体接触,裴郁一想起来,就觉得浑身难受。
活人的交流方式,实在不适合他。
“……七年前的江天晓案,严朗也牵涉其中……”
水声清泠,这句话却像个魔咒,在裴郁脑海中萦绕飘荡,挥之不去。
师父严朗七年前申请病退,这事他知道,但他那时还是警官学院大二学生,并不清楚有什么内幕。
严朗只对他说过些“累了,干不动了”之类,又叮嘱几句,便功成身退,消失在大众视野里。消失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他引荐给市局,算作安排归宿。
而他也不负所望,从实习生起,便白天黑夜泡在解剖室,毕业时通过层层选拔考核,成功留在市局,操起柳叶刀,传承师父衣钵。
严朗于他,工作上曾有知遇之恩,生活上更曾多加照拂,十几年来视他如子,他不愿,也不能,被一个陌生人不知真假的几句话,动摇对师父的信任。
但是,但是。
“……每个人都有秘密,小裴哥哥。”
对于严朗的急流勇退,他并非没有过怀疑。
上学时,师父常对他说,法医的职责,就是替死者说出最后一句话。手握钢刀,脚踏阴阳,穿梭光明与黑暗,直面生命和死亡。他们,是离真相最近的人。
在岗位上发光发热,直到工龄最后一刻,才是一位优秀法医的宿命。
昔日教诲,犹在耳边,而严朗自己,却如此突兀地,给这场宿命画上了休止符。
更何况,时间还在江天晓案发生不久之后。
那双黑曜石色瞳孔又在脑海中渐渐浮现,波光流转,如冥河岸边浓雾弥漫。
想到这里,裴郁心气略微浮动,甩甩半干的黑发,披了件薄衫走出浴室。
一抬头,却看见镜子上触目的红。
满室温热水蒸气里,一个大大的红色数字“10”,张牙舞爪,盘踞在镜面上。边角处有些微水珠不堪重负,蜿蜒而下,一道一道,像稀释的鲜血,也像不甘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