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走过去,用手指抠了一点那红色,凑近细细分辨。
——石灰水,胶水,酚酞粉末。
一秒钟后,他扫一眼满是水汽而雾蒙蒙的镜子,不由在心里嗤笑一声。
好个不自量力的沈行琛,初中化学水平,还敢来他面前班门弄斧。
不过,他总算明白对方所言,“给你十个数字的机会”,是什么意思了。
“……关于江天晓一案的卷宗,就在你们市局档案室重案区里……”
思及此处,裴郁深吸口气,暗暗做了决定。
————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春光明媚。
“……你跳啊,你倒是跳啊!”
“……不敢吧,有本事你跳啊!这么多人都等着看呢,哈哈哈……”
“……到底跳不跳啊……我这还着急上班呢……”
“……你们可做个人吧,楼这么高,会摔死的!”
“……跳!跳!跳一个……”
……
路过市局附近一栋居民楼时,裴郁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一个人影站在楼顶天台边缘,摇摇欲坠,将跳未跳,似是在下最后的决心。从那身形和被风吹起的长发来看,应当是个年轻女子。
楼下早聚了一帮围观群众,一边仰着脖子朝上看,一边指指点点。不少人还扯着嗓子催促她快点跳,不要耽误大伙儿时间。
人群熙攘,只有一个穿连帽衫的年轻人在卖力喊叫“不要跳!”边叫边朝天连连摆手,急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
“裴哥!”听到响亮一声喊,裴郁一转头,看见穿着淡蓝警服的窦华,从人群另一头朝他跑过来,手里还攥着个煎饼果子,脸上全是焦急,额头已有汗水渗出,显然有些手足无措。
“跟我上去。”
裴郁撂下一句,转身就往楼上跑。
窦华连忙应一声,下意识把煎饼果子往身旁一位一脸茫然的大爷怀里一塞,便跟着他跑了上去。
六楼,二十米高度,裴郁暗暗盘算,跳下去非死即残。
等他们跑上天台时,楼下群众起哄声已经达到了白热化,一浪高过一浪。那个年轻女子也越发站立不稳,像是被大伙儿高涨情绪感染,颤巍巍地向前迈了一步。
那身影单薄萧索,像一片失落的枯叶,被狂风席卷,眼看着,就要从边缘坠落。
千钧一发之际。
下一秒。
“不——!裴哥——”
随着窦华撕心裂肺一声喊,裴郁飞身扑向那女子,用尽全力一扯,自己却由于惯性,刹不住车,消失在天台边缘。
楼下霎时间像冷水倒进滚油锅,爆发出一阵惊呼。
“裴哥——你不要死啊——”小警察声音里带了哭腔,满是绝望无助,跑上前两步,扯住那名女子使劲往后拖。
很快,楼顶有几个群众陆续跑上来,窦华见来人了,就放开那名女子,朝天台边缘跌撞跑去:
“裴哥——裴哥啊——呜呜呜——”
变了调的嘶吼被眼泪浸染,再横冲直撞进耳膜,无比凄惨,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你再叫,我就被你震下去了。”
一道低沉喑哑声音响起,窦华惊愕中也忘了哭喊,一低头,裴郁正危险地悬挂在楼顶边沿,用力扒着水泥台边,无奈地瞅着他。
“……呜呜裴哥……可吓死我了……”
窦华显然大大松了口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止不住抽抽噎噎。
望着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面鼻涕眼泪纵横交错,眼睛都急红了,裴郁暗暗吐出一口气。
刚入行不到半年的小警察,还是个孩子,胆量还有上升的空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只是……能不能别光顾着哭,倒是拉他一把啊。
裴郁无可奈何抿抿嘴,想自己爬上来。谁知,手下一滑,身形一错,就要掉下去,立刻引起楼下又一阵呼喊。
“哎——抓住我!”
一个声音及时出现,抓住了裴郁手臂和衣服。
窦华这才反应过来,眼泪也来不及擦,赶紧向前探身,帮着把裴郁捞上来。
“谢谢。”
回到安全范围内,裴郁道了声谢,一抬眼,发现面前这人,正是方才在楼下急得跳脚那位连帽衫。
第5章 谁偷我煎饼果子了
“别客气别客气。”连帽衫年轻人连连摆手,目光落在窦华的浅蓝制服上,“你们是警察吧。”
窦华点点头,眼睛里急出的红血丝还没散去,声音里也带着浓重哭腔:
“谢谢你哦,多亏你,裴哥才没掉下去。”
“嗐!”年轻人一扬手,笑道,“都是为人民服务,谢什么,应该的。”
裴郁向他颔首致过意,便转头去看那名年轻女子,又听窦华在身后道:
“我叫窦华,市局的警察,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窦华?豆花。”两个人似是握了握手,“好可爱的名字。”
裴郁听见那个年轻人又介绍自己道:
“彭冬冬。”
几位热心群众搀扶着那名女子准备下楼,裴郁在一旁看了看,她沉默不语,无精打采,看起来有些苍白,但所幸没有受伤。
于是,他转向跟在窦华身后,圆头圆脸,长得一团喜气的彭冬冬,指了指女子:
“认识?”
彭冬冬摇头:
“上班路过,顺手做件好事,也算我行善积德。”
裴郁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就从楼下几大步跑上来,冲到那女子身边:
“雪!你没事吧……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雪……”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她手臂。看情状,与那名女子似是十分熟识,可女子见了他,只是微微叹口气,并没说什么。
年轻男人扶着女子,无助地扫视一圈,视线自然而然就落在了,这群人中唯一穿着警察制服的窦华身上。
确认人安全了,裴郁便冲窦华一点头,溜之大吉。
他只负责把人救下来,至于跟活人打交道这等麻烦事,就交给豆花儿去处理好了。
————
“怎么回来了,没休假?”
走廊里,认认真真洗了半天手才出来的裴郁,迎头撞上廖铭,同样对他的出现表示疑惑。
“廖队。”裴郁随口扯个谎,“想起来还有材料没整理完,回来看看。”
年轻的刑警队长双眸胜过鹰隼锐利,打量他一下,点点头,就要走开。
“裴哥!”
他转脸,见窦华从走廊另一头跑过来,边跑边挥手,气喘吁吁到了跟前,冲两人绽开灿烂笑容:
“廖队。”
跑得太急,窦华差点刹不住车,然而,裴郁和他都很有默契,连忙各自后退一步,谁也不挨谁。
在裴郁印象里,豆花儿工作半年多,除特殊情况外,都在很努力地避免碰到自己任何身体部位。偶然听别人问起过他,结果豆花儿抓抓头发,不好意思地说,裴哥是法医,天天摸尸体,看见裴哥的手,他心里有点毛。
为这事,他没少被别人笑话胆子小。
然而倒是正中裴郁下怀,正不愿意跟活人打交道,少接触一个是一个。
廖铭瞅瞅窦华一脸风干了的涕泪痕迹,两颊还有浅浅桃红余韵,抱起手臂,挑挑眉梢:
“哭过?”
“廖队,你都不知道,刚才裴哥救人有多惊险,可给我吓完了……”窦华一拍手,连说带比划,眉飞色舞,向廖铭讲起裴郁的英雄事迹来。
“……后来她男朋友过来,把人带家去了,我才回来的。”
裴郁没兴趣站在这听他说书,正欲离开,就被廖铭叫住:
“下次队里报好人好事,见义勇为板块算你一个。”
“别。”裴郁光速拒绝,“活人那套,我嫌麻烦。”
窦华噎了一下,又想起什么,忙道:
“对了,你们知道她男朋友是谁吗?就那个戴眼镜的。”
裴郁和廖铭齐齐瞅着他,没人应声。
“她男朋友叫邹晟,是咱们市局食堂的采购员。还有那个女生,她是咱们食堂其中一个窗口的打饭小妹儿!我说怎么一开始看着有点儿眼熟呢。”
见裴郁还是面无表情,窦华追问:
“裴哥,你看她不眼熟吗?”
裴郁摇摇头。
活人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转瞬即逝的过眼云烟。与其说看她不眼熟,不如说他就没仔细看过。
“反正甭管怎么着,裴哥,你今天救人那风采实在太帅了。”窦华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我决定,把你列为我偶像名单里的套破兔!”
说完又故作豪爽地,拍拍廖铭肩头:
“廖队你也别吃醋,第一名永远是你哦。”
裴郁懒得再听他废话,点点头便转身走开。身后,窦华还在那儿找补:
“裴哥!鉴于你最讨厌肢体接触,我就不碰你了,你领我的情就行。”
裴郁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心里默默吐槽——
小豆花儿说话一点都不严谨,他讨厌的,是与活人的,非必要肢体接触。
一面寻思,一面又听到窦华转向廖铭去叨咕:
“雨隹木各氵夭卄次……说到吃醋我刚想起来,我那煎饼果子还让老板多放了点儿醋,指定好吃……欸,我煎饼果子呢……廖队,你吃我煎饼果子了?”
没听见廖铭的声音,想必没理他,直接走了。
一阵不死心的凌乱脚步声响起,很快又忽然停住。
裴郁脑袋里嗡一声,加快步伐,想要立刻消失。
果然,哒哒哒的步子声追了上来,清脆声音由远及近:
“裴哥,是不是你偷我煎饼果子……”
————
虽然昨晚发生的事,让裴郁下定了弄清真相的决心,但他并不能马上相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沈行琛。
那人眸中总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幽深莫测的光,说话也是半真半假,蛊惑人心,让人不由得生疑,又忍不住探究。
而且,师父严朗离开前,特意嘱咐过他,无事不必去扰,留自己一个清静。
因而裴郁决定,自己先去查看江天晓案的卷宗。
只是,档案室重案区的门长年落锁,需要特定钥匙才能打开,他没有。
局里有规定,重案区不允许轻易踏足,如果直接找管理档案室的同事去借,需要领导亲笔同意的手书。
正踌躇间,他忽然想起,廖铭那里有钥匙。
作为市局刑警支队一队长,手头掌管的工作,还是比他们这些技侦人员多些的。
但是,直接找廖铭借,一样显得可疑。廖队鹰眼如炬,难保不会发现他图谋不轨。
他暂时还不想让无关人员掺和进来。
这样想着,一个行事计划便从脑海中浮上来,渐渐成形。
第6章 倒计时
作为局里的青年骨干,廖铭出现场,作报告,听讲座,开大会的频率,比裴郁和窦华这些技侦人员,高出不止一星半点儿。
整整过去一个星期,裴郁才终于逮到他单独在办公室。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裴郁当机立断,敲响了廖铭的门:
“廖队,借下你文件柜钥匙,我打印机没纸了。”
“你不是也有吗。”廖铭正埋头在文件上写着什么,头也顾不上抬。
“出门太急,忘带了。”裴郁面不改色心不跳。
廖铭解下腰上一串钥匙,隔着桌子扔给他,挥手将人赶走。
回到解剖室,裴郁取出备好的硬纸板,覆上一层双面胶,迅速从一串钥匙中,识别出自己需要的那把,轻轻贴在纸板上。
随后,又从一边盒子里,抓了把平常用来做牙模的黄色石膏粉,在钥匙上方细细洒下。
很快,硬纸板上,钥匙下方,就拓印出了一模一样的形状。裴郁小心取下金属钥匙,将上面粉末擦拭干净。
他拿着那串钥匙走出解剖室,在走廊上,刚好遇到同样出门的廖铭。
将钥匙递出去的一刹那,裴郁发现,钥匙上居然遗留了一点没擦干净的黄色石膏粉。
裴郁呼吸一滞,暗怪自己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