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凭廖队那个观察力的敏锐程度,他这一番矫揉造作,岂不是白费功夫。
然而覆水难收,手都递出去了,还怎么往回拿。
只能先装不知道,万一廖铭日后问起来,就说柜子里石膏粉洒了,自己没注意。
正暗暗咬牙间,裴郁只听有人一声拖腔拖调的:
“裴哥——”
这一嗓子转移了廖铭注意力,转头看了一眼来人。
一眼时间已经足够,裴郁指尖一动,迅速将钥匙面上石膏粉蹭掉,还用力抹了几下。
“我刚才路过收发室看到的,就直接给你带过来。”那嗓音的主人,窦华,笑嘻嘻地,递给裴郁一个快递小盒,“又有人给你写情书啦!”
一面将钥匙交还廖铭,一面接过小盒,裴郁瞅一眼窦华:
“扯。”
“不信你自己看。”窦华把小盒上的文字指给他看,“写着你的名字,裴,郁,还画了颗心圈起来,这不是情书是什么。”
是不是情书,裴郁没看出来,但纸盒缝隙里隐约散发出的淡淡芬芳,他可是闻到了。
鼻端萦绕的是某种熟悉幽香,热烈与冷艳并存,清新和妖娆共见,一半引诱,一半危险。
雪松,海浪,橙花油,麝香。
沈行琛的味道。
裴郁心念一动,装作不经意地把小盒收起,避开廖铭略带锐利的视线。
“别装啦,裴哥。”窦华歪歪脑袋,笑得一脸八卦,“我来局里半年,至少见过三回别人给你写的情书。谁让你轻易不肯留联系方式,人家想表白,只能往收发室寄信。”
裴郁抿抿唇,懒得反驳。
“而且我听说,好几个都是你出现场时候遇见的,是不是?”窦华兴致勃勃追问,“不是热心群众,就是女警花哎。”他伸手指捅捅廖铭,“廖队,你有没有受到过这种艳遇?”
廖铭把钥匙挂回腰上,垂着眼睛,也不看他:
“我没有这种福气。你想试试的话,下次出现场带上你。”
“就等你这句话了!”窦华开心一笑,像得到某种宝贵承诺,眉梢眼角尽是春风,“我工作这么长时间,都没机会见识你们那种重案现场,成天不是抓赌,就是抓嫖,没劲透了。”
“那是治安支队的活儿,”廖铭跟裴郁对视一眼,两人暗暗好笑,“二队长派你一个痕检去?”
“可不咋的!我要跟他分道扬镳。”窦华很有气派地一扬手,“廖队,打今儿起,我就跟你们一队混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呐。”
裴郁配合地冲廖铭点点头,做个“你们慢聊”手势,顺势转身离开。
“裴哥,那么多警花,你就没一个相中的吗?”窦华见他要走,连忙追问。
八卦总得有个结果,不然容易睡不着觉。
裴郁头也不回:
“我对活人没兴趣。”
进了解剖室,他顺手咔哒一声落了锁。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打开这个充斥着沈行琛香水味道的快递小盒时,不希望有人来打扰。
小盒里只有一枝,白纸折成的玫瑰花。
花瓣繁覆,层层叠叠,莹白如玉,像艺术品。
裴郁拿起那枝玫瑰,看见上面星星点点,狰狞而耀目的猩红。
窗口透进的阳光照在花瓣上,仿佛为它镀上浅浅一层金边。妖艳的红与无瑕的白,相互映衬,完美结合,有种诡异而绮丽的和谐。
无需鉴定,从颜色与质地上,他认出,那是活人的鲜血。
鲜活的,有生命力的血。
一共九滴。
十,九。
裴郁微微仰起头。
沈行琛,在用这种方式,为他所谓的机会倒计时。
那双笑意盈然的黑眸,一半威胁,一半引诱,带着冥河岸边弥散的大雾,款款浮现在裴郁眼前。
他将纸玫瑰凑近唇边,贪婪地呼吸着掺杂一丝鲜血腥甜的香水味道,沉醉地闭上双眼。
玫瑰花瓣是红的。
他的血也是。
————
当天深夜。
从解剖室出来,裴郁呼一口气,定定心神,向档案室走去。
从硬纸板上精准剪下一把钥匙实在算不得难事,尤其对于一双法医的手而言。
白天人多眼杂,他只能等到夜里,人都走完了再行动。要是轮到自己值夜班时,会更方便,但偏偏他下一个夜班在一个月开外,他等不及那么久。
档案室就在他们夜班休息室对面,不过一条走廊雨隹木各氵夭卄次之隔。
裴郁看过排班表,今夜值守的是一队的小唐和小贺,廖铭的手下。他突兀出现在休息室门口,倒给正在呼噜呼噜扒泡面的小唐吓了一跳:
“裴哥,这么晚,还没走呢!”
“去档案室查点东西,白天没顾上。”裴郁向身后档案室随手一指,感觉有什么不对。一转头,发现档案室的门大敞四开,应急灯亮着,光线略微昏暗,里面好像还有人。
注意到他的怔然,小唐解释道:
“那是配电室的临时工,小何,正在里边修电路。”
修电路?
他今天一直待在解剖室,对门外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更没听说过这个临时工小何:
“怎么回事?”
“今天……例行电路检修,”小唐扒了两口面,口齿有些不清,“小何过来一查,就发现档案室电线烧了。那里都是纸,万一出事可不成,得马上修好才行,他正在里头换电线呢。”
裴郁点点头,又听小唐吸溜溜喝了口汤:
“你可以进去看看,裴哥,要是他换完了,你好查你的材料。”
“你自己?”裴郁环视一圈,没看见另一位值班警察。
“小贺在里屋。”小唐指指身旁的小门,做个噤声手势,嘿嘿一笑,“趁现在没事,偷摸睡一会儿。”
裴郁点头,自顾转身,进了档案室。
绕过一排摆满卷宗文件的高大铁架,他捕捉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昏昧光线里,有个人正半蹲在墙边,摆弄电线。听见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站起来,转过身,冲他灿烂一笑:
“小裴哥哥,我们,又见面了。”
第7章 碍事的都被我干掉了
沈行琛穿着一套深蓝色背带裤电工制服,安全帽取下来放在一边,细碎黑发稍显凌乱地垂落额前,更显得少年气十足。
昏昧光源下,他唇边绽开的笑容明艳而莫测:
“小裴哥哥,我们,又见面了。”
向身后略略扫一眼,确定无人跟过来,裴郁朝他走近两步,压低嗓音:
“你到底叫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这么快就忘啦?”
沈行琛故作委屈地蹙一下眉梢,也学着他再靠近一点,放低声音轻笑:
“小裴哥哥,我对你可是一见钟情,你却连我叫什么都不记得,我会伤心的。”
半调笑半认真的口气,暗夜里听来,更添几分如影随形,不可言说的魅惑。
两人距离不过咫尺,沈行琛身上淡淡香水味道飘来,裴郁眯了眯眼睛,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抱起双臂,凉凉地盯着对方的背带裤。
“姓何当然是骗他们,我不会骗你的。”沈行琛向他飞来个流转眼波,“放心,都说了是临时工,不会有人去查的。”
裴郁看一眼墙边电线,视线重新落回他脸上:
“你破坏的?”
“不要担心。”沈行琛冲他摇摇手里的工具,“我既然能破坏,当然也能修好。”
不见得吧,裴郁暗暗冷嗤一声,脑海里浮现出镜面上的红色数字10,到底没忍住开口:
“初中化学水平,还敢信口开河。”
“哦,你说那个,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沈行琛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没上过学,没文化,让小裴哥哥见笑了。”
“哎,说真的,”对方凑上前来,伸手拍拍他敞开的警服外套上,贴了警号的位置,一脸神秘兮兮,“你有没有被我吓到?”
裴郁条件反射式地一闪,避开他的手。
动作太快,差点闪了腰。
“看来是有了。”沈行琛收回手,笑容颇为心满意足,春风骀荡。
裴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就这?
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果然,没文化,真可怕。
懒得再理会他,裴郁转身,听听对面休息室里没有异常响动,便放轻脚步,走向重案区那扇门。
重案区的门在档案室一角,与休息室屋门刚好隔空对望。如果他贸然去开,对面的小唐一定会发现。
心思电转间,小唐端着吃完的泡面桶站起身,走出门。看方向,应当是去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暗道一声天助我也,裴郁迅速摸出那把仿制钥匙,三两下捅开了锁,闪身进了重案区。
那里架子上存放的,都是积年的大案要案卷宗,久无人打理,已落了厚厚一层尘灰。
裴郁一边注意不要发出任何声响,一边任视线快速掠过那些文件侧脊上的字。一心两用,还准确跨过了角落地上一只很不起眼,锈迹斑斑的小保险箱。
终于,一行黑色宋体字落入他眼帘。
——江天晓强%奸杀害女学生后意外身亡案
就是它。
将装着卷宗的档案袋小心取下,裴郁顾不得那上面尘土飞扬,便匆匆往门外走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重案区的卷宗,没法长时间停留观看,他只能先偷走,日后再想办法送回。
走廊里传来几声悠扬嘹亮的口哨,小唐步子声由远及近,正向休息室走来。
时间应该刚好,裴郁一面飞速盘算,一面加快步伐。
恰在此时,对面休息室里也响起了脚步声。
方才在里间睡觉的小贺已经醒来,伸着懒腰,走出里屋小门。
刚走到重案区门旁的裴郁,不由呼吸一顿。
几米距离,只要小贺稍一转脸,就会立刻发现他这个禁区的闯入者。
这一瞬,时间以无比迅疾的速度飞驰,又以异常缓慢的动作静止。
电光石火间,眼看着几个人就要目光交汇——
咔哒一声轻响,档案室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想也没想,裴郁一把将卷宗掩进自己外套里,同时另一只手关门,落锁。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停顿,仿佛上辈子修来的默契。
而后,档案室的灯才慢悠悠,颤巍巍地,再度亮起。
沈行琛从铁架子后面闪身出来,拎着安全帽,冲他们笑道:
“电路修好了,我先走啦,有问题的话,回头再联系。”
值夜班的两位小警察,向“电工小何”道了句辛苦,便摆摆手,微笑送别。
这边裴郁也装模作样地,将一个歪了的档案袋扶正。
然后,跟他们打个招呼,借口材料查完,关灯,锁门,闪人。
“回见啊裴哥!”
身后小贺冲他扬声道。
裴郁揣着卷宗,走得步履不乱,背影一如往常,端庄冷淡:
“嗯。”
————
走出办公楼,不出所料,沈行琛果然在台阶下等他。
“说吧。”裴郁并没停下步伐,他知道对方一定会跟上来:
“这样大费周章,冒险前来,你究竟想干什么。”
档案室的电路没人去动,好端端的怎么会坏。
他只是不知道,这个人如此费劲折腾,到底意义何在。
活人真的麻烦。
“当然是……”沈行琛凑上来,莞尔一笑,挽起他一边手臂,“想再见你一面啦。”
裴郁触电般地甩开他:
“说归说,别碰我。”
“好好好,不碰你,别生气。”沈行琛不甘心地拉一拉他衣袖,才笑盈盈放手:
“我来呢,就是想确保你拿到真正的卷宗,而不是假装看过后再来骗我。眼见为实,我要亲眼看着你,拿到它。”
“就这?”裴郁依旧十分漠然。
“然后……”沈行琛继续笑得璀璨,“……等我一起看。”
果然。
“还说不想告诉我,我师父怎样牵涉其中。”裴郁嗤一声,“分明是你自己也不知道。”
“哎,不要这么说嘛,小裴哥哥。”
沈行琛的手又不安分地凑上来,“有你在呢,我早晚会知道。”
“再说,你今晚来偷卷宗,不就说明我的话让你产生了动摇么。”对方语气愉悦,“你也怀疑,严朗跟这案子有染,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