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可是记得王爷前些日子天天往小王爷那儿去……这,所以才做了这棋盘想替王爷分分忧。”
岫昭盯着棋盘一会儿,开口道:“搬过去吧,和他说我等会儿过去。”
林宣听得一喜,不露声色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阗悯听舒桐说成了事,又见林宣搬了棋盘来车里,言道:“麻烦林掌柜了。”
“不麻烦。”林宣笑道:“听舒老弟说,小王爷棋艺了得,正好挫挫王爷的锐气。”
阗悯听着攒起了眉:“都是他胡说,我哪有那么厉害。”
“不过我也提醒小王爷,对王爷可千万别留手。”林宣道:“放眼大祁,能赢王爷的恐怕屈指可数,朝廷和宫里,是一个也没有。”
阗悯叹道:“那真国手了。”
林宣笑着点点头:“这些年王爷韬光养晦,已很少与人对弈了。不过即便如此,小王爷也不可掉以轻心。”
舒桐听着插道:“这般低调是为什么?”
“王爷有他的苦衷。底下人总说他全知全能,你说皇上怎么想?”
舒桐心道岫昭本也不是什么善与之辈,不过近些年外头传的,也确实只有他的一些风流韵事。林宣多说了几句便出去了,留着舒桐和阗悯在车上。马车依旧缓行,两人等了一阵,阗悯道:“他什么时候来?”
“这,林掌柜也没说。兴许快了吧。”
“我能赢了他吗?”阗悯微微笑了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舒桐。
“我看林掌柜的意思,是觉得你会输给王爷。”舒桐毕竟比阗悯年长两岁,心思较阗悯更仔细。
“怎么说?”
“林掌柜是苏恒元大学士的爱徒,本就才德兼备,武术造诣极高。他尚且输给王爷,难道会认为你的棋艺能胜过他自己?不过是让你尽全力去搏一搏罢了。”舒桐在初到王府时便打听过林宣此人,若不是岫昭处处压他一头,恐是难让他心甘情愿辅佐。
阗悯点头道:“如此我更要赢他了。”
两人坐着闲聊,不觉又过了半个时辰。阗悯等得有些心焦,向舒桐道:“不等了,他要来再叫我。”阗悯本想躺着,说到这儿马车忽然停了,听得外头的人叫了一声王爷。
岫昭撩了车帘上来,舒桐忙躬身行礼。
“你下去吧。”岫昭甫一上车就把舒桐赶了出去,弯腰坐在了阗悯对面的床上。
阗悯见他一身打扮得似个花孔雀,把毛裘披风扔在床上,一时不知道怎么跟他搭话。
岫昭理了理鬓发,瞧着车里陈饰:“林宣他们做了个棋盘,说你有意思跟我对几局。”他言语间颇有几分轻佻,眼也不看阗悯。
阗悯心道他果真还在置气,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嗯。”
“让你久等了?”岫昭忽而一笑,满室生光。阗悯忽觉得他这一身更夺人眼目了,不知不觉与他视线对上。
“你是不会说话怎么的,只看我是什么意思?”
“想与你打个赌。”阗悯一双手在身前轻轻交叠着,“谁输了,谁就答应对方的要求。”
第95章
“呵。”岫昭嘴角动了动,“你原本有求于我,我赢了能得到什么?”
阗悯道:“看来林掌柜所言是夸大了。”
“林宣说了什么?”岫昭眼睁开了些,黑瞳注视着阗悯。
“林掌柜说王爷棋艺高绝,已鲜有敌手。”阗悯回望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早被岫昭拿下了。岫昭只是坐在那儿,他的心已然飘了过去。
“这话也没毛病。你若是怕,我让你执白。”岫昭伸手执起一枚削开的算盘珠,“此为黑,丫头做的石子为白。我不光让你先行,再与你下一盘盲棋。”
岫昭这一番话极具挑衅意味。要知棋盘上纵横各十九数,交汇三百六十一处,每每落子、打劫,除非超强的记忆力,对常人来说根本就不可能,是神仙才能办到的事。
“你要是赢了,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岫昭娓娓道来,神色自若,竟也不是在同阗悯开玩笑。
“好。”阗悯在四角星位摆上棋子,“既如此,我们开始吧。”
此时舒桐耳朵贴在马车外,恨不得变作一个挂件挂在车窗底下。林宣瞧着他辛苦,招了招手道:“老弟,不是我说你……”
舒桐苦着脸把食指压到嘴边,林宣一说话,他又听漏了。
“王爷要与小王爷下盲棋……?”林宣仙风道骨的两道长眉一扬,转身急着找龚昶去了。
舒桐疑惑着瞧他背影,怎么林宣隔那么远比他听得还清楚?
不消片刻龚昶攒着眉跟着林宣过来了,少女看了舒桐一眼,突地笑出了声。舒桐此时尴尬得嗖地挺直了背,离车一尺远近,既想听又不能听的模样着实有点儿意思。
“快,前两手什么情况?”林宣也心头痒,无奈他内伤未复,听声的功夫大打折扣,这时也指望不上舒桐,只能搬来龚昶当救星。
龚昶手中还拿了一方木板,只是比岫昭阗悯对弈的稍小,横纵十九线倒是一模一样。这时龚昶托着棋盘,望向舒桐:“说呀。”
舒桐“啊”了一声,明白了她二人是要将里边儿的盲棋转到外边来看,忙道:“第一手阗悯落在‘天元’。”
“…………”
林宣龚昶都没做声。舒桐尴尬道:“这,我寻思着他觉得王爷太……所以……”
棋盘上亦有礼数,阗悯这一手对对手实则大不敬,在场三人俱是懂棋之人,是以同时静默着没说话。但要说岫昭当着他下盲棋,又未尝不是对阗悯的一种侮辱。
林宣伸出拇指在龚昶掌中的棋盘上一按一转,天元位置落成了半个圆坑。“王爷走的什么?”
“三三。”舒桐惊叹他指上功夫,又看龚昶在三三位用铜钱边儿画了个空心的圆圈。这圆圈较之林宣的毫不逊色,圆得跟盘子似的。舒桐正想问岫昭落子能听出是哪儿,阗悯不说话,那如何得知?忽然龚昶伸出手,指尖轻按在了他嘴上。林宣插道:“你别捣乱,让龚丫头听。”
舒桐唇上还有温温热热的触感,这会儿也说不出话了。
龚昶与林宣这时候集中精神,依次把岫昭和阗悯的对局移到木板上。两人速度奇快,同心施为,不及半柱香时间就将所有棋补好。舒桐听着里边儿岫昭口述,林宣便又刻下一个印记。龚昶也不知用了什么招,里边儿阗悯的落子声一响,她便找好位置画好白子。
林宣负责的位置尚且好说,岫昭会口述让阗悯落子,而龚昶这边单听两次落子声音辨位,就真是神乎其神了。舒桐看得呆了,喃喃道:“好厉害。”
林宣看他那傻样,不由得一笑:“知道我为什么叫龚丫头过来了吧?”
舒桐点点头,口中忙“嘘”了一声。龚昶并没干涉林宣说话,依旧在等二人下一次落子。这回等待时间不知为何特别的长,舒桐脸上的热渐渐退了,安心研究起两人木盘上的战局来。这一看才惊觉棋局已到中盘,双方胶着,杀伐气溢出盘面:阗悯依旧是得心应手,沉稳大气,布局虚实得当,有张有弛。舒桐稍稍心安,又看岫昭的棋路:飘逸灵动,不拘一格,时而紧逼阗悯,时而放眼全场。拆挡压粘无一不精,无一不让人赞叹连连。舒桐只道阗悯寻常棋路杀伐果断,不似这般佛性,心道难不成因为对手是岫昭,不敢出招?
林宣看了会儿道:“小王爷好手段,能与王爷中盘厮杀不显弱势的,当朝也没几人。”
龚昶道:“他第一手‘天元’,除了激怒王爷,显然还有别的作用。”
林宣点点头,手上又按下一子:“这一子的作用,从这儿开始越发明显了。”
他二人边说边摆,显然把舒桐忘在了一边。舒桐心道阗悯林宣赢过他也就罢了,龚昶这架势,看来棋力也在他之上?片刻间林宣神色变得凝重,低声道:“来了!”
龚昶转眼间也变得全身紧绷,铜钱画圈的速度快了不少。舒桐目光移到棋盘上,只见稍事思考之后,白子开始了进攻:初如旭日破晓透出的一丝微光,片刻之间锋芒毕露,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取岫昭中央腹地。黑子被他突破一个缺口,不得已节节后退,不复先前的灵动洒脱。
“好家伙!”舒桐不由得道了一声好,佩服起阗悯这般耐性来。他却不想阗悯平日里与他下棋,都是随性玩乐,根本没有多动脑子,是以觉得阗悯棋风粗犷狠戾,与他的枪法一般决绝霸道。
如今众人围着棋盘,都见识了这位少年的深沉心思,不得不为岫昭捏一把汗。
岫昭此时在车内背着棋盘而立,额上渐渐有了几颗细汗:他不应当小看阗悯,纵然他失了腿,显得羸弱无依,可毕竟还是一头野兽。野兽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会咬人一口。他本是自恃技高一筹,却没想过在那北地荒芜的蛮夷之地还有如此出众的谋者。盲棋已耗费了他巨大的脑力,现在阗悯这般逼迫,稍不注意便会被他吞噬殆尽。
岫昭深吸一口气,嘴角一弯:“怎么,你想暴力屠龙?本王偏不给你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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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阗悯下完一子道:“我念与你听。”岫昭与他下棋一直是靠听声辨位,这显然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阗悯一门心思想着赢他,对岫昭种种吃亏的做法视而不见,到如今也觉得稍微有些过了。
岫昭平了平情绪,并未落子,而是听完阗悯口述了落子位置。两人原本紧张的落子节奏也因此有了片刻舒缓,宁静得如同暴风雨来前的湖面。
窗外林宣三人依旧在按谱摆棋,只是里边此时传出的声音再不用依靠龚昶辨声了。舒桐听着二人口述,总算能明白看清中盘的局势。“王爷好像有别的用意……”
“小王爷不该再追了。”林宣忽道,“再追下去,恐是要进王爷设下的套,出不来了。”
“那不是阗悯的性格啊。”舒桐觉着这事儿还是他有发言权,“他啊,明知有陷阱也会去拼杀的。”舒桐忘不了阗悯单骑入敌阵取人首级的事,只要不让他带兵,阗悯坚毅狠戾的性子就会完完全全地暴露开来,他只用对自己的命负责。
此时棋盘上两人斗得难分难解,外面三人即便是围观也觉剑拔弩张。龚昶看得目不转睛,一边沉思一边道:“林叔叔,官子我不如你,你看这局……”
林宣摇头道:“差不太多,是小王爷……不对,王爷应当优势更大些。”
两人皆静默下来,只留车内的对弈声。
舒桐的心卡在嗓子里,他又一次目睹了阗悯不计代价的出击,只是这回是在棋盘上,对手是岫昭。这个在战场上固执于输赢的少年竟在岫昭手下被逼出了全力,仿佛在证明着自己。他原本可以更稳,可完全抛弃了寻常套路,像是在为自己下这局棋。
棋到终盘,岫昭转过身面对阗悯,咬牙道:“服不服?”
阗悯抬眼对上他道:“不服。”
“你输了。”
阗悯的目光飘上棋盘:“下一次就不会,我复盘你看。”阗悯说完,伸手取去不用的棋子,留下了适才两人杀得最难解的地方。
“来。”岫昭行至棋盘前,二指夹住棋子,同阗悯再推了一遍。
“这一步,我没明白你的意思。”阗悯见他搁下棋子,补充道。
“就是这儿,你太在乎我在想什么。若是你不理会我,按先前的布局,本是有可能赢的。”岫昭此刻也专注于棋盘上,同阗悯一起拆解。
“不好说,但是不会输。”阗悯将棋子落在了另一处,“这里。”
岫昭手指扣着棋子,再粘上。两人在车里落子如飞,将心中所想皆付于眼前方寸棋盘上。待得阗悯收官,少年长长吐一口气:“怎样?”
岫昭点头道:“不错,这样便追回那半目,当是和了。”
阗悯手一拂,将盘上棋子都打乱:“再有下局,我不会输给你。”
岫昭出神地看着他。在他记忆里已经很久没人能让他如此紧张,更没有这种心脏砰砰直跳的感觉。他甚至现在就开始期待与阗悯的下一局,而不是将来某个未知的时候。
阗悯本以为岫昭会开口要求什么,对面却一直没有动静,不由得心生了几分忐忑。他适才一时放纵自我,出了小错,才让岫昭逮住机会。敏锐如岫昭,可能一辈子再遇不着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