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文云木

作者:文云木  录入:04-27

  “我不擅近战,打不过,让他跑了。”
  “死尸为何人?”
  季春风改成拖尸似的拖着的画良之,站门口发问。屋内血腥味太重,没人再愿踏前一步。
  “刑部都令使,郑文统,腰牌在这儿。”项穆清毫不避讳地从血泊里掏出块浸血的官牌,顿了顿又道:
  “从八品,小官。”
  “那犯不上插手。赶紧起来走吧,趁外人瞧见之前!”季春风手里拖着一个,既得担心面前这个。
  又要瞥靳仪图脸色。
  “从八品也是官,也是条人命。”项穆清不满压低声音,道:
  “况且这是姑获作祟,既然被我撞到,怎可视而不见。”
  “妈的,兔崽子!喊你起来,聋了吗!”詹勃业再是忍不下去,直要去薅项穆清领子。
  项穆清起身去挡,后边秦昌浩跟季春风眼疾手快,拉牛似的扯起老爹,试图劝架。
  除了被丢在门口大淌口水,呼呼大睡的画良之外,禁卫这六个首领,说好的来交流感情,结果全都在个死了人的门口打成一团。
  便连身后一群惊叫人声噤了都没注意得到,听一声尖脆轻咳才回得头。
  “禁卫大人们,可是闲情逸致,好心情呐。”
  早瘫在地上的老鸨前边,不知何时起站了个眉目藩白的老宦官,身着绯红窄袖袍杉,领口袖口填一软碎黑绒拢着,头顶惠文大冠,还缀了个紫貂尾吊在脑后摆。
  “曹公公?”季春风先愕然做了声:“您怎在得这俏春楼……?”
  曹亭廊把手揣在手笼里,九月的天没觉着多凉,他倒是捂得严实。身后小宦才伸手摘了他大氅,看似进来没多久。
  曹亭廊虽是个四品内侍,官职比不得这些个禁卫大人,但却是贴皇上身边的红人,连宰辅都知道礼让三分,看些眼色的角儿。
  况且身上功夫也是大昭得数一数二的高手。
  这会曹亭廊目光明厉侧脸往屋里瞥,几人都觉得背后生寒。
  詹勃业冷不丁挪了墙似的身子,试图把犯了律的项穆清挡在里头。
  曹亭廊不动声色地悠步过去,直接眼都不眨地跨了从门框边滑下来,横躺在道中间的画良之,与詹勃业比肩靠着。
  就算是比这牛似的人窄矮上几个。
  也毫不介意地笑道:“詹大人,不妨让个路?”
  “死了个八品芝麻官,不劳内侍大人操心。喊大理寺的人过来就是,咱兄弟几个也就是看个热闹。”詹勃业没好气道。
  “看热闹,看得一身血。”曹亭廊笑意讪然,是早瞧见了屋里项穆清,正踩在血里,阴着张脸。
  詹勃业一介粗人,看得曹亭廊这幅城府幽深难辨心思的脸就恶心,拉着张脸没什么好眼色。
  然曹亭廊是个聪明人,知道禁卫的规矩,都是陛下的人何必翻脸,便和善一笑,往后退出半步说:
  “那就祝诸位大人玩得开心,不过屋里这死人,下官还是要查的。烦请詹大人让……”
  “草!靳仪图!!!”
  曹亭廊话音未落,一旁无声观望的靳仪图竟在此间电闪似的抽剑出鞘,快如鬼魅无影,架到项穆清颈上!
  靳仪图腰佩长短双剑,长剑缀血玉以压煞气,有传其为十九生人入炉魂,得铸鬼剑,名曰‘泰煞谅’,短剑十寸刻纹诡异,沟壑浸毒见血封喉,名曰‘纣绝阴’。
  无人可知这残酷铸剑法为真为假,只知靳仪图为人狠戾森寒,剑法游走泛如鬼影,常伴君身,轻易不出剑。
  出了便是绝命的狠。
  项穆清自己都没吱声,秦昌浩先一嗓子骂了出来。

  靳仪图却是翻起剑刃,逼项穆清动弹不得,再嗓音阴沉,低声质问说:
  “禁卫责令,无皇命不得擅自出手。项大人妄行捕凶,我等同内侍大人皆得见证,你可服罪。”
  项穆清微微楞神,转即哑笑出声。
  “狗仪图。”
  项穆清弯目带笑,低语与他。
  好一条陛下忠犬。
  “靳仪图,你他娘的!”詹勃业喊狠恶骂一声,还不是碍于曹亭廊在此,才没炸吼得出来。
  “怎么,项穆清有违军令,詹大人还要包庇吗。当着内侍大人的面?”
  “那是咱兄弟!”詹勃业一口吐沫喷在地上!
  靳仪图回得斩钉截铁,道:“君王历法,规矩面前,谈何兄弟。”
  孰说烈犬不吠,吠犬为惧。靳仪图可是把这份冷锐展现得淋漓尽致,就是个当兵为将,出生入死了三十多年的詹勃业,端得再是面目凶恶,看这小子的时候都会背后生凉。
  禁卫这几位高手私下没少比武切磋,对互相武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譬如詹勃业力大盖世,八十斤一只双板斧奎木、尾火,钝刃可砸山石,落到身上那就是捻得骨头稀碎;
  季春风一把度厄长枪舞如游龙,当然因为太长,今日没带。
  秦昌浩以前在边沙营,靠走马跑镖养来的风蚀弯刀狼跋,切人头如砍瓜的野性恣意,是能使用得上;
  画良之……
  当下睡成滩死水,没用的玩意儿。
  几人心里清楚,项穆清是这皇城第一神箭,可十里外取人命于无形,百步穿杨,但贴脸和人打,他就是个废物。
  要他反手拼靳仪图,白日做梦。
  禁军六卫领六人,唯独对靳仪图实力拎不清。
  说切磋,他跟着皇帝忙前忙后,没时间同他们玩。
  更何况他常伴君,无论从心性,还是实力,定都是出类拔萃。
  再说内侍的曹亭廊此刻在这儿,总不能当着他的面儿,四个人一起上了去扑靳仪图抢人。
  胜算虽有,代价岂不要把禁卫的脸丢个精光。
  季春风恍然,靳仪图这是要故意做给内侍省看!等于直接把事儿吹进皇帝耳朵,退路半点都不想给他啊。
  大家都是给皇帝做狗,怎就他这般忠心耿耿。
  曹亭廊显然也是辨得清楚。
  老宦官从大前皇就开始掌这内侍,伺候过三代皇上,无论是体弱多病早逝的昭肃帝,到坐了没几年皇位的傀儡昭息帝,再到当今圣上。
  当年新帝夺位,拨乱反正,屠党时都逃得过一劫,他可是把人心叵测摸得透彻,顺水推舟,事不堪明,是个绝顶聪明人。
  曹亭廊连讶异都未露色,只笑摇了摇头,把手笼递给后头小宦。
  小宦忙头都不抬地弯折个腰捧到头顶接着,曹亭廊自个儿动了生皱的十指,进屋去探死尸伤口。
  尸体这会儿已经被血泡成了汤,原是脖颈大脉上只有个半寸不到的芝麻口,却一击毙命,狠准得令人发指。
  血又喷又溅,不一会儿能让个活人把全身血放光。
  “好身手。”曹亭廊一叹。
  靳仪图以剑胁着项穆清,后退几步出了屋子,也算是让给曹内侍个位置。
  季春风只觉得奇怪。曹亭廊可是内侍,是陛下直属,皇室的走狗,一举一动皆有道理,不会闲得没事来追个连锁杀人犯。
  他这般突然待人现身俏春楼,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把这儿的管事都绑起来,丢野林里喂狼吧。”
  曹亭廊直起身,跟内侍省的吩咐了句。
  瘫在地上的老鸨就像当头被泼了冷水,瞬间浑身冰凉,短暂怔神后,发了疯地尖叫起来!
  “大……大人!这不关小人的事啊!他……他被仇人杀害,小人就是个开春楼子的!与小人何干!冤枉啊大人!”
  内侍的小宦官们可不管这些,直接架了人就往外走。
  一众看热闹也吓得噤声,听老鸨喊得撕心裂肺手脚乱蹬,没一会儿就成了哑嗓哭嚎。
  禁卫这几个也被吓得不轻,老鸨确实无辜,但内侍省的决意他们也不好过问。
  说到底内侍省哪有自己的意思,不过是为皇族带话,说杀就杀了,除非陛下亲临,没人敢拦。
  曹亭廊从袖里攥出两颗锃光油亮的核桃,绕在指尖盘玩,面不改色听老鸨跟剩下几个被架出去呼喊求饶的掌事,吊嗓静道:
  “管理不周,天子脚下杀人放火,威胁皇家性命,死罪难逃,别嚷了。”
  他再回头,与禁卫几个一拜,面露微弱狞笑,解释道:
  “姑获为谁,又杀了谁,皆与下官无关。不过这俏春楼当下,装了三皇子在里头。皇子身边出了这等事,她这老鸨就是顶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季春风惊道:“内侍大人这是在暗护?”
  禁军没人接过护卫三皇子的令,三皇子是这皇城出了名的纨绔劣性根,真的混蛋。
  那人目无纲纪,成日泡在春楼本不是惊人的事儿,就算是来了陪护的令,也没人愿管,都巴不得他喝死在外头。
  季春风惊的,不过是内侍总管,竟会亲自跟到这儿来。
  “三殿下玩性大,总得有人处理后事。老奴不过清闲,陛下身边总该还是要年轻人跟着,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就办事周全些,正好,正好。”
  曹亭廊再扫了眼被剑架着的项穆清,蓦地一笑,抬手抽了旁边小宦高举着的手巾,仔细擦了手,揣回手笼里去。
  “诸位大人好玩,老奴就先退下。”
  曹亭廊走远,靳仪图手里剑却未放下。一帮人哑口无言,若按平常这几个血性大的,很有可能跳过去给他暴揍一顿——
  但已经被内侍省的知道了,再揍,也没回头路,没用。
  大家都是给陛下当狗,哪有什么五十步笑百步的资格。
 
 
第5章 变故
  隔日,禁军处置便落到了项穆清头上。三十军杖,扣俸禄两月。
  项穆清人搁禁军牢里关了一夜,禁军的大牢还算优越,室外透风,草垫也新软。
  唯一不好就是它露天,走走过过谁都看得见,一帮禁军小卫再装视而不见,都得忍不住瞥上几眼牢里的一身雅正,清朗似玉的头儿。
  虽说坐牢,可项穆清一身淡泊,眯眼未动,就算带着些萧瑟,坐在那儿依旧好看得像幅画。
  禁军军杖不比大理寺处犯事儿人的木罚杖,毕竟军令如山,又都是一帮习武的皮厚汉子,犯了事儿,不掉脑袋都是轻。
  于是那杖上包了铜,往身上硬挨,掌刑的若是下手狠,三十杖实打实下去,骨头都能敲断。
  说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可项穆清他不是。
  项家声名显赫,他父亲是太仆寺卿,掌全国马政,拥天下良马,当朝武官见了面都有情谊礼让;
  母亲又是江南文坛大手梅家次女,家教优良文武皆全,加之容貌出众,可比潘安,项穆清入官前可是皇城人人想攀,出了名的纨绔。
  项穆清骑射堪天赋之才,他与禁军内其他武试,军营或是边陲出身,真是靠自己拼杀上来的五卫不同,入官第一日就已经坦言自己不曾习武学剑,养尊处优。
  只擅骑射,打架不行。
  项穆清常年开弓肩宽臂厚,披上衣服看着结实,其实身子骨娇弱得很,吃食用度也都使上好的。
  乍一看,便知道这顶是个玉叶金柯的官家少爷。
  家里养得好,这人连皮肤白嫩得发亮,杏目浓眉,唇红齿白的,多少小姑娘都要相见惭愧。
  不过好歹人不挑剔,这一夜凉风清透,就算没有厚棉紧似的被子,睡得倒还算不错。
  待靳仪图过来提人的时候,他还有心跟人开玩笑。
  “狗仪图,别的不说,这两个月俸禄,你得赔我。”
  项穆清眯眼笑时,眼轮漂亮得像两只玉蚕横卧,那笑意中没有半分讨好的谄媚,风姿端正,泰然朗朗。
  “活得了再说。”靳仪图瞥眼道。
  “禁军营里,哪个不都放得了水给我。”项穆清笑得轻松,道:
  “平日里我待大伙儿那么好,论武力,虽比不上其他几卫,奈何口袋富裕,没少请吃酒。就算看不起这份情,但凡是个兵,都还得给我爹面子,下不去重手,是死不了。不过你那两月俸禄,我是赖定!”
  “项大人家世优越,在下不敢比。”靳仪图冷脸回话:
  “莫说两月,十月都行。但且放心,这杖刑有我看着,半分力都少不了。律法明确,怎可区待儿戏。”
  项穆清大抵是浪荡成性,听得眉头一跳,亦能自在慢悠的轻巧道:
  “那靳大人不妨与我一赌,看这禁军内是您口气大,还是项某面子大。毕竟这世上,可没几条像您这般尽忠尽责的好犬。”
  项穆清语气轻巧,却是藏着狠劲儿掖在里头。
  他是脾气好,心大,可那都是家教,并不是随人乱捏的软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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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良之在自家府里软榻上起来的时候,晌午都过了。
  他头疼得跟被车辇整个从天灵盖上滚过去似的烈,根本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画良之一边攀着被子,跟条虫似的在榻上扭,一边抓着头发瞎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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