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酒气还未散尽,他自个儿闻着都臭,忍无可忍直起身,单单坐在榻上都觉得天旋地转。
明安闻见声,赶紧推门进来把醒酒的汤搁上,趁画良之喝汤之余,简单交代了昨儿个季大人是如何扛了他回来。
季春风看昨晚风凉,画良之又把自己衣衫扯得烂,出一身汗,怕他染风寒,可画良之耍起酒疯又死活不让碰。
最后季春风干脆在俏春楼门外随手捡了张草席子给他卷了回去,明安一开门,差点吓得两眼发昏哭出声来。
“那席子就扔在外头,大人不信去看,明安真差点当场跟您去了!”
画良之一口汤饭险些喷出来。
他瞧了眼铜镜,自己当下着实潦草得很,头发干枯打结,里头还夹着好几根草,眼圈深得垂到下巴,本就不年轻,还跟老了十岁似的。
但一双狐目落在剑眉下头,可还是勾魂美艳。
好看得他连自己看自己都犯恶心。
“良之,起了没!出事儿了!”
画良之最后一口汤还没喝完,听见是季春风的声儿,就觉得又恼又羞。
不管人会不会往里冲,反正赶紧掏来面具先挂上,才懒洋洋着半死不活应他:
“画良之死了。季大人,要么改日再叙。”
“没跟你说笑!”季春风声音急,“我管你死没死,项穆清要死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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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你睡得成是死了,出什么大事儿都不知道!”
季春风一边驾马在大道上横驰,一边扯嗓子给后头紧跟着的画良之喊。
骁卫大人使长枪统骑兵,胯/下良马决浪也是训西蛮地野马配的种,又俊又烈。
画良之一个还没彻底醒酒的人,咣当着马根本跟不上,紧追着人马屁股竖耳朵听。
“靳仪图真他娘成了条疯狗!禁军行杖就算了,反正都是自己人,打不坏哪儿去,他他娘的把人告到圣上面前,用的他们御前卫自己的人,当圣上跟一帮内侍老宦官动的刑!你也知道圣上疑心病重,谁敢糊弄,三十杖,全照实打下去的!”
季春风说完,刮了画良之一眼:“项穆清身子娇贵,怕是还没你这小身板能抗!”
“……”
这话怎么听到耳朵里,不是个滋味儿呢。
画良之叫他气得头疼,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骂谁。
“就算如此,御前卫的人真能那么狠?太仆寺卿的面子都不给?”他掰扯不明白,好端端的怎就把事做绝,难不成这两个还背着他们结了梁子?不解呼问。
“御前卫何时在意过那些了!”季春风气得厉害,马跑得急,耳畔全是风声,喊得也就越来越大声。
路边商贩吓的紧往两边退,着龙鱼袍的没人敢碰。
马铃急促摇的几条街通透,大多人闻了马铃都知道先躲,但难免有些摊子摆得离路近了,来不及撤,马一蹄子过去,都是人仰菜翻的。
若这二人不是身上没背小旗,都要叫人当成远疆传战报的八百里加急。
季春风容出一手,扯高护颈的衣领。快风割得人脸疼,边跑马边说话直往肚子里灌风,却还气得那话咽不下去,非要哽着喉咙跟画良之吐了:
“无作为论御前卫,还是影斋,都是圣上亲选的人,跟太仆寺半点瓜葛没有,自然也就没了那层忌惮!皇家自小养的狗,就是不一样!”
画良之扶着马颈,心里骤地一缩,心道“不好”。
靳仪图与他们最大的不同,也就是这个。
别人至少出生的时候还是个人,他靳仪图,生来就是条狗。
皇室有直属暗杀组织,名为【影斋】,栽培暗杀者无数,其中最优越出众要属靳仪图。
十六岁掌持影斋神武泰煞谅与纣阴绝后,得的第一条御命就是叫他杀了影斋旧主,自登首领。
于是转即一夜风雨,黎明日初,影斋变了天,也被染得刺红。
影斋旧部本是江湖大派出身,当今圣上拨乱反正后才得投主,靳仪图一夜之间将影斋旧部清了个干净,手起刀落便是百十条人命。
杀到旧部首领面前之时,老首领是个眼盲,年近花甲依旧不减威风,若不是大战至天明,气力不支。
靳仪图许还成不了今日大气。
人们也是第一次见这个一向冷言寡语的少年在险些失利后如何大发雷霆,老首领咽气之前,生剥人皮,血淋淋拖了一路,提到圣上面前回令。
目击者无不是触目惊心,退避三舍,登堂一日不知看吐了多少路过宫官,亦在外人眼中,成了这宫中养的恶鬼,烈犬。
自此以后,影斋彻底沦为皇帝爪牙走狗。靳仪图表面是做御前卫,背地却是影斋首领,为皇帝无恶不作,无孔不入,无人不杀。
禁军六卫既同是陛下身边的人,便也知晓影斋存在。不过从未共事,不知影斋真性,这些年的传言皆是耳闻。
在他们眼中,靳仪图不过就是个性格孤僻的怪人,闷声做大事,相互间并未起过争执,逢年过节招呼通礼,或是小聚怡情,他都没旷过。
“那也不至于,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的小事,他非要了项穆清的命!”
画良之想不明白,靳仪图再是个没人性的东西,他也从未动过身边这些兄弟,这番反常,倒是闹得人心惶惶了。
他今日狠心对项穆清下手,便保不准以后会不会再看哥儿几个谁不顺眼,拿去下菜碟了呢。
“那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画良之汗毛倒竖的一哆嗦,拐开话题,问道。
季春风使劲一夹马腹,劲头大得马怕是得跑出蹄火才算满意,逆着风,大声道:
“去太仆寺卿,项大人府上!”
“本家?”画良之顶风惊呼。“这么严重?”
——“人险些当场没了!还不是要抬回本家!”
第6章 太仆寺
二人快马策到太仆寺卿项伦府上,一并自马背飞身跃下,跨进府里。
门口管家大老远看见龙鱼锦袍,忙招呼看门的小厮别挡路,笑脸相迎,滚去牵马的速度可快,又是手底下极麻利的掏出汗刮子来,给两位大人的马刮汗。
当下虽不是个什么热天,但这两匹马一路疾驰,汗刮子下去,马背上的汗就跟雨似的,稀里哗啦淌。
“老爷与夫人正在议事,无暇相迎,还望两位翊卫与骁卫大人见谅。大公子就在内室,请随我来。”
太仆寺卿一职与禁卫首同为从三品职,按律应得相迎,可当下无从顾及,两人理解,毕竟礼仪一事,可不比人命重要。
画良之与季春风走得带风,路过正堂听项夫人一声急切,脚步一滞。
“会留疤的,老爷!”
正堂廊窗未闭,声音传得真确。
“做武官的人,怎能不落些伤!我也不想,可他偏就要做!”
项伦声音也是个心急,与夫人几乎成了争吵的架势。
“可以理解,项大人与夫人老来得子,孩子来得不易,养得也就珍贵。如今项穆清出了这档事,不急才怪。”画良之心道。
项夫人继续高声吵道:
“所以当年说叫他学学字画,再习琴奏笛就够,是您非要叫他练什么弓,现在好了,收不住了吧!跟你一齐成了三品,官职上管不了他都是小事,现在怕是要没了命,生了疤!”
“那不是为了强身健体,好看着匀称!谁知道他就这般天赋异禀了!”项伦懊恼反驳,嘴里啧啧悔恨。
“项夫人还真是宠。”季春风路过闲余,听了几句,与画良之暗叹道。
“夫人文坛世家,只在意琴棋书画。项大人也算半个武官,教育孩子一事,难免会因这个吵。”画良之暗忖道:
“不过项穆清都这么大人了,一个大男人,落些疤又能怎样,他是快没命了,谁家父母还在意这个?又不是没人要了,皇城里赶着追他的小姐排成龙,若不是这人不好女色……”
屋里吵得厉害,若不是两人知晓平日里项伦与夫人举案齐眉,在皇城是出名了恩爱夫妇,怕是要觉得坏了。
季春风斜睨他一眼,无奈道:
“画良之,不懂父母心。项氏夫妇视若珍宝的独子,无论多大年纪,在父母眼中都永远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负伤受刑,可都是割在父母身上的刀子。项穆清自小被养得这么好,更别说要命落疤!”
画良之把眉一展,坦言说:“是不懂。我娘死得早。”
两人不愿再听别人家事,匆匆往后院去。
项家名声显赫,项大人行事缜密,一直深得皇心,与内侍省也是历来交好,自然从中讨得利益无数。
内侍省说白了,就是个借皇帝捞钱收贿的地儿,皇帝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毕竟身边人喂饱了,才好死心塌地使唤。
也不知道这位项大人靠什么法子攀得了内侍,毕竟内侍省一群阉人女色品不来,财宝亦不缺。
总之,项家府上院子确实华贵,奇株异植种了满园,中庭还有一棵看着就过了百年的名贵劲松。
两人穿堂而过,到了内院的门,也见着个人闭目倚在门外。
不正是靳仪图?
季春风气得要命,合着他还有脸来这儿?二话不说冲过去要抓人衣领,却闻耳边忽地一阵地动山摇的脚步踏起——
没等他迈到,詹勃业先从假山后边抄得小路,拎着奎木尾火,劈头盖脸就是一跃,奔人天灵砸过去!
画良之吓得倒抽冷气,靳仪图竟还好端端闭着眼,哪怕钝斧掀得他碎发乱捣,这人心性可怕,躲都没躲。
总不能真杀人,詹勃业气得一口钢牙磨得吱咯,丢了斧子把人拎起来破口大骂。
骂得也就是些臆想得到的脏词罢。
可靳仪图还真就像条狗,没脾气的时候,怎么捏怎么揍都不带吭半声,叫人看不出到底听懂不懂,记住得否。
他脸上遭詹勃业狠狠赠了一拳,詹勃业手劲儿大得很,这条犬却还暗自一笑,顶着半张青肿,阴鸷往那儿杵着。
“狗玩意儿,有本事去禀告圣上,就说老子他妈看不惯,给你打成这幅熊样,让他也赏我几个板子啊!疯狗!”
靳仪图没回话,吐了口中血沫,只向屋里瞟上几眼。
“没死呢。”他说。“可惜我十个月俸禄。”
靳仪图从头到脚就说了这么一句,再封了嘴。
几人拿他没法子,当下懒得管,赶紧进了屋去看人。
季春风冲得急,劲儿大,不知道屋里还有人在,咣当给个小个儿的撞得滚了好几圈,哎呦一声哭丧着爬回来,抖抖灰,不敢出声地再站起来。
季春风定睛一看,这不是内侍省的小公公吉桃吗?
从屋里头传来一声平缓带愠的尖调:“小桃子,怪你站得离门近。滚远些,低贱骨子,挡了大人的路。”
吉桃听了,立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滚到一边儿去。
秦昌浩早就到这屋里了,看风风火火闯进来这几个,还闹了笑话,嗤地一声,没憋住。
曹亭廊这会儿在榻前搬了把太师椅坐得直,随口一句,把小阉人吓得浑身发抖。
他将掐脉的手搁回被子里,眯着眼,再两指捏起茶杯,含了口茶。
“御前卫下的是死手。”曹亭廊语气不急不徐,好像生死无关似的,淡道:
“可只要悬着口气,就没有老奴救不活的人。诸位大人大可安心,侯卫大人足月便可复归。”
画良之只觉得奇怪,早就听说项家和内侍省修好,可不知已经到了曹亭廊亲自出手,给项穆清把脉的情分。
曹亭廊医死人的本事可不比太医省里的差,他身上不少本事,都是照顾肃帝那位病秧子的时候跟医圣老太医学的。
老太医刚教完本事便升了天,他便阴差阳错,成了这代医圣。
既然如此,靳仪图怎还能当着内侍省的面,把人打成这样!
曹亭廊招手让吉桃起身端了个盒子过来,招呼一旁项穆清那哭到眼肿的书童笙笙接着。
小孩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哆哆嗦嗦接了老宦官的东西,还把一双眼惊恐瞪得溜圆。
“特配的药膏。”老宦官人老音不哑,起身虽慢,但见根骨犹在。
“每日给他患处擦一遍,上了心,愈合后便不会留痕。侯卫大人肌若凝脂,白纸若曦,太仆寺卿将其生养如此,实为不易,落了疤,可惜。”
待人走后,笙笙还没缓过神,孩子胆小,却跟捧着命根子似的紧紧搂着盒子,好像这屋里有人要和他抢。
项穆清人还没醒,画良之摸了一把,浑身滚烫属实烧得厉害。
绷带换了几波,缠了几层,地上换下来的还没来得及收走,全被血泡得透,屋里烧着老檀木香,都盖不过腥味。
这般目不忍睹,笙笙在边上还不敢出声的抽着泣,直让画良之毛骨悚然。
想昨晚在春楼里,自己也破例动手伤了人,要不是靳仪图那时候在屋子里喝着酒,没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