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晌午姜檐才归,他披着大氅,靴底被雪沾湿,肩头也落了一片白,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姜檐推开殿门,便看见呆呆望过来的卫寂,手里还拿着一卷书。
这种时候都不忘他读的圣贤书。
姜檐耷拉下脸,不怎么高兴地抖落身上的雪,走过来时留下一路带泥的脚印。
姜檐自幼被精心照料,喜净,看到那串脏鞋印,眉头皱得更厉害,停在原地等着人拿干净的靴子。
卫寂站起来,拘谨地立在原地。
见姜檐行走间步伐微恙,卫寂有心问问怎么回事,但姜檐面色阴郁,似乎不痛快的模样,他也不好开口。
姜檐在屏风后换了衣服跟靴子。
金福瑞让人端来热水,姜檐净面时,见卫寂傻愣愣候在原处,他将一方擦脸的软帕塞到卫寂手中。
卫寂茫然地看向金福瑞,那边的姜檐已经洗好脸,正伸着手要帕子擦脸。
他阖着双眸,长睫湿濡,悬在上面的水珠滑过侧脸,在棱角分明的下颌坠了片刻,最后没入衣襟。
见迟迟没人给他递毛巾,姜檐喉间的突结滚了一下,明显有些不耐烦。
金福瑞无声用眼神催促卫寂,他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姜檐睁开眼,到嘴边的斥责在看到走过来的卫寂便散了,然后重新闭上眼,手也放了下来。
这意思很明显。
卫寂眼睫动了一下,默默走上前,抬起手,拿方帕小心给姜檐擦脸。
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以前别说是擦脸,他俩还赤膊泡过汤泉,那时姜檐可不止让他给他擦过脸。
但自从姜檐认定他对他有别样的心思,卫寂便无法像先前那样心平气和地做这些事。
姜檐忽然睁开眼,大抵是熬了一夜没睡,他眼皮的褶皱很深,眼窝微微泛红,抿着唇,瘫着脸,垂眼直勾勾看着卫寂。
那模样有几分不满、几分负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像一个好不容归家,却没有得到热烈欢迎的旅者。
卫寂喉咙莫名发紧,他仓促地收回手,干巴巴地说,“殿下……好了。”
姜檐没说话,唇角拉成一线,绕过卫寂进了寝殿。
先前在宫里还好好的,态度也有所好转,卫寂不知他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不过姜檐经常莫名其妙的生气,卫寂早已经习惯,哄他也是驾轻就熟。
因为姜檐实在好哄,比家中年幼的弟弟妹妹还好哄,往往几句话就能让他高兴。
想到他一夜没睡,可能连饭都没吃,卫寂不想他生闷气,不由跟了上去。
金福瑞拉住卫寂,往他手里塞了一瓶药。
迎着卫寂不解的目光,金福瑞解释,“殿下回来时腿有些跛。”
方才卫寂就察觉到了,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实际情况要比他想得还严重,姜檐下马车时险些跌下来。
金福瑞:“咱家去备膳,上药一事就劳烦小卫大人了。”
卫寂:“好。”
卫寂拿着化瘀的药瓶进去时,姜檐已经上了榻,整个人裹在棉被之下。
见卫寂进来,他立刻翻了一个身,拿背对着卫寂。
卫寂记挂着姜檐腿上的伤,开口唤了他一声。
姜檐身子动了一下,没扭过头,闷声问,“叫我做什么?”
卫寂:“臣听金公公说,您方才从马车上下来时差点摔了。”
姜檐一听这话反应极大,腾地起身,急道:“我哪儿有?”
卫寂被姜檐吼得一愣,不过他也没在乎姜檐的口吻,朝他的腿看去,“臣这有药。”
姜檐向来在意自己的体面,尤其是在卫寂面前。
他不想让卫寂知道他在那老妖婆的棺椁前跪了半宿,但又喜欢卫寂关怀他。
姜檐别过头,不情不愿地撩开裤管,露出膝上的瘀青。
青中带着紫,像是在地上狠磕了一下,在那片玉色中显得极为骇人。
卫寂用力抿抿唇,拔掉药瓶的塞子,倒出一些乳色的药膏,在掌心搓热后才涂到瘀青处。
这药是化瘀的,需要揉搓,卫寂力道由轻转重,开口问,“疼么?”
姜檐不知什么时候把头转过来了,卫寂一抬头便对上一双黑黢黢的眸。
明明眼里透着对卫寂关怀的渴求,嘴上却说,“这有什么?一点小伤而已,哪里就会疼?”
好似天下的阳乾都是这样,骄傲、要强、不肯认一点输。
姜檐更是如此,他极怕狗,哪怕只是一只刚过脚踝的小狗崽,他看到了也会皱眉。
但姜檐从不肯承认他怕,卫寂担心惊到他,想将那只小狗抱走,他还不许。
那日他说话的口吻与现在一模一样,“一只小狗而已,孤哪里就怕它了?”
他都这样说了,卫寂也就没将小狗抱走。
不多时那只小狗崽便迈着短小的四肢,歪歪斜斜地朝他们这边跑过来,姜檐大惊失色,又不想在卫寂面前露怯,故作镇定地立在原地。
等那只小狗蹭在他脚边时,姜檐脸都白了。
卫寂看不下去了,赶忙将它抱走。
姜檐开始闹别扭,扭着头就是不看卫寂。
卫寂当时已经了解姜檐的性子,哄道:“前面是水池,臣是怕那小狗跌进去,这才将它抱到安全处。”
姜檐顺着这个台阶下了,支了支下巴,板着脸说,“孤知道。”
末了他又说,“此事以后不准你再提。”
卫寂连声应‘是’,之后果真没再提一句。
虽然姜檐说的是不疼,但卫寂力道还是轻了一些,为了方便他坐到了脚踏上。
姜檐眼睛左右乱瞄,慢慢地视线又放回到卫寂身上。
卫寂有着很好看的眉眼,轮廓清秀,人中偏深,因此唇瓣形似菱角,两端上翘,颜色很浅。
姜檐亲过,很软,还有点凉。
这条腿涂好药,卫寂准备抹另一条,“殿下……”
姜檐立刻扭过头,耳根泛红。
卫寂一愣,默默地将他右腿裤管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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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像谁从上面撒鹅毛似的,给整个东宫上了银装。
姜檐下午还要去皇宫守灵,用过午饭,他已困得睁不开眼。
“你就留在东宫,其他事不用管,旁人不会问起你的去处。”姜檐躺在床榻上,支着眼皮,神色倦倦。
说话间,他几乎要睡过去。
卫寂看他困得眼皮直打架,便没有说逆他心思的话。
姜檐的眼睫扇动了两下,最后敛到了眼睑,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卫寂这才起身,悄悄离开寝殿。
金福瑞候在偏殿,见卫寂出来了,穿着披风迎了过去,“有事么,小卫大人?”
卫寂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大雪,眉宇间浮上愁色,他对金福瑞说,“劳烦金公公,帮我找几样东西。”
金瑞福听后一笑,“这个简单,您在这里稍等片刻,咱家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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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檐醒来时风雪还没停,黑云层层压下。
他还没睡饱,醒来有种不知今朝何夕的失落感,姜檐压着眉稍问寝殿那人,“什么时辰了?”
殿内光线很暗,又没有掌灯,姜檐只模糊看到一道身影,还以为是金福瑞。
一个温和的声音道:“还不到未时。”
听到这声音,姜檐心里那点不虞瞬间消散,他从睡榻上坐起来,看向守在不远处的卫寂。
见对方手中还是拿着一卷书,姜檐在心里哼了哼。
这书什么好读的,天天看。
姜檐起身后皱着眉,卫寂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忙问,“是腿又疼了么?”
姜檐想说,我疼不疼,哪有你的书重要,但张口说的却是,“就那样。”
卫寂伴他四载,知道他口中的就这样,算是变相认了疼,拿出药膏又给他抹了一遍。
姜檐还要去宫中,时间不多了,卫寂敷上药便用纱布缠上,放下亵裤后,在姜檐腿上绑了一样东西。
姜檐不解,“这是什么?”
卫寂答:“护膝。”
他刚才跟金福瑞要了针线,还有布帛跟棉花。
金福瑞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他要做什么,布帛是叫绣娘剪好之后才送来。
这给卫寂省了不少事,他不用再裁剪,只要塞进棉花,缝上便可。
姜檐睡觉时,卫寂坐在窗口缝护膝,他一共做了五副。
姜檐一副,公主一副,皇后一副,还有他父亲,以及继氏。
皇上是九五之尊,就算太后是生母,按照祖制也不用跪着守灵,皇后就不同了。
卫寂将缎带系在姜檐的腿上,“垫上这个,就不会那么伤膝盖。”
冬衣宽大厚实,护膝藏在里面旁人也不会察觉。
姜檐摆动着膝头,嘴角一点点翘起来。
第14章
系好护膝之后,卫寂后退两步,“殿下您起身走走,看绑得结不结实。”
若是在群臣面前掉下来,那便不得了了。
姜檐走两步,还抬腿踢了踢,“没事。”
想到一会儿还要给老妖婆守夜,姜檐心中不虞,“他日若是我登基了,一定要废除这个祖制,省得相干的,不相干的跪成一片。”
太后薨逝,群臣及家眷要在跪在宫中守棺三日,还要着二十日的素服,服丧期间不得吃肉饮酒、在府中寻欢。
其他都可以忍,连跪三日这一项,要了不少人的命。
姜檐说这话时没多想,卫寂却听得冷汗直流,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殿下……”
反应过来后姜檐也觉不妥,倒不是因为说自己登基,而是他登基便意味着他父皇不在了。
姜檐太子之位无人撼动,不仅因为皇上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还因他们先是父子,后才是君臣。
若有一日,姜檐这个太子贤德仁义,深受朝野、百姓爱戴,那最高兴的莫过于皇上。
帝后是年少夫妻,携手相伴十几载,感情深厚。
有一个仁德开明的父皇,一个宽厚慈爱的母后,再加上一个对他爱护有加的长姐,姜檐才会养成这样的性子。
看到卫寂的脸色,姜檐憋闷道:“好了,我不说便是了。倒是你,外面下着大雪,你好好留在东宫哪里也别去。”
卫寂小心看了一眼姜檐的脸色,他已经在东宫待了这么久,不能总这么‘病’下去。
皇上一向体恤,这样大的雪应该会让宫人搭上棚子,不会真的让群臣在外面挨冻。
似是看出卫寂心中所想,姜檐也不给他言明的机会,穿上衣袍,披上大氅走了。
他一走,寝殿的门便从外面落了锁,卫寂被关在里面。
金福瑞隔着门劝卫寂,“殿下也是为您好,殿内有茶水点心,还有银碳恭桶,饿了渴了,冷了热了,您在里面照顾好自己,缺什么东西您就跟咱家说。”
卫寂无计可施,只好回去继续读书。
许是为了让卫寂病得更真一些,下午御医还来了一趟,为卫寂诊脉。
卫寂胆子小,一做亏心事便上脸,他躺在床榻上,脸烧得厉害,心如擂鼓,手抖得像是在筛糠。
本来是装病,御医一来,卫寂还真烧了起来,且还是高烧。
看着烧得萎靡不振的卫寂,金福瑞满脸愁容。
接过小太监端来的药,金福瑞服侍卫寂喝药,舀了一勺苦涩的汤药递到卫寂唇边。
“小卫大人,您可要快点好起来,这要是殿下回来看见您这样,怕是要责罚咱家。”
卫寂压抑着咳声,单手扶着床慢慢坐了起来,“劳烦公公了,我自己来罢。”
如今他不大习惯别人这样精细地伺候他。
在侯府卫寂也有不少近身伺候的人,但一年多前的某一日,姜檐突然问他房中有几个丫鬟,多大年纪,来侯府几年,长相如何。
姜檐问得很仔细,卫寂一头雾水,但还是一一答了。
听到他的回话,姜檐很是不高兴,不许卫寂身边伺候的人太多,尤其是长相好看的女婢小厮。
卫寂不知道长相好看的女婢小厮哪里惹到他了,还以为姜檐是怕他耽于享乐。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读书乃清苦之事,温室饱饭会令其意志松懈。
卫寂也觉得自做了姜檐的伴读后,他在侯府过的太安逸了,不利于读书。
要知道在未成为姜檐的心腹时,他日日夜夜都在苦读,就差头悬梁锥刺股。
因为他不是学武那块料,不受父亲宠爱,若是家中幼弟分化成阳乾,按照大庸制度侯爵该由阳乾者继任。
卫寂只剩下读书这一条路。
他在侯府过得不开心,在东宫也被方尽安排挤,除了读书,卫寂不知摆脱这等处境的其他法子。
被姜檐这么一点拨,卫寂想起自己信誓旦旦说过科考一事,顿时醍醐灌顶,又恢复往日那股搏劲儿,只留一个小厮在身边伺候。
其实姜檐不让卫寂身边有面容好看的人,是因为前一日在书阁无意中听到方尽安炫耀自己母亲安排的通房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