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在神医谷住了几日,楚晏清认得这小药童,见他明明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学做大人模样,不由得忍俊不禁。他微微作了一揖,说道,“楚晏清求见沈烨前辈,劳烦小师傅通报。”
小药童瞧着楚晏清的脸,也觉得熟悉,他仰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总算记起楚晏清是谁。只是,虽是老熟人,规矩却不能乱,他清了清嗓子,问,“我神医谷有两不医,不知阁下知不知道?”
若说神医谷的三不医,楚晏清自然是听过的,可如今的两不一又是什么?于是,他问道,“敢问小师傅,沈老前辈都有哪两样不医?”
小童伸出手指头,“一,凡是邪魔歪道、作奸犯科者,不医。”
“二,凡是不仁不义、假仁假义者,不医。”
楚晏清微微一笑,循循善诱,“那你看,我像是作奸犯科的邪魔歪道么?”
小药童上下打量了他两遍,诚实地摇摇头,“我见你器宇轩昂,形容坦荡,自然不像。”
楚晏清又笑笑,问道,“我为友人千里奔波,像是假仁假义、不仁不义之人么?”
小药童想了一会儿,“自然也不像。”
楚晏清踏步上前,“既然如此,小师傅,还请速速放我进去,见你师父一面。”
小药童不敢耽搁,连忙打开门,放楚晏清进去,还未等他指路,楚晏清便驾轻就熟地朝着沈烨的医室走去。
小药童在他身后大呼,“可是师父现在正跟云鹤道人在一起呢,恐怕没时间见你!”
楚晏清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只是一门心思地要寻到沈烨。沈烨早听到他的声音,一早便等在了医室门前,见他背着江衍走来,连忙上前问道,“晏清仙君,江仙君这是怎么了?”说着,便将楚晏清往旁边一间客房中引去。
楚晏清快步进屋,解开缚在江衍与自己身上的细绳,他将江衍放在床上,一时不敢收了天罗地网,只用一双温柔的手拂过江衍通红的面孔和跳动的太阳穴。
过了片刻,他迷茫地摇摇头,对沈烨说,“前辈,是这样的,晚上江衍在山水城的一间茶馆里饮茶,不知怎地,竟突然朝路边的小商小贩动起手来。我见到后连忙制止,却发现他意识不清,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了,就像……就像是被人操控了一般!”
说道这里,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楚晏清也不免后背发凉,他摁了摁自己的胸口,缓了一阵方继续说下去,“我担心他伤及无辜、酿成大祸,这才将他绑住,又封住了穴道,带来找您。”
就在楚晏清说话的同时,沈烨正观察着江衍的情况,他掀开江衍的眼皮,又捏开江衍的嘴巴,看来看去,最后竟捋着胡子摇起头来。楚晏清见他这副模样,更是心神不宁,连忙起身为沈烨腾出位置。
沈烨自然没有推辞,他坐在江衍身侧,捏住他的手腕阖目把脉。越是细细探究,神色便越发严肃,最后,竟长长叹了口气。
楚晏清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悬着,他舔了舔嘴唇,嗓子一堵,竟有了片刻的失声。他连忙清清嗓子,声音却仍是抖的,“前辈,江衍他……他怎么样了?”
沈烨摇了摇头,捋着胡子说,“江衍仙君的情况不容乐观,恐怕是中了蛊虫!”
楚晏清心脏猛地一缩,“蛊虫?莫非是来自滇越巫疆的巫蛊之术?”
百年前,滇越巫疆曾以其巫蛊之术而名噪一时,他们既能驱使毒虫为其所用,也能通过蛊虫操控人心。然而这巫蛊的功法于四境八域而言太过诡谲奇异,自然为世人所厌恶、驱赶,后来滇越巫疆便隐居避世,藏入滇越深山老林之中,素少与人来往,至今已有百年。
江衍年岁尚轻,就连滇越都未曾踏足过,又怎么会得罪这滇越巫疆,中了蛊虫?
楚晏清心乱如麻,他急切地望着沈烨,几乎将所有的希望压在沈烨身上,“沈前辈,当初我身负离魂之毒,你尚且找到了医治的方法,如今,也求你救救江衍吧!”
沈烨颇有些为难地摇摇头,无奈道,“晏清仙君,医者父母心,更何况是江衍仙君这等的英雄少年?不是我不想救他,而是我实在救不了!巫蛊之术消失已有百年,更何况这巫蛊与医术不相通,还请晏清仙君恕老夫愚钝!”
话音刚落,江衍竟突然睁开眼睛,一双通红的眼眸当中,清明不再,只剩下压不住的狠戾,看得沈烨胆战心惊,竟躲在了楚晏清身后。
楚晏清亦后退半步,只见江衍浑身冒出滚烫的热气,他铆足了力气调动灵力,一边嘶吼咆哮,一边拼命要挣脱开天罗地网的束缚。
楚晏清屏息凝神,他发动口诀,大呵一声,“定!”
顿时,江衍动弹不得,然而楚晏清如今的灵力远不及江衍,定身诀竟无法将其压制,只过了几分钟,彻底失了神志的江衍便又开始自顾自地挣扎起来,等到江衍彻底压住了定身诀后,他的脸上竟浮现出一阵狞笑,而后大力地撕扯着身上的天罗地网。
江衍毕竟是离元婴期只差临门一脚的修士,此时又用了全部功力,眼见那天罗地网便要被江衍撕碎扯烂,楚晏清别无他法,只得欺身向前,伸出拳头,“嘭”地一声敲在江衍头上,江衍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抵抗,只见楚晏清“啪啪啪”地几下,封住了江衍周身的大穴。
由此一来,江衍终于安静了,须臾过后,便翻了翻眼皮,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烨微微舒了口气,他复又凑到江衍身前,再次检查了他的情况,然而这次他的神色更加凝重,竟是愁眉不展,他踌躇片刻,说道,“江衍仙君被蛊虫操控,以至内力乱窜,周身滚烫。刚刚他苏醒时,又在短时间内调动了大量灵力,如此这番往复几遭,就算以后巫蛊之术得以解脱,也势必会导致其经脉受损。”
楚晏清一怔,病急乱投医地问道,“前辈,不知十全丹是否有用?”
闻言,沈烨脸上的表情突然滞住了,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暗自咂摸了一会儿,终是没有忍住,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楚晏清,问道,“晏清仙君,恕老夫多问一嘴,是谁告诉你受伤之人要服用十全丹的?”
楚晏清面露迷惑,像是没听懂沈烨的话一样,只茫然地说道,“十全丹乃三清派炼制的大补丹药,我见江衍身上备着一颗,只是不知能否起到作用。”
沈烨踱了几步,走到楚晏清跟前,神色严肃地说,“诚然十全丹是增进功法的灵丹妙药,只是它对重伤之人来说却是大忌!非但不会起到作用,反而会损伤经脉,危及根本。”
霎时间,回忆倒灌。楚晏清颓然坐在床边,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越思量便越是觉得自己可笑,最后竟垂着头笑出声来,“原来竟是因为十全丹。”
沈烨更走近了几步,问道,“晏清仙君,你可曾服用过十全丹?”
楚晏清微微点了点头,“在十二年前,我修补丰都结界、金丹碎裂后不久。”他揉了揉自己发紧的太阳穴,喃喃道,“准确地说,就是昆仑试炼三甲赛的前一夜。”
沈烨深吸一口气。后面的问题不必问也知道,这十全丹自是三清派的这两兄弟中的一个送上的,却不知到底是如今床上躺着的这位奉上的,还是那位与楚晏清私下约定了终身的江河掌门送上的。
楚晏清抚摸着江衍滚烫的面颊,幽幽说,“不是他。”
过了片刻,楚晏清站起身来说道,“沈烨前辈,无论我与三清派有过什么恩怨纠葛,江衍是无辜的。当初他一心要救我,现在换我救他。”
——“咣当”
不知为何,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那声音似从天际传来,旋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似雷电,似大鼓,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口,震得人发慌。这声音就仿佛有人在神医谷上方用云彩织成一张大网,无数雷电声便在大网中传来。
沈烨神色大变,夺门而去,楚晏清亦紧随其后,“前辈,这是什么?!”
第66章 天劫
刚一推开门,楚晏清便感到一阵凉风袭来。院落中,枯叶满地,四下漆黑,抬头望去,竟有一张乌云结成的网将整个神医谷网罗其中,而院落的正中坐着的,正是云鹤道人。
楚晏清心中一惊,只见云鹤道人调动内力,周身结出一层保护罩来,这保护罩在幽深的黑暗中散发着柔和的金色光芒。
楚晏清不明就里,小声朝沈烨问道,“沈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沈烨打了个寒颤,他目光焦躁,愁容满面,叹息道,“马上就要有天劫降临了!”
当今世界,突破元婴的修士已是凤毛麟角,就连拔得昆仑试炼头筹的江衍与江河也只是近乎元婴,是以梅依雪迈入元婴境界要设群雄宴昭告天下。而达到化神阶段的更是人中龙凤,放眼天下,唯有三清派江长鹤与翠微门云鹤道人两个而已。就算将时间线延展至百年,这百年间,达到化神修为的也屈指可数,不过五六人耳。而在所有步入化神境界的人当中,最终能够扛过天劫、飞升成神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念及此,楚晏清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的焦灼。
一旁的沈烨压低了声音道,“云鹤道人步入化神境界已有十载,七日前,他游历在外,突然感知到天劫降至。云鹤道人担忧自己扛不过天劫,便急匆匆地住进了神医谷,想着倘若负伤,老夫尚且可以医治一番。”
楚晏清沉吟片刻。天劫是何等的威严霸道,天劫让人生,那人便能飞升成仙,从此飘然世外,与天地同寿,可若是天劫让人亡,渺小如人又怎么可能逃出生天?
神医谷的医术再高超,毕竟是肉体凡胎,又怎能与天地相争?想来,云鹤道人也实在是没了其他法子,这才病急乱投医吧。
如今,天劫已至,却引而不发,谁都不知道云鹤道人究竟何时才能等来命运的审判。只是在此之前,神医谷被浓雾困住,若是有人想要离开,亦是万万做不到的。
沈烨叹了口气,“晏清仙君,你不远千里赶来神医谷,只可惜老夫非但不能救下江衍仙君,反而累得你们要困在这里了。”
楚晏清虽担忧江衍的身体,对神医谷或云鹤道人却无半分责怪之意,他抬头望着滚滚浓雾,只喃喃道,“命中如此,这也是谁都料想不到的。”
云鹤道人修行几十载,是何等的神功盖世、功法醇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周身的保护罩光华愈加璀璨,竟照亮了整个院子。
小药童们听到窗外天雷阵阵,一个个药也不煎了,病号也不看了,沈烨一早的叮嘱统统抛诸脑后,都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偷偷望着院子里发生了什么。
沈烨见状眉心一拧,大声喝道,“快回去!关上门!没听到我的话谁都不许出来!”小药童们浑身一抖,立马关上门,再不敢乱瞅。
浓雾越逼越近,厚厚的云层几乎贴在屋檐上,雷电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吓得人心惊胆战。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楚晏清心中盘旋。百余年间,英雄豪杰辈出,可能走到化神境界的有几人耳?而这些人中,能够飞升成神的,一个都没有。
他想不明白究竟是这些人间的豪杰在天地间一文不名,还是说天道根本不愿让人飞升成神?或许,天劫于修真之人而言从来都不是上苍的恩赐,而是命运与他们这些肉体凡胎的人类开下的玩笑。
想到这里,楚晏清轻轻摇了摇头,甩掉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可思来想去,终是不知要怎样说服自己,才能相信云鹤道人此番能够安然无恙。
雷电石破天惊,几乎要将人的胸腔撕碎,每一声,都让人觉得天旋地转、天摇地动。逼向地面的黑雾层层收缩,迫近云鹤道人的身体,霎时间,神医谷的上方天高云淡,只剩那院落的正中、云鹤道人盘膝而坐的方寸之地,依旧被浓厚的黑雾笼罩。
“—砰!”
一道刺眼的光亮突然从天际降落,撕破了云鹤道人头顶的黑雾,穿透了他的保护罩!原本坚实的保护罩瞬间被撕得四分五裂,院落当中,火光四射,而那天雷的中央,云鹤道人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响声,便“咣当”歪倒在地上。
顷刻间,乌云散尽,雷鸣退去,天光大开,万里无云,就像天劫从未来过,而不久前还精神矍铄的云鹤道人,已在漫天天雷中化作焦干的尸体,再无活路。
别说是年纪尚轻的楚晏清,就连活过了大半辈子的沈烨也从未切身见过天劫,只惊得瞠目结舌。
楚晏清竟不忍去看那具焦干的尸首,他眼神向下一撇,愤愤道,“这分明是天道的谋杀!”
沈烨叹了口气,“生杀予夺,尽是天意,云鹤道人他躲在这神医谷数十天,倒还不如一早回到翠微门,好歹……好歹那是他的家。好歹……还能提前安排好身后之事。”他默了片刻,用沙哑的嗓音唤出几个弟子,让他们将云溪道人的尸体好生抬进屋中,只待云溪道人的弟子带他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