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的脸有些白,手指颤得厉害:"凌伯父......"
"蒋大人,家父与言伯父是至交,家父的死也是意外,你到底要对我们说什么!"正燮伸手覆住倏然的手指,着实压抑不住气恼了。
"有一种人,是会送毒药给自己的‘至交'的。"
连正燮都白了脸。
八年前礼部尚书言缜是在大理寺的牢中死去的,文书上的死因是服毒自尽,从而坐实了罪名。
"罪名还未定时,做朋友的人不思搭救也就算了,送去毒药......王爷,您觉得怎样?"
"你......胡说。"
"言公子,你听到这些又觉得如何?还是......早已知晓?"
"倏然,不要听他胡说!"
"这可不是胡说呵,言公子。真正杀死你父亲的人可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又是何人所杀?"
"闭嘴!"
"燮!住手!"
倏然尖叫,想抓住正燮的手,终究晚了一步,冰冷的薄剑挟着呼啸的龙吟,刺进老人的喉咙。
血没有从伤口滴下,落雪的寒冷和过分的锋利阻止了血液的喷涌。老人还在笑,每笑一声,大量的鲜血就从口中涌出来。老人的手指还举着,直挺挺地指向二人。
"......呵......报......应......你们......都会......"
倏然呆呆看着。
看不到垂死的老人闪烁古怪笑容的眼睛,只有那片红色,在不断扩大,无止境地充斥到整个视野中。看不到任何其他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身在一片安静的血色海洋中,一个人,有些凄惶地站着。脚下被血浸透的泥土沸腾般冒出气泡,咕噜噜,像死人唇边溢出的血。那些死去的人的脸,死前扭曲的挣扎的脸在滚开的泥浆中隐隐浮现,明明听不到任何声音,却觉得有惨叫声--所有他见过的死去的人的惨叫。
这是地狱吗?有个声音回答他,是,是你将来会去的地方。
他们,该死。他喃喃,心上的冰冷又泛开来。那个声音在他耳边说着,他们该不该死,你并没有权利去宣判。
没有,不错,我没有,可我等不到这个轮回宣判的那一天。所以就算是地狱我也认了,我的仇,我自己报,该有的罚,我自己担。
"倏然。"
眼前的血雾终于散去,倏然发现自己靠在正燮肩头,正燮紧紧搂住他,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没事了,倏然,没事了。"
依旧头晕眼花,血的味道让他想吐:"你做了傻事,燮,你要怎样去交代?"
"你不要相信他的话,他在骗我们,他只想挑拨我们,想害我们。"
倏然闭上眼睛,熟悉的黑暗,没有那些地狱一样的幻象。有人支撑扶持,真的很好。
"我知道,我不会去相信的。"
17
王,不是轻易骗得了的,即使他是那样沉郁的一个人,即使他身在重重宫阙之中。
正燮主动去见他。这是最好的选择,年轻的君王喜欢坦白的人,可以让他省些力气,不用言语机锋慢慢追问。
对正燮的求见王没有奇怪,他从成摞的奏章中抬头看了眼跪在阶下的异姓郡王,眼神淡淡,只说了句:"宁安,你脸色不好。"
家常一般。
正燮抿着唇,忍耐着自己翻腾的心思和章含殿里无形的压力,轻轻说:"王,臣来请罪。"
"请罪?何罪?你掌着刑部,自己量了刑再来回吧。"
玩笑一般。
正燮笑不出,咬咬牙,"蒋太傅......昨夜死在大理寺牢中。"
没有抬头,却感觉得到王的眼光,那样清凌凌的一双眼,淡漠温和,有时带着的竟是冷厉,如此刻。承受着那份眼光的头顶和肩膀甚至微微地绷紧。
听到王的侍读女官裙摆轻扫地板的声音远去,大门也被关上了,厚重的木门阻了殿外阳光,留下一屋阴影。
"......怎么死的?"王的声音听不出变化。
那一瞬间正燮想要退缩,到了嘴边的话很想吞回去再吐出一句谎言,可他不敢,不敢低估了只比他大四岁的王。
"说啊。"
"是......臣......所杀。"
啪的一声,紫柄狼毫的朱笔摔到正燮面前,砸成两段,溅起的朱砂污了衣襟。他一动不动,只听得王的语调中掺了一点冰屑。
"凌正燮,你掌刑部快两年了,并非不知事的。朕问你,蒋方的罪名定了吗?"
"......尚未签书画押。"
"那就是未定。退一步说,便是定了,该处什么刑名?"
"蒋太傅奉御赐铁券,应判削职为民,家财没收,子孙永不叙用。"
"那就是不该死。凌正燮,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臣抗旨不遵,罪一;私自杀人,罪二;执法犯法,罪三;玩忽职守,罪四。"
王不语,看了他半天,忽然轻叹一声,"起来吧。"
"臣不敢。"
"起来。"
站了起来,仍旧低着头,有些说辞入宫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其实他在赌,赌他的坦白能得到王的宽许,赌宁安府数代积攒下的功劳能保得倏然和柳家的安全,赌自己还有一点可以利用的才能。
"宁安。"王靠在椅背上,玩着手指上一枚拉弓用的铁扳指,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两年前,你不过十八,没有参加过科考,又曾是朕四弟的侍读,你可知道朕为什么要提拔你?"
"臣不知。"
"因为你能干。文忠公过世时朕就发现你处事稳重有理不亚乃父,许你入仕既是恩荫也是给你一个机会。你没有负朕的期望,朕也需要年轻的臣子--朕本是把你当股肱来栽培的。"一番话说得直白惋惜,末了又是一叹。
正燮的心像被捏紧了一把。出身高门,少年得志,自恃才干,加之天子眷宠,怎没想过日后前程似锦青史留名,但如今怕是幻梦一场了。只是,心中并无半点悔意。
"你可记得平远上将军?"
正燮心凉了半截,应声跪下:"王,是臣一人之过,不关他人事。王要怎样罚臣都无所谓,请王放过凌家和柳家人。"
"现在知道了?"王的声音陡然变利,"当时为何没想到你的凌家和柳家!"
说不出话来,冷汗顺着发际流进衣领,一阵刺骨的凉。为什么忘了呢?为什么还敢去赌什么呢?玉座上文弱温和的王,六年前亲手下旨处死了好友--燕朝最年轻的上将军,流放了整个谢家--那是燕朝最古老的望族,是比凌家显赫数倍的家族。他怎么忘了呢?怎么和朝堂上顽固的老臣们一样,忘记了六年前,慕容梓这个三个字在北疆战场上是与平远上将军谢敛齐名的--两位"兰陵王"。
"臣甘受千刀凌迟,只求王不再追究。"
"凌家和柳家还在其次,只为了你那位青梅竹马的言倏然,值得吗,宁安?"
"王!"正燮把额头伏到地板上,"求您了,是臣一人所为,不干倏然的事。"
"你一向冷静,又是什么让你失了理智?"
"臣......"
"算了......"王打断他,"朕不想知道。"
空气冻结般。正燮几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响得快挣出胸膛,反而是呼吸悄无声响,近于停止。全身沉入冰窖,又像遍地针毡,明明已经僵硬,又在细不可见地颤抖。
一盏茶的时间,像过了十个寒暑。
"回去吧,没有朕的手谕,除了宁安府,哪里都不准去。"
王倦了似地按住额角,挥挥手,看也不看他。
正燮慢慢退出章含殿,关门的一刹那,遥遥看见王对着手上那枚扳指一脸若有所思。
"我实在不想,也实在讨厌做这样的事。"
空荡荡的屋中,王对着手中扳指喃喃。古朴的回字纹中,嵌了一个小篆的"谢"字。
"你看,无论你和凝多么努力,我的手总是沾着血的--看不到,但确实沾着--你们兄妹所做的一切,不是很荒谬么?你聪明一世,为何偏要为我犯了糊涂?"
"槿远嫁了,凝太像你,所以她终究会离我而去。你一人,改变了我们所有。蕴之,你很自私,比我自私。"
王微微笑了。
"言倏然,你和宁安谁更自私一点呢?"
三更夜漏响起的时候,年轻的王用手拢了拢灯火,朱笔悬在半空,凝神仿佛想了些什么,而后对阶下整理文书的女官说着:"伽蓝,去睡吧。明日旬假,朕晚些睡,不需你们伺候。"
更年轻的女官脸上带着倦容和未脱的稚气,许是习惯了王的宽和,点点头,行礼后自行退下了。
王摒退了身边人,低下头继续批着奏折,似不经意地说:"出来吧,没人了。"
窗边帷幕的阴影中无声无息转出一个人影,素衣墨发,深潭般寂静清冷的眸中有淡淡火光流转。
"你的父亲当年也是教仪天下的人物,风度翩翩叫人心折,你是怎么学的,见君王的礼仪哪里去了?"
王头也没抬,声音毫不严厉甚至有着一贯的温和,却带着相当的威压。
人影默默跪下。
"请王放过凌正燮。"
王笑了声,放下手中朱笔,好整以暇又有些玩味的眼神看向跪在不远处的那个人:"言倏然,你凭什么要朕放过他?蒋太傅三朝元老,先王之师,又是得过朕亲赐免死铁券的人。凌正燮杀他,不单是擅用职权,公报私仇,还是藐视君王的大罪。你倒说说看,怎么脱他的罪?"
倏然抿紧了唇,脸色灰白,手指在袖中不由自主地颤抖:"王真的要我讲?"
"说吧,朕听着。"
接下去要说的话......且不论能否救燮的性命,一个不小心触怒了君王,恐怕连自己也走不出这个章含殿。用力地咬着下唇,倏然在心里计算着附近究竟有多少个影卫。
王也不急,只是看着他,眼角微勾的眸不喜不怒,平静得让人害怕。
"王......"倏然下定决心般开口,"最希望蒋太傅死的人,不正是您么?"
王挑眉,不语。
"蒋太傅三朝元老,朝中门生遍布,为人又最是圆滑。王当年推行新政,蒋太傅的阳奉阴违和对在朝官员的影响,最终导致新政失败。彼时王玉座未稳,只得忍气吞声,韬光养晦,但这根刺扎在心头,不得不拔。不止要夺他的位,还必须要他的命,以免他在门生中的势力太大,威胁依旧。可惜蒋太傅没有足够把柄握在您手中,也早不在权力中心了,你寻不到什么法子来治他的罪。恰巧,言倏然却在此时出现--家父的案子,倏然斗胆猜测王是知道些许内情的--王正好借了倏然这把刀除了蒋太傅、蒋氏一门与蒋家最亲近的党羽。"
"说得好。"王在唇边勾出一弯笑,"这跟朕赦免凌正燮却有何相干?"
"他是被我扯进来的,一切都是倏然的罪,请王只责罚倏然一人。"
"责罚你?你不是杀蒋太傅的人,何罪之有?"
倏然抬起清冷的眼睛直视台阶上端坐的人:"王,动手杀人的是凌正燮,逼迫他杀人的,是您。"
"大胆。"王挑高一点眉尖,却不见什么怒气。
"您赐下的免死铁券,才是蒋太傅的催命符。他与大理寺抗着,官居一品之人大理寺不能动,您也在明里暗中拖延着。蒋太傅心中怕也误解了什么,他料定凌正燮不敢杀他,所以他道出八年前老宁安郡王文忠公对家父所做的事,虽只是只言片语,想来您也是知道的。我也在场,正燮怎会容忍那些在他看来全然是诽谤又是挑拨的话,盛怒之下杀了他。蒋太傅死,再也无法兴风作浪,他门下之人从此树倒猢狲散。凌正燮抗旨获罪。而您,去除了朝中最有威胁的势力,削弱了凌家,也得到了行云门的退让,一石三鸟,坐收渔翁之利。"
"好见识。"王拍拍手,继而轻笑,"你是在求朕放过凌正燮,还是在威胁朕放过他。"
"倏然求您。凌正燮他会被牵扯入这桩案子,全是我的关系。王,凌家从无揽权的想法,自燕朝建国以来忠心耿耿辅佐王室,王放过凌正燮,正可以收服人心,从此凌家更会一心为国,鞠躬尽瘁。"
王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仿佛是姓言吧,怎么说起话来一派凌家人的口气。"
"倏然自幼在凌家长大,与凌正燮情同兄弟。这次他又是为我才......况且......"心越跳越快,硬压着不可抑制的颤抖,最要紧的,最要紧的一句话,"王不觉得凌正燮还帮了王一个忙?蒋太傅的死并未宣扬,若是自尽便坐实了他的罪,家人党羽不是可以通通打尽么?"
王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踱近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倏然低下头,只盯着眼前一方青砖。
"八年前,凌正燮的父亲做过什么,你不会不知。这么不遗余力地挽救他和凌家,不会有违你的孝道?"
倏然微微一颤,头更低下了些,"王......倏然只知,家父心里什么都明白,但直到最后,他也没说过一句怨恨的话。倏然有自己的想法,却不愿做得太绝。"
"真是好口才,好见识。"王淡淡冷笑,"要是这样朕似乎不得不赦免了他,不过言倏然,你可知他对你只字不提,凡涉及你的事他都揽在自己身上。他想以己命换你命,你说和他情同兄弟,可也愿意以己命换他命?"
倏然慢慢笑了,抬起头面对王:"是的,倏然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得他。"
"很好。"王点点头,无意义地笑着,拍拍手,也不知对谁吩咐:"把酒端上来。"
屏风的影子仿佛分离了一块,一身黑衣的人恭恭敬敬奉上紫檀托盘,盘里一个小小的白玉杯子,满满一杯碧盈盈的酒。
倏然的眼光淡淡扫过,伸手取了杯子握在手中。淡青色的竹叶青,变成这般不祥的绿,夺命勾魂的颜色。以己命换他命吗?这个已是苟延残喘的命吗?倏然在心里几乎想放声大笑。
这笔交易,做得划算。
仰头,眉也不皱地喝下。
"谢陛下。"
王看着他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神情,叹口气:"快正月了,今年除夕燕京放焰火,看过了,再走吧。"
"谢陛下。"倏然再次行了礼,"没有旁的吩咐,倏然告辞。"
"言倏然。"王叫住转身欲走了倏然,"朕会恢复言尚书的名誉,你也不必背着罪臣之子的身份死去......你身后的事,朕会善待。"
倏然忽尔一笑,端的是绿烟灭尽清辉发,满是洒脱的味道:"不,多谢王。倏然不用,倏然在多年前已是个葬身他乡的死人了。"
"王在想什么?"柔柔的女声从屏风后传来,随着声音转出的美丽女子有着和王相似的眉眼。
王看着倏然离去的方向,微微颦着眉头:"言倏然......若他不是与行云门关系太深,本可以收作你的属下,依他的才能性情,还有那份风采,要他死终究可惜了些。当初言尚书曾数次进宫宣讲,也算是朕的先生。如今朕却要赐死他唯一的儿子......凝,你为何一定要他死?"
"此人对宁安郡王影响太深,宁安郡王要接掌暗卫,身边决不可有与行云门渊源如此之深又不能为我所用的人。"
王皱起眉:"你说什么?"
摇光越过王走到台阶下,盈盈一拜:"妾身今日来,是向王请辞。"
"凝?"
"妾身与行云门沈如翎有约,妾身退出听雨堂换行云门三年蛰居。退出听雨堂则无法执掌暗卫,妾身不再合适。而宁安郡王经此一案,王可免他官职,留得爵位做个富贵闲人,接掌暗卫正好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