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声渐大,乱飘的雨点飞进窗口,溅在素白的衣上,染出淡淡的水迹。倏然望了眼被风雨吹打得摇曳不止的柳枝,垂下长长的睫,仿佛无声地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倏然......"正燮握着倏然交叠放在膝上的手,细细地看过指尖的伤口,放软了口气,也带着微微叹息般说着,"你要我......怎么办才好?我求求你,不要再吓我了,安心地住着,好不好?你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平时也没好好照顾自己,又是接连着受伤。我怎么放得下心?就算是为我,你待在这里,别想太多了,让我天天能看到你,好不好?"
倏然默默地抬起眼,重新看向窗外的柳枝,不顾密集的雨点扑面打来。
"燮,倏然如今孓然一身,又顽疾缠身,活不了多久的。你这般待我......无以为报的啊......"
"别说了......"正燮伸手捂住倏然的唇,"什么都别说了,我愿意的,我做的事都是自己愿意的,你不要在意什么。陪着我,补偿那八年的时间,补偿你曾经的诺言。我......只要这些作为报答。"
"我应你。"倏然微微笑了,幽深的眸子看着正燮,"我......不会再忤你的意了。"
正燮随之笑了,心情一松,这才省起门窗皆开,风雨入室。怕倏然着凉,赶紧转身关门闭窗,挡住外来的寒雨。
也许,自己也能像这飞絮轩般,为倏然挡住所有的风雨,让他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吧。
正燮静静地满足地笑了。
于是错过了倏然眼底复杂的波光。
9
"少爷,请您把言少爷送出府吧。"年老的管家战战兢兢地看着年少主人的脸,却又坚定地说着。
"德叔你怎么又......"正燮烦躁地搁下手中的笔。自倏然来宁安府,老管家几次三番地请求他把倏然送出府去,问原因,管家却死也不说。"你要我送倏然走,总也得给我个理由吧。"
"少爷,他是不祥之人啊。言家的人,都是不祥之人,他们家害了老爷,老仆不能让少爷再......"
"胡说!"正燮的烦躁变成愤怒,"凌家和言家是世交,父亲和言伯父是莫逆,倏然当年就在我家长住,父亲还曾想收他做义子。你怎能说言家人不祥?父亲去世是意外之灾,也要归罪倏然?他这些年孤苦伶仃在外受了多少苦,我堂堂宁安府还容不下一个人么?"
"少爷--"
"不要再说了!德叔,我敬你是长辈,但也请你不要随便用长辈身份压我。"燮眼里闪着点点火花,一字一句说着,"宁安府的主人,毕竟是我。"
老管家似乎还想说什么,正燮挥挥袖子示意他退下,便继续埋头文案不再理睬。老人摇着头,念着"冤孽冤孽",小心地退了出去。
正燮的心慢慢变冷了。
倏然做错过什么,为何上天要如此待他?让他家破人亡,让他疾病缠身,让他郁郁寡欢,还是少年便要独自接受别人一辈子也想不到的残酷。
八年前,究竟是谁害了他?
上好湖笔在手中无声地断成两截。
叩门声细细响起,正燮有些不耐,顺手把断掉的笔掷了过去。"走开!不要烦我!"
门外静了静,一个轻轻的声音说着:"燮,是我。"
倏然?正燮跳起来去开门,果见那个纤细的人低头站在门口,手里端着茶盘,微微地失措。
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楞楞地站着看着。
"我......"倏然似乎也不知怎么开口,"我想来找你,路上看到他们送帖子给你,我就顺便拿来了。我扰到你了吧?可也许是要事,所以我......"
"没事没事,是我一时急躁,吓到你了么?"正燮忙不迭地安慰,忽地想到另一事,"你......等了多久?"
"我来时,德叔刚走,样子还有些伤心。燮,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正燮暗自舒了口气。幸好,自己和德叔的对话没被倏然听到,否则还真不知怎么应付呢。
"不说我了。"倏然笑着催促正燮,"还是先看帖子吧,万一是什么要紧的事,耽误了可不好。"
正燮哎了声,从倏然手中接过帖子,细细看了一回,神色却偏偏敛了下去。
"怎么了?"倏然见他神情有异,犹豫些许,还是出声相问。
正燮望着他,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叹口气,把帖子递了回去:"自己看罢。"
倏然接过一看,却是张请柬,上书太傅蒋方七十寿辰,恭请宁安郡王同乐。
"有什么不好的?我听说蒋方蒋太傅两朝元老,位高权重,他请你,不是说明你正是朝廷中人人争着交结的新贵吗?"
"再看看下面。"
"下面?"倏然疑惑着看下去,却也抿紧了唇一时不作声,半晌才慢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
倏然沉默着放下帖子。
"我......不想去。"
正燮点点头。"不想去也罢,本就没什么意思的。"
"劳烦你了......不该让你在朝中难做,只是我......"倏然轻轻咬咬牙,"我......看不得那般成片的红。"
"倏然......"
似乎是感受到正燮的情绪,倏然对他抚慰般地笑笑,不再说话。
太傅蒋方,是两朝元老,先王之师,如今虽说已无实权,但也位极人臣,加之宦海沉浮四十余年,手下提拔起的门生遍布四方,朝堂上下无人敢小视。
蒋太傅六十寿,自然花团锦簇,宾客络绎不绝。正燮脸上挂着笑,左右逢源,心里着实无聊得慌,只想着快些拜过主人后寻个空子溜走。他在追查八年前言缜案一事,早就瞒不住消息灵通的朝堂,此时他和身边的同僚们互相戒备,说出的话口是心非,别人的笑容在燮眼睛里像是带着钩子,只想探索些什么。
真是烦。
"喂,正燮!"一只手搭上他的肩,紧接着整个人都靠了上来。
"柳缨,从我身上下去,像什么话!"正燮低声训斥着,把贴在身上的女孩子扯下来,"让姑姑看到你这个样子,不气坏了?"
"哎呀,正燮堂哥,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死板了?听说你府上来了贵客,真的假的啊?"打扮得像少年一样的少女被扯下后反而顺手扯住正燮的手,笑容满面地问。
"谁告诉你的?"
"你不知道松风楼的摇光姐姐是我们这些女孩子努力的目标之一吗?能上她松风楼的人,半个时辰之内名字就能传遍京城。我就算在国子学里听到也不奇怪吧。快说快说,那个叫苏冉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快说啊,快说。"
"什么什么样的。"正燮不满地敲了下柳缨的头,"谁带你来的?我把你交回去。你表哥我待会要开溜去会美人,你不要当拖油瓶。"
"哼,美人喔--"柳缨拖长了声音,"你要把我还到爹那里去,我就有个美人的秘密不告诉你。"
"跟我无关。"
"跟你家的美人有关喔。"
"倏......苏冉?"正燮停下手,"他怎么了?"
"哼哼。"柳缨满意地理着自己被揉乱的袖子,"我现在不会告诉你,待会啊,你自然会知道。"
"你!"
正燮气结,少女则带着胜利笑容跳到一边。
"我这个女儿,从小就没少让你头痛啊。"
"......姑父。"正燮同样气结地看着出现在身后的人,"您干吗带她来这地方?"
"唉唉,正燮你又不是不知你这妹妹什么脾性,我阻止得了么?"户部尚书柳时笑眯眯地看着侄子,接着压低了声音,"你怎么忽然想着重办当年言缜的案子?不知好歹!"
"姑父,我......"
柳时抬手阻止他说下去。
"正燮啊,你姑姑想你了,就算公务繁重,中元节时还是得来看看你姑姑啊,否则,你姑父会被她念的。你也知你姑父惧内的名声在外,不要让我难做啊。"
正燮呆了呆,接着笑了:"姑父哪里话,正燮应该常去看望姑姑的,中元节正燮一定登门叨扰。"
这时蒋府的主人在晚辈的簇拥下走进大堂,人们的笑声更大了些,一片此起彼伏的恭贺声像潮水样拥上前去。正燮随着人们连连行礼,觉得头都快晕了,直庆幸没让倏然来受这份罪。想到倏然,又连带想着他身子是不是好了些,绿云有没有照顾好他。一时间竟失了神。
"这不是宁安王爷么?"
听到有人唤,正燮猛地回神,发现唤他的是蒋太傅,赶紧见礼。
"王爷没将苏乐师带来吗?"
正燮不着痕迹地皱眉,心道蒋太傅为何对一个乐师如此上心,嘴上仍恭敬应着:"他生病了,在下怕冲了太傅寿辰,便吩咐他不用跟着。"
"哦,"蒋太傅倒也不显恼怒,只说,"前些日子松风楼上苏乐师与摇光姑娘一曲合奏传成佳话。老夫今日特特请来摇光姑娘,却不想苏乐师......唉,真是遗憾。"
摇光?松风楼眼高于顶的摇光?
在场人均是一惊,而后露出各种不同的神情。满厅喧哗顿时消失,忽然间安静得不像话。
柳时在一片寂静中慢悠悠地举起手中杯子:"既然有京师第一的琴师在,太傅何不请出来?"人们像被这句话从梦中惊醒似的,纷纷附和。
蒋太傅笑着拍拍手,几匹三丈红纱从梁上洒落,铺起一片帷幕,随后,一个窈窕身影在红纱后坐下。
"太傅寿辰,小女子略献薄技,为太傅贺。也请诸位大人同乐。"
清清柔柔的声音伴着清脆柔婉的琴声响起,像是魔音一般只一个瞬间便夺去大半人的魂。
"如何,是美人吧?"柳缨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趴在凌正燮肩上小声说。
凌正燮皱起眉,倒不是因为自家淘气堂妹。松风楼摇光高傲声名在外,仿佛背后也有极大的势力撑腰,不会如普通乐师般到达官贵人家中献艺。
难不成,是蒋太傅在摇光背后......
也不太像......
"哎呀,堂哥,曲子都奏完了,你还在发什么楞啊?"
"啊?"正燮回过神,轻轻拍了下堂妹,"你没见满堂人都在发愣么?美人面前,发愣是应该的。"
"哈哈哈哈哈哈,宁安王爷真会说话,摇光姑娘也果真名不虚传。"蒋太傅捋着垂到胸前的白须,满意笑着。
红纱后的人起身拜了拜:"谢太傅谬赞,摇光本担着虚名,得太傅一句赞,真是愧对了。"
大厅又重新喧闹起来,人们争相夸赞着摇光的琴艺和太傅的尊贵,直到门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唤:
"圣旨到~~~太傅蒋方接旨~~~~"
圣旨无外是些空洞的言辞,出乎意料的是,王送的贺礼竟是块免死铁券。
凌正燮心下一动,看向不远处的姑父。柳时默默地回了个了然的眼神。
"令主请留步。"
抱着琴的女子透过面纱看向来人,轻轻一笑:"本是想再与你合奏一曲的,奈何已经晚了。"
"本是愿与令主合奏的,只是在下一身晦气,不想去犯太傅大人的冲。"
"言公子既不是来与妾身合奏,又何必跑这一趟?"
"向令主道谢,也向王道谢。"倏然躬身行礼,"还有......在下的朋友想见令主。"
摇光看向倏然身后,明亮的眸子在面纱后似乎闪了闪:"好啊,松风楼上,妾身随时恭候沈公子大驾光临。"
"言少爷您去哪里了?"
倏然关门的手轻轻一颤,顿了顿,转身时已恢复惯有的微笑。
"德叔,您找我?"
"我只问言少爷您刚才去哪里了?"
"我去花园走了走,燮出去了,所以我......"
"你说谎!"老人激动地站起来,巍颤颤的手指指向倏然,"我一直看着你,你去花园了,然后......然后......你、你、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倏然反而镇定下来,顺手把门闩上。
"您说,倏然是鬼,还是人呢,德叔?"
"你......你......"
"倏然也不愿这样不人不鬼的样子,德叔,您知道八年前的倏然是什么样的,对吗?可是八年后,言倏然变成您看到的这个样子,您不愿相信,还是不能相信呢?我告诉您,言倏然死过一次了,被很多人,很多的人,拿刀剑一点一点撕碎。他那时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杀,但那些人只对他说,他该死。您告诉我,他哪里该死?因为他父亲被人陷害?!因为他父亲最好的友人他最敬重的长辈背叛了他们?!"
老人无力地跪倒在地,止不住痛哭:"老爷当年糊涂啊......可是,可是老爷做错了事,不能怪罪到少爷身上啊。老爷已经去了,你放过少爷,放过他吧,他什么都没做啊。言少爷您放过他吧。"
"我要他帮我,他必须帮我。"
"你!"老人从衣袖中摸出把短刀,双手紧紧握住冲过去,"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你就不会再纠缠少爷了!"
"那可不行。"少年清冷的声音和缓得像风一样,"我没有再死一次的时间了。"
白影鬼魅一般划过老人眼前,那是他此生最后留在意识中的景象。
10
有熟悉的触感抚过额头,倏然缓缓睁开眼。看清眼前人后,笑了一笑:
"你回来了?"
"嗯。"正燮把手移回自己额上试试温度,不由皱了眉,"有些烫,怎么又病了么?我不过出去一个晚上,绿云没照顾你么?"
"不关她的事,药也吃过了,是我身体不好容易发热,怨不得别人。"倏然闭上眼睛,"阿燮,不要怪绿云。"
正燮抚慰似的拍拍他的肩:"别想太多,我不怪她。你好好休息。"
倏然抓住正燮的手,放在脸颊边轻轻蹭了蹭,带着暧昧的亲昵和言说不出的感伤。他的手很冰,全不似额上的温度,这是长年缠绵病榻的人特有的。正燮不知如何反应,全身一阵僵硬。
"我经常做一个梦。"倏然淡淡开口,"梦到小时候,梦到我家那个开满青莲的院子,还有,梦到你。在梦里总是很温暖,但后来就觉得冷,比什么都冷。我在梦里看着那些温暖离我而去,看着那些景象一片一片地碎在我面前。所以有一阵子,我害怕睡觉,害怕那种冷......"
"不要说了!"正燮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唇,"别说了,倏然。"
"......你抱抱我。"倏然唇边飘出微弱的句子,深不见底的眸望向他,"如果你可以还我幸福,那么,你也能让我温暖一些。"
正燮伸手连同被子一起把倏然拥入怀中,隔着被子也感觉到倏然的单薄和冰冷。倏然把头靠到正燮胸前,声音低低的,轻轻的。
"燮,你在朝中是不是很难过?"
正燮下意识地把他搂得更紧些:"没有。你不要多想。"
"可是我听德叔说......"
"没有,那是德叔瞎猜。"正燮有些慌,那日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如果让你难做,你就把我送走吧。"
"不要想了。我没事,我毕竟是个郡王,不会有事的。"
正因为你是郡王,我才担心啊。倏然皱起眉,咬牙把话咽下去,心底乱得很,一时竟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做什么,只默默地向着正燮靠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