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还他幸福的吧。似乎感到倏然慢慢放松和温暖起来,正燮欣慰地想着。
的确在贪恋那点温暖,自己。倏然模糊地想,的确,已经很久没人能带来这样的温暖。自己和颍,谁也不能给对方一点慰藉,他们只能互相看着,为自己痛,为对方痛。
而燮......
这种奇怪的安心是什么?如履薄冰一样的,虚幻的安心感是什么?
闭上眼,再睁开时,依旧冰凉幽暗,深不见底。
这时有人敲门,大声说着:"王爷王爷,不好了,大管家,大管家他......"
正燮小心地把倏然扶着躺下,这才站起来开门问道:"慢些说,德叔怎么了?"
"您去看看吧,大管家快不行了,只唤得出您呢。"
"德叔?"倏然不知什么时候披了外衣起来,"不是昨日还好好的?"
"倏然你回去休息,我看看德叔去。"
"我也......"
"你好好休息。"
"不!"倏然抓住正燮,"我也一起去。德叔毕竟......当年照顾我那么久。"
老人已经神智不清口不能语了,无神的眼睛望着上方,反复只念着"少爷"、"小心"、"妖孽"。
"德叔。"正燮看着从小把自己带大的老人,心中也是一阵酸,转头问请来的医师:"怎么回事?"
"王爷,大管家年事已高,怕是中了风。"
"怎么忽然?"
"这病本是来得忽然,刚刚还是好好的人,立刻发了病也是正常。"
正燮叹了口气:"是吗?天命如此罢。来人,照顾好德叔,不得怠慢。"
倏然在一旁静静看着,也垂下眼睛。正燮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轻言安慰。医师看着这一幕,嘴角有丝奇怪的微笑。
一个人走回了飞絮轩,绿云在门口候着,看到倏然回来赶紧迎上去。
"公子,您要继续休息会儿吗?"
"不了。"倏然摇摇头,"替我梳梳头发吧,今天天气不错,我想出去走走。"
碧玉箫靠上粉白的唇,慢掩轻吹,寥寥几声便成曲调。绿云一边替倏然梳理那头流泉般的发,一边轻声赞叹:"公子吹得真好听。公子的头发也真漂亮,又黑又滑,比女孩子的还好。"
倏然淡淡笑笑:"我倒宁愿头发差点,身子好些。"
绿云自觉说错了话,小心从铜镜中打量倏然的脸色:"大夫这些天都没有来,公子最近是不是觉得好多了?"
"好多了。"倏然应着,闭起眼睛不再说话。
自颍上次离开,好几日都不与他联络。她......也没有任何动静。燮不想他再伤到自己,已经把"落雪"从飞絮轩拿走了。他只是想报自己的仇才回了京城,却不想其他事情也追来了,本是那样单纯的目的,如今竟然快要成了张网。很多事混乱成一团,看不出头绪来,他需要让自己更冷静些。时间不多了,必须让一切都顺利地进行。
绿云用白色绸带把倏然的头发束起来,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公子今天想去哪里,绿云陪您去。"
"你不用去。我想一个人走走,不会有事的。"倏然微笑,补上一句,"真的,不用担心。"
曾以为不会再回来的地方,终于回来了。倏然站在早已成为废园的言府门口,看着摇摇欲坠的封条,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推开。
门开的那一瞬间,不由自主地闭上眼。虽然知道只是不可能成真的梦,却依旧希望睁开时,所见的还是八年前那个清幽美丽的言府,有一池盛放的青莲和满园暗香。
站在从前的家,重新关上门,才敢睁开眼睛。睁眼时,泪水止不住淌下来,支撑不起自己的重量,背靠着门慢慢滑坐在地,心底泛起异样的冰冷和痛楚,在阳光下颤抖得可怕。他用双手捂住唇,压抑的哽咽还是从指缝中飘出。过去的美丽和如今的荒芜在眼前交替出现,父亲的影子和笑语也似乎无所不在地飘荡。
"不............"他无助地摇头,用力抱住膝头把脸也埋进臂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想那样做,为什么逼我......为什么......"
有人无声地坐到他身边,把他整个人都揽到怀中。"别想了,那些都是过去了的,不要让它们继续纠缠你。"蓝衣青年温柔地抬起倏然的脸,替他擦去唇上咬破的血迹,把他捏得发白的手放到自己掌心,"想哭的话,好好哭就是,我陪你。"
倏然放任自己偎在颍怀中,却停止了哭泣,安静地呆了一会平息自己的情绪。然后他把自己移开,转过脸去擦干了泪痕。
"你没事吧,颍?"
"这句话应该我问才对。"颍抓过倏然的手为他切脉,"身子有没有什么异常?"想想又说:"算了,再怎么问你也只会答我没事。"
倏然勉强弯了弯嘴角,迟疑了下还是问了:"你,找到......她了吗?"
"没有。"颍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地答道,"她对我,我对她,都过分了解了,所以我们谁也寻不到谁。不说这个......阿冉,你的小王爷家,最近有没有出什么事?"
"......颍,我杀了人。"
"......"
"不是当初参与那事的人,只是个老人,从小就对我很好,比对燮还要好。可他说我是妖孽,是会祸害凌家的人......"
"你并没有杀他。"
"比死还糟,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那样过完余生......颍,我对德叔下毒时甚至没有犹豫......"
"......阿冉,我也不想安慰你什么。当初你决定要复仇时就应该知道,你一定会将无辜的人牵扯其中--不论你如何小心--复仇同样是犯罪,你不是有了觉悟才做下决定的么。"
倏然一时沉默。颍看着他的侧脸,有些不忍,淡淡把话题带开:"现在的她,怕是不能以常理而论了。我无暇顾你,这些日子你好好呆在宁安府,有那个王爷照顾,我也放心些。"
"记住,阿冉,切不可心软,明白吗?"
倏然仿佛没有听见,呆呆地只看着院子里满地荒草,半晌,忽然问颍:"颍,一个结,解不开也扯不断时,你会怎么做?"
"你真要我答?"
"是。"
颍也沉默了好一阵子:"否则弃之任之,否则一刀两断。"
"你面前的这个结,你又打算选择哪一个否则?"等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倏然猛地笑了,"成事在天,不能知道结局的话,就随着自己的心去做吧。"
"你和我,都一样呢......"
一整个白天,两人只并肩坐着,各想各的心事,慢慢看天空从天青变成月白,再变成嫣红。
那一日,残阳如血。
倏然回凌家时已掌灯了,燮还没回来,绿云一直站在门口等着。倏然对她笑笑想让女孩子安心,苍白的脸色和泛红的眼眶却瞒不住人。
绿云也知自己不能多言,只默默服侍倏然更衣就寝。
"绿云。"正想离开时,听得倏然唤她。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时辰还早,你陪我说会话吧。来了这些天,三病五灾的,一直劳你照顾还没好好谢过。"
女孩子脸上泛起桃红,扭捏了一下,还是坐到床边,和倏然拉起家常。
"绿云是哪里人?家在京师吗?"
"不是,绿云两年前和母亲来投奔外公的。绿云生在江南。"
"原来如此,我在江南时身边也有个女孩,叫紫苏,生得与你有几分相似。绿云,你想江南吗?"
绿云把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细细的:"以前想,现在......不想了。"
"哦,为何?"
"因......因为......"
倏然看着女孩子愈发嫣红的面颊,了然般地笑了:"我知道了,绿云在京师有了喜欢的人对不对?"
"我......我......"
"傻姑娘,喜欢人又不是坏事,何必这么怕说出来呢?在这个世上,想要幸福是件不容易的事,女孩子更要勇敢一点。"
"我......公子我......"
"紫苏就像我妹妹一样,她叫我一定要回江南去看她当新娘,此生也不知再回江南是哪一天了。你也像是妹妹,我还是可以看你当新娘的吧,绿云?"
"我......"绿云脸涨得通红,轻轻跺着脚。
"好了好了。"倏然笑出声,"是我不好,女孩子面薄,我不该说得太过。不过绿云......记住我的话,你一辈子的幸福只能自己给自己,所以,要勇敢些,把那些该属于你的东西抓在手心,明白吗?"
绿云懵懵懂懂地点头,不知为什么,她眼里的公子明明在笑,却像自己父亲在临死前对母亲说话的神情。
有着那样的悲伤。
11
子夜时依旧醒来了。
已经很多年无法完整地睡上整夜,或者是因为噩梦,或者是因为早就损坏的身体。
比如现在,清醒地感觉到热量慢慢从身体内部向外散发,脸颊滚烫,却止不住发抖,就像有什么力量要将生命透过热度从身体里带走一样。指尖麻木地抓住被角,使不上一点力气,只是徒劳地想抓住点东西好证明自己仍在这世上,魂魄还没有飘入虚空。
很难受,意识模糊,努力睁大眼睛,看到的是黑色的床帐轮廓和白色的光在眼前交替来回,强烈的眩晕冲击,逼他闭上眼睛。
甚至不能呼吸,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上,用力收紧,他抬不起手,连挣扎和叫喊都做不到。那一瞬间他想到八年前的某一天,似乎也这么接近过死亡。
"......你该死,你早该死了......"
这句话不像是听到的倒像是有人直接放到他思绪中,他不知自己从哪里挣出的力气,一把推开压在喉间的禁锢,随即传来桌椅翻倒和瓷器的碎裂声。
他半伏在床边,剧烈喘咳着,满嘴都是血的味道,他在自己的血中艰难地找回了呼吸。
从地上爬起来的老人白发散乱,已经混沌的瞳孔映着屋角小油灯的淡淡火光,混合了愤怒和憎恨还有恐惧,竟是赤红。
"言......倏然......你这个妖孽......你为什么不死......八年前,你为什么不死......那个毒药明明无解......你为什么不死......你这个妖孽......妖孽......当初我没杀了你,你害死了老爷......我要杀了你......不让你再害少爷了!!"
他看着像是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恶鬼一样的老人,喃喃唤他:
"......德叔......"
不可能!为什么是他?!他不是已经......不是已经......我亲手做的!
老人扑上来更紧地掐住他的喉咙,他没有反抗,亦或是不能,再次感到胸中的空气被人硬压了出去,和血一起,从唇角一丝一丝溢出。他甚至可以感到自己的魂魄已经飘出身体,从上方看着自己惊恐的眼睛,带着血的扭曲容颜和痉挛的手指。
一切都结束了吗?
少女的尖叫在一边响起,接着是他也不知道的一片混乱,然后,安静。
他不知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不过一霎,耳边只有女孩子细细的哽咽,极压抑地。他努力撑起身子,想看看发生什么。
一片狼籍的屋子里,墙角的油灯还顽强地发出微弱的光,老人仰面躺着,心口的位置插着把剪刀,睁得滚圆的眼睛看着上方,失去了光彩却似乎还在述说自己的不甘。少女抱膝坐在屋角,生病一样地抖着,咬着自己的手指,模模糊糊地哭。
他翻下床,费力地慢慢爬过去,老人的血在地上洇开,触手还是温热。他漠然地想生命也许就分散在这些血当中,血离开身体,一点点冰凉干涸,生命也不复存在。这是地狱,黑暗的,充满新鲜血液的温度与触感,将来我要去的地方。
少女还在细声哭泣,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中只映出那个刚刚死去的老人,他知道那个刚刚死去的老人曾经是个多么和蔼善良的人,凌府上下,没有人不喜爱和尊敬他。
是的,曾经。我和他情同祖孙,曾经。
"绿云,绿云,别哭了。"他轻声安慰,想让她停止那种压抑的哭泣和颤抖,他伸出手想抚摸她,但他看到自己手掌中粘稠的血迹,又缩了回去,"不要哭,绿云,这个罪,是我的不是你的,不要哭了。"
少女听不见,也许听见了也不一定,只是更多的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涌出。
他从地上仰头看她,微笑,反复对她说: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罪,不要哭。"
直到他再次昏迷。
正燮把手中杯子狠狠砸向地面,凌府的侍卫跪了一院子,纷纷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本王养你们是做什么的!出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一个人听见!你们也算是堂堂宁安府的侍卫?连个看门的都比你们警醒!倏然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统统给我上北疆再历练历练!"
"王爷息怒,这事也怪不得他们。"站在正燮身边的年轻捕快平静地求情,"昨日贵府上下都被人下了迷药,一夜昏睡,听不到喧闹也实属情有可原。"
正燮转头瞪他:"叶阑,堂堂宁安府防备空虚到上下都被下了迷药还可原,那我还要这些侍卫做什么!"
"江湖中这是稀松平常的事,王爷不要因迁怒乱了阵脚。"
"你说本王迁怒!"
"待言公子醒了,王爷最好问问他,有没有得罪过什么江湖人。"
正燮看着他,眼神奇特冰凉:"江湖中人?"
"王爷,属下从未听说过有人中风后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中恢复,却听说过江湖中各色各样的毒药。还有......昨夜有更夫看见一道白影从王爷家屋顶飘过,难说是不是江南那位上了京城。"叶阑半带微笑地低下头,"不过这都是属下猜测之言,王爷斟酌行事吧。"
正燮哼了声,不再看他,也不理一院子的侍卫,转身进了飞絮轩。
倏然安静地躺着,脸色惨白,脖子上还留着青紫的指印,他睁得大大的眼睛盯着帐上晃动的流苏,却没有焦距。
"倏然......"正燮坐到床边,想说点什么,一时也只是唤了声他的名字,继而沉默。
帐上的流苏依旧轻轻摇晃,倏然没有半点表情,半晌,微微动动嘴唇,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绿......云......"
正燮迟疑了下才答他:"绿云没事,你不要担心。"
"......带我......"
正燮握住倏然掐紧床沿泛白的冰冷手指,劝道:"你照顾自己身子要紧,绿云没事,我安排她住到后院,等你好些了再去看她......"
"燮......"倏然慢慢转过眼睛,黑色瞳孔中凝着春冰,薄薄一层寒冷,"......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她住在后院,我派了人去照顾她。"
倏然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安静地闭上眼。
正燮陪他坐了坐,估摸他睡着了,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然而在他身后,倏然睁开了眼睛。
一个时辰后,有侍女慌慌张张地来报,说是言公子不在房内,正燮一惊,抛下手中的东西就往后院跑去。
倏然站在后院一间上了锁的屋门口,只是站着,像座雕像般一动不动。
屋子里传出少女快活的声音,银铃似的清脆笑声。
"公子公子,绿云替你梳头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