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喝么,水歆?」季于鸠突然扯过一只碗,斟满酒,搁到水歆的面前,「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今年也满十三了吧。」
季于鸠淡淡笑着,把酒壶搁到嘴边,一口灌了下去,「水歆,我若死了,你要怎么办?」
「你到底怎么了,于鸠?」水歆夺过酒壶,摔到地上,扼住季于鸠的手腕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不能说......」季于鸠看水歆的眼神有些恍恍惚惚,「说了就是诛九族......父族......祖族......曾主族......子族......孙族......曾孙族......」
季于鸠颓靡地伏在桌上,真的能够就此醉倒,该有多好?......但腰间的那柄匕首,抵住腹部,仿佛在说--季于鸠你身负家仇怎么能醉?
突然,季于鸠猛然咳嗽起来,头不断往地下栽去,水歆急忙扶住了他,竟发现季于鸠的眼里噙着泪水。
「我本来就是该死的......如果没有昭康大人,我早在十三年前就成了野鬼......为什么要我一个人活下来......为什么......」
「不要说了,于鸠。」水歆第一次看到季于鸠这副模样,有些手足无措,「昭康是谁?什么死不死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我活着就是就是要报仇的,因为要叫我报仇,所以才让我活着!」
季于鸠猛烈地咳嗽着,一把抓住水歆的手臂,「一定是这样......一定是......水歆,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可以么......」
季于鸠突然抬头,眸子里醉意全无。水歆咬着下唇,默默点头。为什么此时的季于鸠就像要说遗言似的。
「水歆......我现在已经渐渐想不起父亲的脸了......」那刻入骨子里的仇恨,没有一天敢忘记,但是现在,偶尔入梦的父亲的脸,已经越发模糊,「我真的很怕有一天,连仇恨也会淡忘......」
顿了顿,又道:「水歆,从今天开始忘了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和我生活过。还有......若你能见到胤朝太宰昭康大人......就替我告诉他,于鸠辜负了他的期望......」
「于鸠!」水歆突然大吼一声,「你到底在说什么......」水歆颤抖的手扶住于鸠,摇头道,「我好害怕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好怕......」
季于鸠抚摸着水歆被泪水弄污的脸颊,叹道:「水歆啊......以后即使只剩下你一个人,也要好好的活着......答应我......」
看到水歆一边擦泪一边点头后,季于鸠才舒了一口气。随即一记重重的手刀劈到水歆的颈窝。
水歆双眼骤然失去焦距,即刻昏迷过去。
◆◇◆◇◆◇◆◇◆◇
夜深本该人静,但胤军的驻营里却是一片火光艳红,明如白昼。
几队巡夜的士卒无不衣铠提戟,神色警备,利落地穿梭在军营之中,不敢有丝毫松懈。首战告捷让他们心中塌实不少,对七皇子尹都更是多了几分敬重。
此时,离开水歆的季于鸠正蹲在一棵高树上,浓墨般深沉的夜色和茂密的枝叶,把他藏得严严实实。即使不断会有士卒来往于树下,但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季于鸠再次按住了腰间的短刀。
--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第二章
冷月高悬,一个人影旋身闪入行宫,他全身都被黑色的夜行衣裹着,只亮出两颗精光灿灿的眸子。他慢慢地向床榻移动,每一步都踩得谨慎,没有丝毫声音。当离侧身卧在床上之人只有半步之距时,那人眸子里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紧握短刀的手,因为兴奋而微微抖了一下。
--宣王姬静!纳命来!
顿时青光出匣,疾如闪电,没有丝毫犹豫,刀锋直直刺入目标!
但随即,那刺客愣住了。
--不对,不应该是这种触觉!
刺客心中一凛,正想掀开被子看个究竟。突然,一股冰凉,从他的脖子处传来。刺客背脊一寒,不用转头就已明白,那冰凉之物正是一柄同样锐利、削铁如泥的快刀。
「不要动,把你的刀扔掉。」
尹都低沉的声音在刺客身后响起,「我就知道你会来......这次你别想轻易逃出去!赤野!」
说罢尹都扬手一挑,刺客蒙面的黑纱瞬间裂开。那藏于黑纱之下的,果然是一头璀璨的红发。
赤野突然大笑起来,转过身望着尹都。
「我叫你不要动,听不见么!」尹都的刀锋向上挑了挑,直逼赤野的喉咙,横眉怒视着那个丝毫搞不清自己立场的戎将。
「好好好,我不动,不过你也千万不要激动啊,你手里的那玩意儿可是不长眼的。」
赤野狡猾地笑着,把刀丢开,举起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但身子却突然向后一仰,坐到床上,神态自若,轻松悠闲。
见对方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尹都心中甚是不快,低声威胁道:「你是不是真活得不耐烦了!」
「怎么会呢......」赤野一边把尹都支过来的刀刃向外推了推,一边说,「现在眼前绝色如许,我当然想留着命多看几眼,怎么舍得去死?......」
对赤野的出言轻薄,尹都早就习以为常,冷冷道:「就算我不杀你,戎主也会要了你的命,只怕你这颗滑稽的红脑袋保得过初一,保不过十五,终究是要掉的......」
「戎主?」赤野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尹都的话里究竟还藏了什么话。
看到赤野诧异的表情,尹都得逞般一笑道:「明早,当西戎大军赶到你们营地时,发现先锋军营全部葬于一片火海。你说,你们戎主一怒之下,会不会要了你的脑袋?」
「什么?」赤野闻言一惊,难道今夜胤军要夜袭营地?
像是早已猜透赤野的心思般,尹都又道:「我早告诉过你,战场不是逞个人英雄的地方,你好像老是学不乖啊,赤野?现在,只怕你们驻营里,早已焦尸一片了......」
「你!」赤野刚想起身,却被尹都的刀给抵住,动弹不得。
「别激动啊......你还想干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你已经是我军的战俘了,赤野......将军......」
尹都的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微笑,继续说道:「你这个败军之将,就算现在回去,戎主也不会要你,弄不好还把你杀了祭天,不如归降我大胤吧,父皇他已赏识你很久了......虽然我只认为你是一个没大脑的笨蛋。」
「你不用白费心机了。」赤野冷笑着,「要杀要剐随便你,但绝对别想威胁我。」
「好,那我今天就......」
尹都目光一冷,举刀欲落,突然营外传来一阵大嚷,一个小卒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张嘴就喊:「不好了,将军!有人行刺,宣王他......」
--有人行刺?!
尹都大惊,难道除了赤野以外,还有其他刺客?
突然,尹都只觉握刀之手一阵剧痛,剑也『铿锵』坠地。
赤野趁着尹都发怔的空档,折断他右腕,翻身跃到房间。
「混蛋!给我追,绝对不能让他跑了!」
尹都扼住吃疼的手腕,咬牙吼出军令,瞬时只听门外传来了『铿铿锵锵』金属相搏的声音和数声惨叫。
抓住赤野是其次,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父皇,在这种紧要关头,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尹都的心紧揪着,用尽全力朝胤王所在地跑去......
◆◇◆◇◆◇◆◇◆◇
那一晚,胤军的驻营里可算是热闹非凡,先后有两人潜入行刺。
其实为了怕有人行刺胤王,尹都事先和宣王互换房间。但是这招骗得过戎将赤野,却骗不过季于鸠。季于鸠通过观察守兵分布,终于顺利找到宣王休息的行宫。
仇人近在咫尺,推门而入的季于鸠双目闪着异常坚定的凶光,直视熟睡中的宣王姬静,一步一步,向前逼近。
突然,姬静一个翻身,惊得季于鸠急忙后退一步。但即使是在情急之下,季于鸠这步也退得极稳,仿佛足底踩着肉垫一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可是万没想到,宣王姬静竟会在这时睁眼!
季于鸠本可抢在他大叫之前,一刀削去他的脑袋,但举刀的季于鸠却在那一瞬间迟疑了!
姬静一死,战事将会向什么方向发展?饱受赞誉的七皇子,是否有能力稳住军心、再战再捷?最可怕的结果是,大胤千里江山都要填入西戎的饥腹,生灵涂炭......
--那我季于鸠,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匆忙之中,季于鸠竟下意识地旋身退出房间,但双腿,却在下一秒冻住!
看着门外把自己层层围住的冰冷铁戟,季于鸠面无表情,只再次握紧了手中仅有的武器--那柄泛着青光、从未见血的短刀。
它太短了,甚至不足两尺,那是用来行刺的,而不是用来突围。
这种情况下,季于鸠知道自己冲不出十米。
这次独闯胤营,他原本也没打算活着回去,只是想不到面对那个自己诅咒了整整十三年的仇人,一念之间,竟狠不下心、下不了杀手。
两方对峙着,谁都不敢贸动一下。突然人群里传来一个清亮文雅、却非常具有威性的声音--「给我抓活的!」
闻言,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一身单衣、还来不及披上铠甲的尹都,走上前来。
尹都在季于鸠面前站定,还来不及说什么话,就听见身后房间里传来一阵异响。
尹都一惊,暗叫不好,正欲进去察看,却见一人踢门而出,臂弯中还挟制着一个被击昏过去的人--胤宣王!
而那擒住宣王的人,正是赤野!
赤野得意地看着尹都,嘴角勾出一抹野性的冷笑,卡住胤宣王脖子的手又紧了紧,学着尹都的口气,说道:「正好,我也想抓活的回去!」
虽然一开始赤野闯错了房间,但现在他终于顺着人流,擒到真正的胤王。
「赤野!你以为你还回得去!」尹都压低声音,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这句话应该问你的父王,而不是问我。」
既然赤野手中有了胤宣王这个威胁品,还怕尹都不乖乖听话么?他向前走了两步,以便让尹都更清楚地看到胤宣王青白的脸色。如果赤野再稍稍一用力,只怕胤宣王会顷刻毙命。
「好,你赢了。」沉默了半晌,尹都终于开口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只要我俩平安离开。」
「你们俩?」
「我......和他。」说着,赤野踢了呆立在一旁的季于鸠一脚。
「他是你什么人?」
尹都不解。一来,看季于鸠的长相,就知道他不是西戎的人;二来,赤野没有一点像是那种懂得团队合作的人。所以,尹都不认为季于鸠是赤野带来的人。
「当然不是。」赤野回答得很干脆,「我只是觉得,一个和我有同样勇气,独闯军营行刺的人,如果落在你们手里,实在可惜。」
尹都淡笑着,心想:明明就是自身难保的人,还多管那么多闲事干嘛?想一想,尹都点头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先放人。」
尹都边说边做了个手势,胤兵皆顺从地收起了武器向两边闪去,亮出一条直通营外的道路。
「等我们安全离开后,我自会放人。」赤野担心现在放了胤宣王,尹都会出尔反尔。
「不行!」尹都的目光一阴,拇指把剑萼朝外一顶,『嚓』一声剑已出鞘一半,在黑夜里明晃晃地刺眼,「你现在除了相信我,没有别的选择。难道堂堂西戎族的先锋将军,竟然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不是不懂他的激将法,但是赤野还是克制不住地被他激怒了,一把推开胤宣王,望了尹都一眼后,就直直朝驻营外走去。季于鸠紧随其后。
尹都的确是信守了他的承诺,胤军里没有一人敢违反军令,出手拦他们一下。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两名刺客离开......
◆◇◆◇◆◇◆◇◆◇
当水歆从昏迷中醒过来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是一片微明。
下意识地揉了揉依旧吃疼的后颈,水歆茫然地环视着空荡荡的木屋,试探地喊着季于鸠的名字,但却听不到任何答语。
水歆这才猛然想起昨夜季于鸠的不辞而别,仿佛预感到什么,他被电击般迅速扭头望向中堂的神龛。那把一直祭在龛前,不曾出鞘的黑色短刀,此时竟不见了踪影!
记得季于鸠曾说过那柄短刀是他父亲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也许是上天要他用这柄短刀取下仇人的首级祭祖,才会作出这样的安排。如果有一天他和刀一起消失了,就注定不会回来。
--所以水歆,你也不必等待,把季于鸠这个名字从你的记忆里抹掉,彻彻底底!
想到这里,水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
延伸在眼前的是一条泥泞的山径,季于鸠的足迹依稀可辨。
水歆皱眉低声咒骂道:「可恶,季于鸠!你把刀都带走了,为什么不带我走!」
水歆一边抱怨着,一边沿着季于鸠的足迹向山下走去。
如果注定有一天你要离开我,你在十三年前就不应该把我从水中捡起来。
既然你让我认识了你,就绝对不能再让我把你忘记!
◆◇◆◇◆◇◆◇◆◇
「喂,你叫什么名字?」赤野骑在一匹枣红的马上,朗声问向身旁的人。
「季于鸠。」
「你是胤人吧,行刺那个老头干什么?他不是你的皇帝吗?」
季于鸠猛一夹马,冷笑,答道:「他还不配。」
「哼,有点意思,那你说谁才配?」赤野偏着头又问。
季于鸠没有回答,骑在马上,专注地望着向正前方。
短暂的沉默后,赤野才诧异道:「喂,你不会是想投靠戎主吧?虽然我不太懂你们的术语,但我想那应该叫做『叛国』吧?......」
--叛国?!
季于鸠的手突然一抖,显然这个词语揪起了他的心脏。
十三年前,季氏一族被诛杀的罪名,不正是叛国么?父亲因为那不曾做过的事而被处死,但现在,自己却要让那件事情变成事实,何等讽刺?
--姬静,这全是你造的孽!怪不得我!
季于鸠淡漠道:「不过是则木而栖罢了,如果连栖息的树木都不能选一下,那我这只鸠鸟,未免太过悲哀......」
「如果你是当真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引荐一下......」
一听这话,季于鸠立即追问道:「当真?」
赤野笑道:「叛国居然叛得这么迫不及待,我倒有点同情你们那个宣王了。引荐当然没问题,不过戎主他肯不肯用你,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答应地这么轻松,你就不怕我是间谍,要混入戎军?」季于鸠不知道该说赤野是没有心机好,还是说他没有神经好,「如果把一个心怀不轨的人带进戎军,就不怕引发事端,受到诛连?」
「放心,戎主自会有办法识别你的忠诚,而我们也将服从他的判断。」说到这里,赤野顿了顿,然后煞是认真地续道,「他真的是一个英明的领主,我这五年来,一直这样认为......」
◆◇◆◇◆◇◆◇◆◇
幽南山上坟茔累累,一般除了祭祀的日子很少有人会上山来,更何况是在凌晨时分,天还未透亮的时候。水歆奇怪传入耳中的那些嘈杂人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循声而去,拨开那些密实茂盛的灌木,只见蜿蜒的山路上,一批批的布衣百姓正向山上涌来。
--黎疆城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会不会和季于鸠有关?
水歆正想着,就已经有几名妇女扶老携幼地从他背后奔过。
「婆婆,发生什么事了?」水歆立刻拉住了一位老妇的袖子,抬头问道。
「戎兵攻进来了!」那老妇神色紧张地只说了一句话,就又向山上跑去。
--戎兵攻进来了!
水歆只觉得头脑被这一句话轰然炸开。昨天不是才打了一场胜仗,把戎军逼到城外五十里了吗?怎么一夜之间会变成这个样子。人群都涌上幽南山来,难道说戎军开始屠城了!
逆着人流,水歆娇小的身躯不断地朝山下挤去。
--季于鸠下山去了,所以他也要下山!
◆◇◆◇◆◇◆◇◆◇
这个时候,逃离胤营的赤野和季于鸠,已经发现黎疆城里燃起的熊熊火光,兵刃相接的铿锵声和人畜的哀嚎,不绝于耳。
赤野也没有想太多,开玩笑似的说道:「那个七皇子刚刚才说我那边要焦尸成片,想不到现在,竟是他的驻地先烧起来了。」
相较于赤野的轻松,季于鸠的表情可要严肃多了。今夜胤营可是全面戒备,戎军要攻进来绝对不会这么轻易。
--糟了,水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