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红————悠雨

「你果然是个没神经的家伙。」尹都突然转过头，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正当水歆想反驳时，尹都又自顾自地喃喃自语道：「其实每个地方看到的日落应该都不一样。黎疆城我没能守住，如果夺不回来，以后就没人再看到黎疆的夕阳。这里是茗阳，如果茗阳再失守......这样的景象，以后也看不到了......水歆你怕不怕？」
--皇家的人都像尹都这般奇怪么？
水歆撇撇嘴，双手托腮，只顾望着天边的红日，半天没有说话。如果以后真的再也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的话......真的会觉得很不甘心呢，就像自己心爱的东西被抢走了一样。
西戎抢去了大胤的土地，杀了大胤的子民，冲破重重戈戟，踏破大胤的河山。昔日的王朝，在不断沦陷和不断退守之间，求得一夕的偏安。
这是水歆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国将不国的悲哀。
◆◇◆◇◆◇◆◇◆◇
胤宣王辞世，太子姬宫涅继位，号穆王。
比起先皇姬静，姬宫涅更加软弱无能，并且耽溺美色，只图享乐，置国家大事于不顾。但因为姬宫涅既为皇长子，又是嫡生，加上背后又用太后、国舅等一大群人撑腰，位置坐得稳稳的，如果不是现在西戎入侵，恐怕没有人胆敢对他的继位提出异议。
但是，正因为处于这种兵荒马乱的时期，一个君王应该具有的能力才显得犹为重要。姬宫涅没有这个能力统领大胤，他也没有能力带领大胤军队击退西戎的铁兵。非太后党羽的朝臣，全都在心里摇头叹息。他们明白，如果不能废庸立贤，大胤王朝--亡矣。
姬宫涅继位以后，京城的阵营开始明显分化。
一部分聚集在太后和新皇身边，成为保皇党；但却另有一部分人，集中在了太宰昭康的身边，他们要废庸立贤，拥立新主。而他们一致要求拥立之人，论贤论德，论能力，论威望，理所当然就是第七皇子--姬尹都。
不过这一切，远在边疆的姬尹都并不知晓。
姬尹都没有任何谋反之心，但如今京城，保皇党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造反派把他当成力量的核心，最后的希望。就这样，在姬尹都自己毫不知情、并且没有参与的情况下，他已经卷入了一场惊涛骇浪的政治风波之中。
其实京城中人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姬尹都心中所想之事唯有一件，不是如何篡位夺权，而是如何捍卫这大好河山，不让它们沦陷在西戎一族的铁蹄之下。
--但上天总是不从人愿，所谓天意弄人。
姬宫涅继位后的第五天，姬尹都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从京城传来了新皇手谕，要求胤朝大军立刻搬师回朝，姬尹都也被削去了将军的头衔和职务。面对西戎虎视眈眈的大军，新皇采取了割地求和的办法，割去边疆二十城，方圆足足五十万里的土地。
这之中，包括黎疆，也包括茗阳。
军队在那一刻震惊了，他们不敢想象自己誓死守护的这片土地，竟在一张薄薄的诏书之下，便成了西戎族的囊中之物。就连水歆，在知道消息后，也直直冲到尹都身边，向他询问真假。
然而尹都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水歆出去。
从来没见过尹都这副落魄的模样，水歆不敢多说什么，只得乖乖退出。离开营帐的那一刹那，水歆看到尹都用手捂住了双眼。他的手在抖，抖得很厉害，也很明显。
--那是怎样的一种不甘心？！
水歆虽然不明白，但却可以想象。
突然想起了尹都曾经说过的话；每个地方看到的日落都不一样，黎疆城夺不回来，就再没人能看到黎疆的夕阳。这里是茗阳，如果再失守......这样的景象，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水歆下意识地抬头，茗阳城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晖，已经沉入地平线之下。
--茗阳城最后的日落。
那一刻，水歆的心，也是一阵绞痛--因为明天，胤军就会退出茗阳城。
◆◇◆◇◆◇◆◇◆◇
那天胤军的营地里，其实来了两名使者。
一名是穆王姬宫涅派来的，送来了退兵割地的消息；而另一位，则是深夜才来到尹都的帐房，并且行事非常小心，甚至没说一句话，只用手在穆王的诏书上轻轻一按，遮去那诏书上某个字的一部分，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尹都。
使者遮住的那个字是『返』，遮去偏旁，就只剩下一个『反』字！
姬宫涅要尹都『返』，而昭康，却劝尹都利用这次机会--反！
尹都看着那个刺目的『反』字，震惊了，不住地摇头。
见尹都不同意，那使者劝道：「七皇子莫怕，昭康大人会助你一臂之力......七皇子，你现在麾下大军百万，只要你一挥手，攻入京城，逼皇退位，那些京城的亲军怎么抵挡得住？......这是难得的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七皇子......你一定要好好考虑一下......」
来人话未说完，尹都一抬手，阻止了他。
「七皇子......」
「不要再说了。」尹都沉声道，「今天的事，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来找过我，也没有替昭康来传过话......」
「七皇子......」
「住口！」尹都蓦然沉下了脸，严肃起来，「煽动谋反，我现在就可以一刀杀了你！」
使者似是被尹都的气势震慑住了，不敢多说，只得一抖衣袖，悻悻离去。使者走后，尹都依旧呆呆站在原地，站了好久，望着那张诏书，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了，无法动弹。
他不想『返』，也不想『反』，两样都不想......
◆◇◆◇◆◇◆◇◆◇
胤军退出茗阳城的那天，尹都看见了赤野。
尹都在马上，赤野在树上。赤野已经注视了胤朝的军队好久，而尹都只是不经意地抬头，却正好和赤野目光相撞。
赤野对尹都微微一笑，露出了尖尖的虎牙。
而树下的尹都则颦起了眉，勒紧马缰，有些厌恶地瞪着头顶斜上方的赤野。
这时，军队中有人认出了赤野，没有任何人指挥，士兵们已经条件反射地拉开了弓箭。赤野虽被万箭所指，但依旧笑得满面春风，如果不是尹都抬手示意不要射箭，只怕赤野已经被射成了刺猬。
「有话下来讲！」尹都朝赤野喊去，态度不算友好。
而赤野并不在意这些，翻身跳下树来，走到尹都马前道：「大清早就这么大火气，很伤身的。你们十万大军通过此地，我不躲在树上，难道要挡在大路中央，让你们的马踩死呀？」
「哪来那么多废话！」割地退兵的命令让尹都心情非常不好，所以脾气也比往常坏了很多。
赤野知道自己触了他的霉头，急忙赔笑道：「不要生气嘛，我说正事。难得你生得这么漂亮，生起气来也是别有风情，真是让人百看不厌。」
尹都闻言一声冷笑，心想这算什么正事。难道赤野大清早跑到树上守着他们大军经过，就是为了告诉他，他生起气来别有风情？！
「啊，对了！」赤野突然想起道，「我现在已经脱离戎军了，但你先不要高兴，因为我也没打算投靠你们。我呢，只想找一个人......而这个人呢，也许你还认识......因为他和你一样，是你们胤朝皇族的人......」
「你不会是想找我帮忙吧？」尹都冷笑着。
赤野一听高兴了，急忙道：「正是！」
「你做梦！」尹都一口拒绝得干脆，弄得赤野好不尴尬。
「七皇子......殿下......」这还是赤野第一次对尹都用这么尊敬的称呼，因为有求于人，他的姿态自然也放低了不少，苦苦恳求道，「我已经肯这么低头了，你就不感动一下？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情......只一件而已！」
赤野竖起一根手指，不断强调那个『一』字，尹都终于心软，低声道：「你问吧。」
赤野道：「我想问你，十八年前，你们胤朝王室有没有皇子诞生？」
尹都一愣，但看到赤野目光真诚，心知他是认真的，于是答道：「有。」
「有几名？」
「一名。」
「真的？」赤野一听这个答案，立刻激动了，急忙追问，「是谁？」
尹都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赤野急不可耐道：「总之你快告诉我！」
尹都道：「你不是只问一个问题吗？这已经是第三个了，我可以不必回答你。」
「你这人怎么这样......」赤野皱着眉头，竟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尹都又问：「你到底要找那人干什么？」
赤野道：「是不是我告诉你以后，你就会告诉我他是谁？」
尹都模模糊糊地回答道：「看情况。」
得到这个不明不白答案，赤野忍不住叹气，但还是如实道：「其实我也没有必要骗你，因为找到那个人以后，我们也可以算是半个亲戚。实话告诉你，那个人是我的爱人，我当然要找他！」
「爱人？」尹都颦眉，半眯起了眼睛，表情变得有点复杂。
「嗯。」赤野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目光炯炯，盯着尹都，等着他告诉自己那个人的名字。但万没有想到，他等到的竟然是尹都的一声冷笑。
尹都笑道：「如果是这样，那你就不用去找了，直接一头撞死。也许那个人看不见你，还高兴一点。」
「你这人！你这人！不说就不说嘛，还冷嘲热讽的干什么！」赤野被欺负了，气得有些结巴。
这时，只听一声马嘶，只见尹都一夹马腹，驱马正对赤野走去。
眼看快被马蹄踏到，赤野急忙闪到路旁。但就是这一闪身，才让他看到了尹都身后五六米处的一个人！那人被五花大绑了拴在马背上，嘴里也被塞了碎布，一双黑亮的眼睛，这会儿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赤野，似乎是在求救，有似乎有些怨恨。
赤野觉得那人眼熟，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指着那人的鼻子惊讶道：「啊！是你......嗯，叫什么来着？」
「水歆。」尹都的一声冷笑打断了赤野的话，冷冷道，「我记得当初你说过『帮我照看好他，有空还会要回来』......我还以为你只是忘了把他要回去，谁知道，你连他的名字都忘了......」
「嗯，这个......」赤野仔细一想，承认的确是自己不对。当时那句话只是随口说说，根本没往心里去，再加上最近事情又多，忙来忙去就忙忘了。只好对着水歆露出抱歉的傻笑，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在尹都的示意下，水歆已经被人从马背上解了下来，但全身上下的麻绳却没有解开，还是被绑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似的。
尹都命人把水歆送回赤野身边，赤野一把接了过来，一边给水歆解绳子，一边检查有没有受伤。所幸的是，尹都虽然把水歆绑了起来，但每天好酒好肉的，从来没有亏待半分。
但是赤野不知道这些，还是非常不满，嘟哝着：「哎呀，你们这些人......看把他绑成这样......只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你们怎么下得了手......」
闻言，尹都冷冷道：「一想到他通敌卖国，就什么手都能下了--没有凌迟处死算轻的！现在把他好手好脚还给你，就算是天大的好事了。哪儿还有这么多废话！」
「我没有通敌卖国！」堵嘴的布条一被取出，水歆控制不住，大吼起来。
尹都只瞥了他一眼，不说什么，朝身后众人一个手势，浩浩荡荡的大军又开始移动了。
见尹都不理自己，水歆有些气不过，正想追上去理论，但却被赤野一把拉住，劝道：「好了好了，其实你什么都不用说......他知道你没有通敌卖国，不然--你的脑袋早就没了！」
「可是......」
水歆还想说什么，但突然觉得身子一轻，双脚离地，待他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被赤野扛到了肩上！
赤野抱着水歆的脚，水歆的肚子正好抵在赤野的肩膀上，整个上半身都顺着赤野的后背垂下，就像什么货物似的，模样有些狼狈。
「放我下来！」
水歆急得大叫，但无奈手上脚上的绳索还没有完全解开，即使想要挣扎，也挣扎不动。最多只能像条虫子似的，在赤野的肩膀上蠕动几下。这点小小的反抗，对赤野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只见他扛着水歆，还运步如飞，不多一会儿，已经离开胤军好远了。
然而水歆还在大吼着，「放我下来，你这个红毛的混蛋！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水歆虽然个子小，但声音却大得很，特别是现在，他生气着急，这音量就更是吓人了。赤野被他吵得一阵阵的晕眩，终于忍受不住，警告道：「别吵了，再吵......再吵我就打你屁股！」
以水歆现在的姿势，赤野只用稍稍一动手，正好可以打到他的屁股，于是就用这个来威胁他。
谁知水歆也不是被吓大的，捶了赤野的后背一拳道：「你敢！」
「臭小子口气挺大的？」赤野好像也被水歆的气势震住了，皱眉道，「你看我敢不敢！」
然后为了证明他的确敢，赤野还真打了水歆的屁股几下。但因为下手太轻，那根本不算是打，倒更像是在--摸。
水歆被赤野摸了屁股，一张小脸『唰』的一下红了，大叫道：「你这只红毛大色鬼乱摸什么！放我下来！救命呀，非礼呀，强奸呀！......」
还好这是在山林，没什么人迹，所以任凭水歆叫破喉咙，也不会有半个人出现。
赤野莫名其妙就被冤枉成强奸犯，自然冒火，低声吼道：「谁要强奸你呀，你给我闭嘴！」
然而水歆还是不闭嘴，喊得一声比一身大，「放--我--下--来！」

第五章

割地以后，总算把西戎大军入侵的脚步暂时止住了。但谁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西戎狼子野心，他们的胃口，绝对不是区区二十座城就能填满的。
百姓愁苦，但唯独京城皇宫，还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朝朝饮宴，夜夜笙歌，宫娥彩女，水袖翩跹。宫内彩灯高悬，笑语飞扬。
这般景象，有人喝酒赔笑，有人皱眉叹息。而尹都，只是远远骑马站在宫门外。
连夜赶路，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即使骑在马背上，也已经昏昏沉沉。他刚回到京城，连王府都没进，就直接赶来皇宫。本想谏言割地偏安之害，望皇上收回成命，殊死血战，但却在宫门外犹豫了。
只因他听到那飘飘传出宫门的仙乐，和隐隐的笑语欢声。
--就算自己忠言进谏又能怎样？皇上是否会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尹都不禁低下了头。正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呼：「殿下。」
尹都转头，但眼神瞬间变化。先是惊讶，后又变成躲闪。只因为身后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胤朝太宰--昭康，也就是几日前派使者煽动尹都造反之人。
「大人......」尹都礼貌地回了一句，低头行礼。
昭康也微微躬身，邀请尹都到他府邸洗尘。不必明说，尹都也知道他想跟自己谈什么事情，虽然他对昭康一向敬重，但此时此刻，竟如此害怕面对昭康。
他不想听到那些大逆不道的计谋，也不想逼自己的皇兄退位。一抹不安浮现在尹都微微蹙起的眉间，他想要借故推辞。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从皇宫出来的使者已经来到两人身边。那人见到尹都和昭康在一起，立即下马行礼，言语还算恭敬，但眼神和动作却总有些警戒。
使者道：「七皇子，皇上知道你已回京，派小人接殿下入宫。」
尹都一愣，他没想到皇上会这么着急召他入宫，正想回话，却听身旁昭康对使者道：「你去回话，七皇子刚从边疆回京，风尘仆仆，人疲马倦。待更衣梳洗以后，再进宫面圣。」
「可是......」那人似乎觉得有些不妥。
而昭康一个发狠的眼神，立刻止住了那人的话，转而又对尹都道：「殿下，先回王府休息吧。」
这时尹都也已明白，昭康之所以这样做，是要拖延时间。因为昭康无论如何想在自己入宫面圣之前，和自己私下一聚。猜出昭康心里的打算，尹都更是难办。他想竭尽可能地避开和昭康的接触，但是只要自己回府，昭康必定前来拜访，到时候自己更是难以应付。
想到这里，尹都觉得自己还是进宫比较好，于是对那使者点头一笑道：「还请带路。」
「殿下！」昭康显然大吃一惊，声音也大了起来。他睁大眼瞳，似是不敢相信尹都现在就要入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