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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成功把季于鸠引入戎军,但赤野自己,却还有一堆麻烦事要应付。
赤野本非西戎族人,他加入戎军不过五年。
五年前的草原上,赤野长弓一拉,一箭射穿了五张靶心,惊呆了在场所有人。也正因为那一箭,他被戎主赏识,收入军中,几经征战,成为令胤朝军士心中生寒的将领。
所谓树大招风,戎军中自然而然生成一股反对他的势力,屡次以『身份不明』要求戎主小心赤野。但每当听到此类流言,戎主都是一笑带过,并不深究。
--戎主是个有主张的人。
这就是赤野能在戎营里呆满五年,并且敢承诺引荐季于鸠的原因所在。
但是这次,赤野私自刺杀胤王,差点害戎军的先锋军全军覆没的事情,正好给那些敌对党们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借口。于是短短数日,不断有人向戎主进谏,要求重罚赤野。
戎主虽然有心袒护,但在众人的一再坚持之下,也只好意思意思,说要没收赤野的战刀,以示惩戒。众人都觉得这处罚太轻,不满意,要求加重。但赤野却更加直接,只见他走上前去,不仅双手奉上战刀,就连战袍也脱了下来,在戎主面前跪下。
戎主微微吃惊,众人皆用不解的眼神望着赤野。
只听赤野低头沉声道:「我想戎主你应该没有忘记,五年前,我加入戎军时,说过的话。」
戎主望着赤野奉上的战刀和战袍,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赤野道:「当年在草原上,我误杀戎军大将,是戎主你救我一命,并且告诉我,如果我能代替那位大将为你打下江山,就可以恕我不死,所以我才加入戎军。我感激戎主赏识之恩,我曾说过,会辅佐戎主五年。现在,五年期限已满,请让我--卸甲离营!」
--卸甲离营?!
除了戎主,在场所有人都脸色剧变。
--军营岂是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但戎主不但不气,还似乎很了解似的点了点头,低声确定道:「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赤野目光坚定地点下了头。
见状,戎主知道挽留不住,只得叹道:「五年为期,我当年就答应过你。虽然现在我并未得到全部江山,但这五年里,你战功无数,替我完成了很多心愿。虽然我不愿放你走,但诺言就是诺言,我既然答应过你,现在也由不得我反悔。」
顿了顿,似是有些不舍,终于答应道,「--去留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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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王城的都城,皇宫内。
胤宣王躺在龙床上,闭目皱眉。
一只僵白的手缓缓移到宣王合拢的眼上,短暂的停留后,手掌移开,掩藏到宽大华丽金丝镶边的锦袖之下,一个空灵的声音幽幽回旋在紧闭阴黯的房间内。
「告诉我,你能看到什么?」那个发问的声音,缥缈的感觉宛若神灵。
「那个人,我看到了那个人......」
龙床上宣王的声音混杂着激烈的喘息,仿佛可以搅翻暗室里阴沉的空气。他被魇住了,睁大了那双布满血红裂痕的眼瞳,看到的却是一个令人战栗的幻象。
在那个幻象里,季匀断掉的头颅撕咬着他的血肉。头颅上紫黑色的肌肉,慢慢凹陷下去,腐烂成白森森、发着凛凛寒光的枯骨。
--季匀在叫他偿命,偿他季氏一族五十三口人的性命!
「救我!救我!国师救我!」
宣王大吼一声,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出来,额角涔涔渗出细密的冷汗,发疯似的吸气呼气。
--多少次了?这究竟是多少次了?
那个梦纠缠不休,不让他有一夕安寝。
当日驻兵黎疆城,那个入帐行刺的黑衣人,无论容貌还是体形声音,都和当年的季匀何等相似!
--是他,是他要回来报仇了!为要他们季家的五十三口人命报仇了!
「陛下。」一只僵白的手抚上了宣王的胸口,缓缓移动,为他顺气。
「国师?」惊魂甫定的宣王蓦然抓住那只僵白的手,问道,「为什么会这样?莫非是恶灵作怪?」
闻言,那被称为国师的人嘴角浮出一丝妖邪的笑意,手指在宣王胸口一点,说道:「没错,那恶灵便是陛下你的心魔。」
「我的什么?」宣王怔住。
国师点头道:「十三年前你因惧怕皇位被夺,诛杀季氏一族而留下的心魔。难道你听不见他们的咒怨?」
「你......」
「不要说话。」国师的手指点在了宣王的唇上,声音轻柔而又缥缈,「因为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听我说,好不好?」
说罢手掌一翻,一点昏黄的火苗出现在他的手掌中心。即使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一点淡光,依然摇摇晃晃,惨淡将息。
国师把掌中的烛火送到宣王眼前道:「冥宫中有人掌管着这些阴烛,一个人的命,便是一点烛火。你看这火光将息,就是在暗示--那个人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你到底是谁?」宣王咬紧牙根发问。
十三年前,从东方突然降临,告诉宣王一个亡国预言,用幻象给宣王看了一个未来,于是宣王就信了他。信了整整十三年,今时今日才怀疑起他的身份。
「是啊......我是谁......」国师笑了,先是妖娆后是猖狂,再后来变成了虚无,「我是谁?我是姬妖月......这不是你十三年前赐给我的姓么?」
「来......来......来人!」
胤宣王面堂发紫,他说这句话时,姬妖月已经消失在空气中,掌中那点火光倏忽熄灭。
当内侍们赶到寝宫时,宣王早已吐血身亡。内侍们跪在龙床前,用颤抖的手指碰触被单上的一滩血红。一时宫中哭声震天。
是夜,太子姬宫涅即位柩前,是为穆王。
黑暗之中,姬妖月悠然抬眼。
那一晚,黑沉沉的夜空,有妖星隐约现于紫微之垣,仿佛诏告着--国事有变!
「原来季氏一族,尚有孽种在人间。」
宽袖之下,姬妖月五指收拢,越捏越紧。
宫中森冷冻空气中,除了宫人们嘶哑的痛哭,还有两句凄惨阴森的唱词回旋不去:
朔月朔月......将代羲和......
朔月朔月......几亡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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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野!」
突然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惊得赤野把刚喝进嘴的一口酒给喷了出来。气鼓鼓地转过头,招呼来人道:「安也速,都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说话的声音小点好不好,就算不被你吓死,也被你吵死了!你就那么想看我英年早逝?」
「你这混蛋!」那被称为安也速的人,一个巴掌打到赤野的脑袋上,毫不留情地教训道,「你说你要『卸甲离营』是什么意思!?」
赤野咂嘴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今夜是我留在戎营的最后一晚,明天就走。」
安也速怒道:「你到底哪根经不对了!」
从外表上看,安也速长赤野四五岁,但就整个军队来说,依旧还算年轻人。
安也速的装扮虽然和其他西戎族民一样粗犷豪迈,但长相里却带着西戎族里少有的清秀。一根粗大的发辫斜斜地搭在肩上,头发是棕褐色的,就像是战马的鬓毛。
他和赤野一向交好。这一次戎族东征,赤野是先锋将军,安也速则率领右翼紧随其后。
「有话好好说,不要生气嘛。」赤野一脸讨好的笑容,一边给安也速顺气,一边把酒盅递过去道,「我脑袋没有出问题,我要走,因为我知道自己必须要走了......」
安也速喝一口酒道:「去找那个人?」
赤野笑道:「嗯。算来也整整十八年了......十八岁的话,我应该可以感觉出来了。本来我十多年前就想去找他的,但那时他只有两三岁,即使碰到,恐怕也认不出来。所以才东转西转了十多年......」
「你到底多大年纪?」
「我不告诉你。」
安也速皱眉道:「那你到底要找什么人?」
赤野轻叹一口气道:「一个不祥的人,在天灭天、在地灭地。但那个人,却是我上辈子、这辈子和下辈子,都会深爱的人。」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安也速上下打量着赤野。他知道赤野一直在找一个人,找了很多年。赤野曾说,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找那个人。但轮回转世,那个人的相貌将会有很大的变化,即使他们擦肩而过,也不一定可以认出。
安也速曾经很奇怪地问,到底要凭什么,才知道自己找到了那个人。赤野笑着回答说是感觉,他说他如果遇到那个人,就一定能感觉出来。
趁着安也速正在喝酒,赤野突然凑近过去,附在对方耳边小声道:「我明天就要走了,安也速,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其实我以前--是神仙。」
「噗!」
安也速一口酒喷在赤野的脸上,大笑道:「神仙?哈哈,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原来你这么会说笑话的?」
赤野一抹脸上的酒渍,嘟哝道:「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对了。」安也速问道,「那个季于鸠到底是什么人?」
提到季于鸠这个名字,安也速不由得露出厌恶的眼神。
赤野是五年前才来到戎营的,所以还不知道。凡是西戎族的人,多少会对『季』这个姓氏,抱有敌意。昔日胤朝将领『季匀』,率领百万之众,把他们西戎军队驱逐到西方边境,这仇他们每一个族人都发誓要报。但是十三年前,胤朝的君主宣王,却以叛国罪,斩杀了这位护国猛将,并且诛杀了季氏九族。
人已逝,余威犹存,时至今日,西戎族里依然没人敢提起『季匀』这个名字。而现在,赤野居然带回一个姓『季』的人。戎主究竟怎么想暂且不论,反正安也速是『恨乌及屋』。
十三年前,季匀对西戎的最后一战,那个时候,安也速只不过是名十二岁的小兵,混在铁甲和战马之中,几乎被高耸入云的戈戟遮住了全部视线。但从空隙之中,安也速窥见了那名高高立于战马之上的敌方大将,即使根本看不见脸,但那股气势,那股魄力,不得不令人折服。
现在的季于鸠,带给安也速的是几乎相同的感觉。
虽然只是远远的一瞥,虽然对方还有伤在身,但季于鸠身上的那股锐气,还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都带给安也速不愉快的回忆。
「放心吧......」赤野道,「那个季于鸠,如果他还心向胤朝,干嘛费那么大劲去行刺胤王?」
闻言,安也速也不再说话。
是啊,如果不是对胤朝恨之入骨,怎么也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去行刺吧?
季于鸠......他真的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么?
第四章
「喂......不要这样啦......」
被捆住双手的水歆皱眉向尹都求饶。而尹都则把绳子拽了手里,还挽上几圈,像牵小狗一样把水歆牵着走。
「喂......这样我让很丢脸的......」水歆皱着一张小脸,别扭地跟在尹都身后。
「你安静点,再吵毒哑你。」尹都悠然回眼,淡淡地望向嘴巴高高嘟起的水歆,不怒而威,说到做到。水歆知道不是对手,只好听话,乖乖闭上了嘴。
穿过营地,尹都竟朝人烟稀薄的山坡走去。
山路难行,崎岖嶙峋,尹都尚且走得东倒西歪,更别说是被绑住双手的水歆了。只见他一会儿跌倒在地,一会儿又脚下踩滑,总之每走一步好像都惊险得可以要了他的小命似的。
「喂......不要只顾自己走,你也照顾我一下啊,我快被你整死了!」实在忍不住了,水歆又开始抱怨,「路又难走,风景又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嘛?想要我陪你散步也先把绳子解开啊!喂,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的!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干什么?」尹都突然驻足,挑眼回望,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始终不曾从嘴角淡去,「如果按通俗一点的说法,应该是『遛狗』吧?」
「遛狗?!」水歆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居然被别人当成是小狗来遛?
「是呢......」尹都完全无视水歆那因气愤而扭曲起来的脸,依旧笑得恬然自得,回答道,「如果只是把你关在营地,不带你四处溜达溜达,赤野怎么会知道你在我手上呢?」
「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我和那个什么什么野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怎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水歆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扑上去咬尹都两口,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嘴巴长在你脸上,当然是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尹都摆明了对水歆的话半点不信。
水歆的一张脸又变成了一根大苦瓜,「你怎么就是这么固执嘛......你就算带着我游遍整片大胤河山,那个什么什么野,也不会出现的!我跟他根本什么关系都没有,就见过一次面而已,说过两句话而已!」
「但是我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他说他要把你要回去,他就一定会来!」
尹都突然转过身,把手中的绳子猛地往前一拽。
水歆受制于人,只得跌跌撞撞地向前迈了几步,差点就摔个狗啃泥,蓦然抬头,哪有什么好脸色给尹都看,张口就道:「别以为你是皇子就了不起!你到底想怎样?」
尹都在水歆气得红彤彤的脸上掐了一把,心想真是的,怎么这人越看越像狗,还真是不舍得把绳子解下来了。尹都笑眯眯地说道:「我要你陪我看日落。」
「看、日、落?」水歆一字一字地把尹都的话重复了一遍。
总听人说七皇子尹都如何骁勇,如何善战,如何气度不凡,但怎么他就觉得这个七皇子不但行事诡异,而且固执己见,又老是挂着一副万年不变的笑脸蒙骗世人,其实根本就是一个笑里藏刀的阴险人物。是不是兵书读得太多,把脑袋给读坏了?
还不待水歆得出个总结答案,尹都就牵着绳子朝悬崖边走去。
水歆抬头,眼中正是满天艳丽的红霞,夕阳在云霭之中半隐半现,只有一片薄薄的红晕。脚下河山,也全都被镀上了一层暖意浓浓的红。
真的很漂亮呢......
水歆不禁看呆了,心想自己刚才还在抱怨这里路难走,风景又差,顿时觉得有些对不起这片迷人的暮色了。
「怎么样?」尹都在崖边坐下,双腿都悬在山崖外,空荡荡的在半空晃动着。说这话时,他并没有转过头来看水歆,而是出神地望着那片晚霞。
也许七皇子也被出现在眼前的美景吸引住了吧?水歆心想。
「很、很漂亮啊......」水歆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了赞叹。
也许是尹都的态度软化了下,水歆的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只见他向前挪了几步,站在尹都身旁,因为好奇而朝脚下的万丈悬崖望了一眼。顿时只觉头晕眼花,急忙后退,生怕一不小心掉了下去。
「走累了么?坐吧。」尹都长袖一拂,为水歆扫出一块空地。
但水歆却没有胆子像尹都那样把双腿荡在悬崖边上,只在离崖边半米远的地方盘腿坐下。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尹都的背影和暖红的暮色融为一体,美得就像是一副图画。
从这个角度看去,尹都无论是肩膀还是手臂,都纤细得如同女子,甚至连皮肤也白到了反光的程度。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将军呢?
水歆摇摇头,想不通。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之间就这样沉默着。
尹都仰头望天,天边云聚云散,红光不变;而水歆就望着尹都,眼前的人虽然如此之近,但感觉却非常遥远。
「喂,你不怕么?」水歆打破僵局,朝尹都的背影小声问去。
等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尹都的回答:「怕什么?」
「怕摔下去啊?」水歆理所当然地说,「你坐在这样危险的地方,我又在你身后,我只要一推你,就会就掉下悬崖。你不怕死?」
尹都突然笑了出来,拽了拽手中的绳子,提醒水歆他们之间还有这条绳子的存在,「你放心,就算你把我推下去,我也会把你一起拉下去的。你又怕不怕死?」
「我,我......」水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最后气恼地嚷嚷道,「好好,你连死都不怕,什么都不怕,行了吧?」
尹都呵呵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都不怕。我最害怕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亡国』。」
水歆因这句话怔住。
尹都突然问道:「水歆你是黎疆人吧?在黎疆城里,看到的日落是怎样的?」
「还不是这样,有什么差别?」水歆对尹都的问话一头雾水,照感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