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这个,我们走这边。」
说著向墙边烛台上一拉,玉柜竟霍然向旁移开,露出一个一尺见方,刚好能容人通过的大洞来:
「跟紧一点,这里到那边有点距离,我怕通道太复杂,会把你给带丢了。何况到那边之前,我们还要先做点准备。」
「到......那边?那边是哪边?」
茫然穿上炎鸾丢来的斗蓬,李夔错愕。
炎鸾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天牢。」
11 天牢(中)
对方皋来讲,坐牢并不可怕,反正他以往的生活就像坐牢一样。
再说天牢的环境,比起方介以往关过他的狗笼之类得来说,已经算宽敞舒适很多。因为天牢关得大多是朝廷重大钦犯,多采隔离管理方式,方皋并没有机会看到传说中和他一起下狱的凌霄,他的囚室四下都是封闭状态,只最上方有个小窗子,可以让狱卒送饭送水,除此之外连牢门都是密不通风的。
只是再严密的牢房,也关不住狱卒贪婪的眼光。
以往方皋有过一次坐牢的经验,有一回他给方介整整禁食七日,实在饿得受不了,逃到街上去偷了路过摊饭的包子,恰巧给巡查的官爷逮到,见他面容憔悴衣衫褴褛,也认不出他是方家的二公子,不由分说便拖近衙里先押起来再说。
才关押不到一时辰,狱卒就耐不住他诱惑,压著他一个个轮奸起来。虽然事後很快被方介救回,那些狱卒全给方介剁得连残渣都不剩,那时的恐惧却仍旧留在方皋心头。
没想到,他这辈子还得再承受一次同样的恐惧。
那些天牢的狱卒似乎对他特别有兴趣,他对被侵犯早有心里准备,但他们似乎不打算那麽快享用他。
先几天是用鞭子,再下来是用夹棍和倒吊,最後那些人拿出烙铁来时,方皋终於流下绝望的泪光。方介虽然尽其所能地折磨他,但医术同样也很高明,总是很小心地不在他身上留下伤痕,就是鞭子也用无声无影但痛彻骨髓的那种。
那天,一枚烧红的铁块在他背心留下永久的烙印,第一次承受那种痛苦,他嚎叫的哑了嗓子,直倒失去意识,背上已多了七八个同样的伤。
现在,他连外表,都已无法再伪装乾净了。
「进去。」
今天他们又想了新花样,拿烧红的针去刺他脆弱的大腿内侧,听他声嘶力竭地哭泣,又笑著改拿稍稍降温的针摆弄他浑圆,看著他在痛苦中因强烈刺激而搏起,再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令他得不到发泄又疼得发慌。
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他终於受不了折磨,在热针刺向他分身时惨叫著晕过去。那些狱卒才笑著轮奸了半昏迷的他,随意替他上了点药,这才放过他扔他回牢房。
地面的清凉让他稍微恢复了意识,全身仍疼得像火烧一样,方皋强撑著倚墙而坐,就快了,他在心底告诉自己,他听见狱卒调侃他,说这已是他最後一日。行刑应是在明天午时,据说,将由他哥哥亲自监斩。
但他不怕,他只觉得松了口气。小时候好几次,被折磨到受不了时,他都想著要是死掉该有多好,现在当真要死了,他反而没有感觉了。
没有感觉,从心底到身体,连感觉痛的权利也被剥夺。
「夔......」
只有当提到这名字时,他死绝殆尽的细胞才有些许活络。
他猜得到,李夔现在一定比他还难受。自己对他说了那些话,又为了他的命而被柔王下令处死,方皋猜想李夔现在必定心如刀绞。
但他又能怎麽样?如果对他温柔,他只会更痛苦。
只有残忍一点,才能尽快斩断这段感情。
只有残忍一点,他们才可能彼此解脱。
天知道他有多想再见李夔一面,但柔王谢绝了任何与他会面的要求,当然也包括李夔,大概害怕他会乱说话罢?为了换取太子的解药,皇上竟不惜处死无辜,这事传出去对皇室清誉大有损伤,这点方皋也非常清楚。
就算见了面,又能怎麽样呢?
生离死别,他并不擅长。
就让他,静静地走罢......不,方皋自嘲地笑了一笑,处死他的场面应该很热闹吧?背叛皇室的方家次子......方家的孽子......皇朝的蛀虫......会有多少人向他扔石头,抛热水呢?方皋忽然想像起那场面来......
「看来你开心的很嘛。」
戛然止住笑声,方皋的心脏漏跳一拍,蓦然回头望去,手脚上的镣铐也跟著一响。
原先一无缝细的牢房,不知何时竟滑开一枚漆黑洞口,因为接合是如此巧妙,现在少了一块,反而给人原本就该如此的怪异感觉。
洞口站著的,不意外的是炎鸾。
「你......怎麽会......」
虽然见识过她不少本领,能这样堂而皇之溜进地牢,方皋仍有些敬佩。
「这是只有暗流才知道的地道,毕竟要保护王者安全,不知道这些地方是不行的。」
「你来做什麽?救我出去吗?那些热心狱卒可是每过一时辰就会查房一次的。」
不可能单单是为了看她罢?方皋的心中狂跳起来,还是太子出了什麽事?
「我来看你。」
对方的回答却很正经。
「谢谢,我很感动。」他一哂。
「还有顺便问你一些事情。」
方皋眉一挑,炎鸾的神色竟然有点严肃起来。
「我问你,你爱不爱太子?」
「你什麽时候也关心起别人的感情来?
被炎鸾刺在痛处,方皋瞥过了头。这女人是专程来讽刺他的吗?
「现在我有时间说爱吗?」
「与时间无关,就算你明天就要死了,也无关乎你的真心。」
「炎姑娘,我没有资格爱小夔。」
他苦笑著,将戴著镣铐的两臂埋入膝盖中。
「从我认识他开始,我就一直在伤害他,炎姑娘,我是个自私又卑劣的人,李夔是这麽的相信我,而我却......只因为想自保,就不断地背叛他,令他伤心。即使跟他在一起我,我想的永远也只是如何让我自己快活,如何让我......能在安全的情况下,得到太子的一切。」
炎鸾沉默地看著他,方皋抚抚额发,眼角已淌出泪光:
「炎鸾......你明白吗?我......打从一开始,就是没有资格被爱的人。」
「你错了。」
表情依旧木然,炎鸾斩钉截铁的语调却让方皋蓦然抬首。
「所谓爱,不是那麽肤浅的东西。当我说爱一棵树的时候,我爱的固然是他的枝叶,他的纹理,他挺拔的枝呀,他所有美好的一切。但在我爱这些事物的同时,也代表了我会包容他的病虫,他的落叶,他的衰老与死亡......如果我不能做到这点,我才真正没有资格说我爱它。」
虽然比喻有点不伦不类,方皋却明白她的意思,一时怔愣:
「我问你,方皋,你会因为太子曾欺骗你,从此不再爱他吗?」
「当然不会,他又怎麽会欺骗人......」
「我问你,你会因为太子跟你抢一根糖而跟你打一架,从此不再理他吗?」
「当然不会,这种事他做过很多次,要不理他早就不理了......」
「我问你,你会因为太子有一天,随著岁月衰老,变丑,甚至变成一具尸体,就改变对他的感觉吗?」
方皋怔住了,他静静地望著炎鸾,最终,他死命地拭乾泪水。
「不,我不会。」
他笑了,唇角扬起回忆似的甜蜜:
「对我来说......不管小夔变得怎麽样,有再多的缺点......他仍然是在山坡上,傻乎乎递给我一束菅芒的小傻瓜,只有这点,是永远不会变的。」
炎鸾叹了口气,忽然掉头往半敞的洞口看去。
「听你这样说......或许这个计划,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计划?」
正不解地覆诵炎鸾的话,洞口忽地又步出一个人影。才照面,方皋便完全呆住了。
11 天牢(下)
那是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不,仔细看,除了五官眉目极其相似之外,那双黑眸......那双眼睛却紧紧地凝视著他,方皋心头重重一震,天下间,会用这种眼神看他的,只有那个人......
「小夔......?」
「小皋,我都听见了。」
似乎因为易容的缘故,那张与他神似的脸笑得有些僵硬。李夔扯下了身上的斗蓬,原来他连发型,也剃成了方皋的模样。
「我们动作得快点,天牢的狱卒很快就来巡房了。」
在方皋身边蹲下,方皋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看得连炎鸾都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替他披上自己的斗蓬,然後飞快地以难解的手法摆弄著镣铐,霎时右手已脱出桎梏,炎鸾又掉头去解左手,方皋这时才略略恢复神智:
「你们......究竟要干什麽?」
他呆然。
「很简单,偷天换日。」
「换......什麽?」
「把太子换进来,把你给偷出去。」
「你说什麽!」
蓦地甩开炎鸾解镣铐的手,方皋几乎是勃然大怒,炎鸾面无表情地望著他。
「我不许你这麽做!这麽做有任何意义吗?」
炎鸾又皱起眉头,表情像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小孩。
「我要你出去找凌宁夏,现在天下只有你说服的了她。她在别人面前嘴硬,在你面前必定有所退让,只消她失了防备,我们就有夺解药的机会。我会派暗流的人跟著你,如果真的不行就强,你别看我,这事只有你亲自去做才行。」
「那也不用把太子换进来!暗流的人不行麽?」
望著易容的李夔,方皋想到这件事的後果,心中越发慌乱。
「暗流的人是见不得光的,除了身为首领的我,如果我随便找个人顶替你上刑场,暗流的秘密势必曝光,再说柔王很快就会查出他的身分,我可不想随便让我部下被诛九族。」
「那让小夔去涉险就可以?」方皋大怒。
「只要你及时赶回来就行了,行刑的时间是明日午时,在这之前你还有很充裕的光阴。再说,是太子自己自告奋勇的。」
方皋一呆,蓦地望向太子微笑的脸庞。
「小夔,你......」
「小皋,我相信你。」
在方皋身边蹲下,李夔抚了抚被易容成相同面貌的脸颊,忽地握紧了方皋的掌。
「你要好好跟宁夏谈......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
「可是小夔,这实在是......」
「不用说了,小皋,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服下你用死换来的解药,所以就算宁夏妹妹真的遵守诺言,我也难逃一死,与其这样,我宁可赌一把。」
方皋抬起头,他第一次惊觉,李夔的黑眸竟也可以那样深邃。虽然那分乾净的本质依旧,李夔的语调里却多了他所不熟悉的威严,还有身为王者的执著。
「但是,那些狱卒要是对小夔......」
「这点放心,已经有人让那些狱卒暂时什麽事也做不了了。」
「什麽?」方皋又是一呆。
「就是提议这个计划的人,我们在这里交谈时,他也在外头做了一些事。他是监斩官,那些狱卒不敢不听他的话。」
「哥......哥?」
蓦然瞪大眼睛,方皋简直难以致信。
「所以你安心地出去吧,明天行刑之前,那些人连太子一根手指也不敢碰的。」
低头沉思半晌,再望望李夔坚定的眼神,方皋默默地在镣铐尽去後站起身。
「我明白了,明日午时之前,我必定回来。」
「我送你从地道出去,暗流有全京城最快的马;凌宁夏必定不会出城,因为照她的脾气,大约会想亲自看你被处斩,可能的地方,就只有那几个。」
踏入地道前一刻,方皋再次回首看著李夔,见他已自己上了镣铐,安然地倚墙而坐。
「小夔,要是宁夏不给解药,要是她坚持要我被处死,那你......」
李夔颔了颔首,平静的眼神令方皋心头一窒,下面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我相信你,不管发生什麽事都相信你。」
他望著他,忽地微微一笑:
「不管你做什麽决定......我也都相信你。」
牢房门外传来吵杂声,还有钥匙转动的声音。
「快走罢,方介拖不住狱卒这麽久。」
炎鸾在地道里催促,再次眷恋地回望一眼,方皋拉紧斗蓬,终於下定决心般地钻入漆黑的洞中。
只有一条路,能让他们重会。
然而他们彼此都明白,这条路有多麽狭窄,多麽难走。
12 宁夏(上)
晨起的太阳晒在皇城金顶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西市一早就陆续挤满了民众,据说今天要处死朝廷钦犯,而且还是世家方府的次子。这热闹可不是天天有得看,平素生活无趣的民众无不兴高采烈,拚了命地想找个最好的位置观看,比过新年还络驿不绝。
然而没有人想得到,现在那匹在西市道上狂奔的马上载的,就是他们本来该目睹的主角。
方皋拉紧缰绳,一株岸柳旁勒马停住,心中轮转过无数念头。背上和下体的伤仍然隐隐作痛,他却已完全无心去管。
炎鸾分别时的话还留在他耳际。
「炎姑娘......为何要这样帮我们?」
「这样帮你们?」
「你身为暗流,本该效忠皇上。却甘冒风险,帮助我这个外人,究竟是为了什麽?」
还记得那姑娘闻言深深一簇眉,随即抬头。
「因为我,不想再看太子殿下哭了。」
她顿了顿,一望方皋怔愣的模样。
「因为听在耳里很烦。」
在马腹上轻轻一夹,马匹飞也似地穿过西市,横越过城中的朱雀大街,方皋开始搜索每一个宁夏可能躲藏的地点。高耸的亭台楼阁,人潮川流市街,还有偏僻无人小巷,甚至连开满菅芒花的山坡都去过两三次。
随著时间一步步逼近,阳光往头上推移,方皋额上尽是汗水,原本骑术就已不精,握缰绳的手一晃,险些摔下马来。
(会在什麽地方......)
(冷静下来,如果我是宁夏......)
(如果我是宁夏,既爱且恨的人,就要因为我的缘故而被处死。我会毫不考虑地站在高处看吗?我会就这样静静地等待吗?)
(不,如果是我是宁夏,我会想逃走,想逃得远远的,但又不甘心就这样走掉......然後呢?我会开始回忆,回忆和那个人在一起的种种。对了,回忆......)
方皋蓦然勒住了马,往凌府的方向驰去。
「怎麽会现在想到......」
凌府自凌霄和凌震双双被捕下狱後,就被柔王下令查抄,如今四周袅无人烟。方皋有点感慨,就在几个月前,这里还曾为宁夏办过大宴,送往迎来,门庭若市。
如今的凌府竟与鬼城无异,官署的封条凌乱地封在仪门上,更显讽刺。
世事冷暖,当真莫过於此。
正怔怔地看著,凌府内墙忽地传出巨响,一道火焰伴随著浓烟窜升。
方皋大吃一惊,也不管贴著封条,用力踹开了旁边小门,下马便疾奔而入。
「宁夏!」
一定是宁夏,方皋心中狂跳,在长廊和山石间穿梭。处处可见查抄时被丢了一地的箱奁盒子,绫罗衣裳,还有反抗的人被杀的血迹,方皋越看越是心惊,不自觉地往内苑奔去。
「宁夏!我知道你在这里,快出来......我是皋哥哥啊!」
浓烟越窜越高,起火点似乎就在後花园里,方皋心中一动,当初,就是在花园的亭子里,宁夏向他倾吐心事。也就是在那时,自己坚决地拒绝了他,让她从自己身上摸走了荷包栽赃嫁祸。
还没走进园林的门,方皋就怔住了。
他听见了歌声。
轻轻的,柔柔的,若不是在这种危急状态下听见,方皋还真以为这里有个天下最温柔的母亲,正唱著歌儿安抚婴儿入睡。
他缓步靠近亭子。
那个背影依旧俏丽,即使知道了她的真面目,方皋从不否认宁夏真得很美。纤细的腰身,如瀑的黑发,单薄的双肩给人呵护疼爱的冲动。光是背影,就足以引诱人一把从後头抱住。
此刻那背影却轻晃著,一面哼著快乐的儿歌,一面手上忙著什麽。轰隆,大火在他身边一处处燃起,树,草,山石,全都烧起来了。
「宁夏。」
不知怎地喉咙有些乾涩,方皋终於鼓起勇气轻唤。
歌声顿了一下,又持续地唱下去,宁夏没有回头看他。
「宁夏姑娘......凌姑娘!」
方皋大声又唤了一次,歌声停了,宁夏停下手边的工作,蓦然回过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