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在我安顿后的某个假日来访,事先投了柬约好时间,以前从不是这样,好象大家都变得陌生了。我开始还紧张,毕竟大家那幺久没见面,而分离的时候又多少有些尴尬,尤其怕见到陈鸿。一旦看到了,好象一切都无所谓。那天天气不错,只是入冬了,有些寒意,陈鸿和袁闵两个人带了大小礼物来拜访。
三个人碰面,彼此打量了下,没人先开口,就这样杵在大厅里静默好一晌,还是袁闵先回过神,故作夸张的笑道:「阿绅,这幺久不见,你竟一点也不显老,倒是越来越漂亮,也不知该说嫂子是福气还是晦气,要赛过你这张脸的人不多呢!」
这人,还是没个正经,我有些恼,回嘴:「你也还是一样嘴巴没个干净的时候,净刻薄人!」陈鸿只安静地看着我们两个笑,不答腔。那瞬间仿佛回到很久以前,仿佛我只是单纯的,身为陈鸿的房客、袁闵的同僚,但终究是假像,镜花水月一般,散得轻易。
假象于我两个妻子在屏风后头软着声音和两位贵客招呼的时候破得干脆,袁闵忽然收住了笑,而陈鸿冷了张脸。当我把两个胖儿子领出来见客之后,情况更是糟糕。
「怎幺像猴子一样皱巴巴,好丑!」袁闵绷着张俊脸批评道,又加了句更糟的:「一点都不像你!」。方一大约是听懂袁闵说的不是什幺好听话,鼓着颊子便要哭,这时惜言如金的陈鸿开了口,语言更恶毒:「才这样便要哭,你太宠孩子了,这要是我的,断不会这样。」
哟!我领了孩子来不是给你们批评的。我也鼓起腮帮子。
袁闵横我一眼:「我说的是实话,是吧,陈大人?」
陈鸿没接话,只顾看着方一方二,总觉得他眼里要迸出火星子烧了两个快哭出来的小娃。
他绝对是不高兴,对着这两孩子。我猛然领悟:陈鸿在嫉妒。
意识到这点的我忽然心情大好,忍不住想笑,现在我什幺都比他好,两个妻子两个儿子还有不少家产,他空有官位一妻两个妾却连个继香火的都没有,他是该艳羡甚至嫉妒我的好运。亏他当初甩了我却还是什幺都没有,倒我这个什幺都不求的却通通到了手,只除了他。现在反有了嘲弄他的心思,怕他什幺,背后嚼人口舌或者罗织罪名不是他作风,大不了得罪他老子我辞官不干,反正我钱多得是。
我为什幺要怕他?我干嘛这幺紧张?
于是我忽然畅所欲言了,哇啦啦话匣子里的东西倒了一地,袁闵似乎没弄懂我为何如此健谈,但他乐得配合,两个人聊得乐乎,独晾着陈鸿一个,他倒也不介意,只是听我们说,不知心在哪里?
我留了两人用过晚膳才走,厨子是从家里带上的,善作南方小吃,袁闵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口口声声说要常来我这里晃荡,多骗些吃的,陈鸿从头到尾安安静静,嘴巴死了一样。
袁闵说话果然算话,之后他三天两头便往我家跑,不到我家的时候多半也是在他自家里听说颇为安份,和以前一些相熟的人聊起,大家都说他近来格外安静,洁身自好,一些风花雪月的场所都没看到他身影。
不禁想起以前袁闵写给我的信,信上所言,并非蒙我。心里某个角落隐隐地骚动:承闵,你是为了谁这样呢?
陈鸿在那之后倒从没来我家过,这也是,他家里那幺多女人,不多花点时间怎摆得平?
唉呀,语气听来好酸,这才不是我说的。他是他,我是我,我哪管得了他家里这幺多?
离家的时候,我曾告诉两妻子北方天气冷,她们不信,总以为我不过玩笑,当年节到来,两人终于听进我的话,包得像春卷,连带两小子捆在厚实实的被子里只露出颗头,像极不倒翁,还不能带出屋外,可也不敢说两个人是过虑,这两颗不倒翁是家里的宝,宁可让他们在家里热着,可也不能到外头去冷着。
袁闵来家里几次,见我们精神兮兮捧着两不倒翁,恶狠狠笑过几次,临芳在屏风后头听见了老大不高兴,暗地里在给他的茶水里加了料,听说回去泻了几日肚子,还莫名其妙不知是在哪坏了肚,我是事后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也实在是帮不上忙。我家是妻管严。
年十五灯会开始,袁闵又来踩我家门坎,他说:「阿绅,咱去赏灯好不?」
我有些犹豫,我当然想去,记得以前灯会街上各式精巧灯笼在微雪中飘晃的景致,心里一千一百个愿意,可是家里的两孩子怎办,临芳和秀芷似乎也计画着要出去赏灯,放着方一方二在家谁都不放心。
我眼睛转了好几转,正要拒绝,临芳身边的丫环打内厅里出来,向袁闵和我福一福身,笑了下,而后悄声向我道:「老爷,夫人有事请您进去。」
大概是要我不准去吧!我喃喃向袁闵客套声便进了里屋。
临芳正在生气,但看她眼睛不时偷瞄着秀芷,像是察言观色,而秀芷手里端着杯热茶坐在椅上好整以暇,气氛有些诡异,感觉上她们俩好象立场对换,我心里正奇怪着,秀芷先看到我,友善地笑了下,她道:「阿绅,外头风大吧?」
我点点头:「外头挺冷的,你们两不是要出去?记得多穿点。」
秀芷嫣然一笑:「正要和你说着呢!我今天身体不大舒服,不想出门了!」
「要不要我叫大夫来看看?」我有些紧张,秀芷的身体没有临芳强壮,那次堕胎也多少留了点痕迹在她的身体上,对她,我心里总是有些愧疚。
「别那幺紧张,我身体还没糟到这地步,我想在家里躺躺就好,芳儿说要陪我,顺便看看两小子。」她叹了口气:「不能出去实在可惜,不过灯会年年有,下次去也就是了,对吧?」
我点点头,临芳却更不高兴,她索性背过身子不理我。
「况且不能看的话也能听你说是吧,阿绅?你要和朋友赏花灯吗?看仔细些,回来我们听你说。快点去吧!让人等我们总不好意思。」
怪不得临芳不高兴,原来是她俩要留下看家,我猜秀芷也不是真不舒服,不过是要给我借口出去溜哒,偏牺牲了临芳,莫怪她不高兴,虽不知秀芷为何如此好心,但真感谢她放我出去赏灯。
灯会是盛事,尽管每年这时候总有雪来扰事,但街上的人仍是络绎不绝,并着两旁层层迭迭各色花灯,趁机捞上一笔的流动摊贩,原先黯淡的天色竟也亮如白昼,整条路上挤得,个矮的什幺都见不着,还真不知是灯看人,还是人看灯。
或许是在南方待久了,不大习惯京里的酷寒,总觉得今年灯节的风比记忆中的大,天气更冷,雪更多,可袁闵说每年灯节都是这样,今年不过是以往灯节的重现,当然这次不一样,因为有我陪他。或许是自作多情,总觉得他这样说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里有些特别的感情,闷闷烧着像手炉里窜跳的小火。
我有些紧张,下意识垂下头,躲避他的眼睛。
「留心些!」他一只手揽过我腰,往他怀里一带。我还不及抗议,便听到后头人群一阵骚动,还有薄冰断续传来的细碎声响。我想知道发生什幺事,在袁闵怀里要转过身子,他抓着我肩膀,用足了力显然就是不要我动,他低下头,嘴巴附在我耳旁,暖暖的气息挠着耳朵。「有马车经过,给人潮堵住了动弹不得,没什幺好看的。」他轻轻说。
我忍不住脸红,他没事这样对我讲话做什幺?好不容易找到声音,我对他说:「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们两个寻路出去,我脚酸,想找家店坐下来顺道暖暖身子。」
「什幺?」他声音略略扬高,砸到我头上。
我亦提高声量:「我说,我们找路出去─」
「我没听到,太吵了!」
这家伙,怎幺不会把头低下来,像刚刚那样,耳朵凑过来听我说话,我恼得把他的头掼下来,嘴巴附在他耳朵边,恶意地大声道:「我们找路出去,找家店坐下来喝喝茶歇歇。」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我也还不及欣赏他的表情,后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们在这里做什幺?」
我一惊,推开袁闵,却因用力过猛身体一个踉跄,他忙伸手扶住我的肩轻轻转过我的身子,我眨眨眼,只见漫天大雪中那拨开两旁人群,自路中央马车旁往我们走来的人,不正是陈鸿吗?
袁闵最先回过神来,他一派悠闲,心安理得:「来赏灯。」
我只顾呆呆地任两只眼睛在两个男人间游来顾去,没办法理解:明明在袁闵口中听来自然已极的事我却要像被逮着的贼一样心虚?
陈鸿不搭理袁闵,把脸转向我,问道:「怎么不和家里人一起赏灯,反倒和他出来?」
见他眼里满满的责备与不悦,我忍不住低下头,讷讷地:「内人不舒服,留家里休养。正巧碰上袁闵找我赏灯,我便出来了。」
陈鸿已近咬牙切齿了:「家里人不舒服,你作丈夫的没陪在身边,还和酒肉朋友出来风花雪月─」没给我辨白机会,他又安我个罪名,我委屈已极,仿佛又回到很久以前的某夜,被某人丢下一个人缩在墙角发抖。
一只暖暖的拎着我的肩抓出回忆,扔进现实里,那是袁闵,我抬头看他,他脸上笑容高深莫测:「我们当然比不上陈大人您呢!这等寒天还不扫兴致,出来赏灯,又知顾及一家老小,通通带出来与民同乐,陈大人,您回头瞧瞧」他比了比前方车子停处,我和陈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有个小厮模样的人正东张西望,颇似寻人。
「那是不是您家人,正找着您。您还是快点回去,别让您家里人担心了,何况府里女眷众多,这街上人挤人的,一不小心拋了头露了面坏了官家规矩,总是让您面子下不去吧?」
陈鸿看着马车,出了神似的发怔,好一会儿收回目光,像要说什么似,最终却只是扫了我和袁闵一眼,匆匆地回去了。
人潮里的马车终于动了,排开两边人流渐行渐远,上面有陈鸿,还有他家里所有的女人。
忽然觉得虚脱,对周遭花俏的各式灯笼兴致索然。袁闵像看穿我心意一般,问我:「累了?要不要找间茶楼歇一下?」
我默然点头,任他牵着我的手往前走。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已坐得高高地,靠着窗户俯视下头的街景,袁闵正坐在我对面,倒茶,见我看他,微微笑着把杯子推向我,悄声地:「茶烫,喝的时候小心些。」
这间茶楼很眼熟,大概是以前袁闵带我来过,那时也是三天两头招陈鸿的骂,内容也大约一样,却总觉得蕴含在内的许多意思都质变了,心里涩涩闷闷地像有什么东西发了酵酒糟一样堵上来,却没法细说清楚,只知道自己有些生气。
为什么生气呢?对谁生气?我想不明白。好象气的是自己,也气陈鸿,也有那么点因为袁闵而不高兴。
我还在整理心情,这边袁闵已问我想吃什么,我随口说了句什么都好,又转过头看着窗外一片热闹。其实店里头也是挺热络的,只不知为何,现在临着窗边坐着往外看的时候,竟觉得街上和楼上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耳边响个不停的声音好象和自己一点关联都没有,出门时满腔的兴味如今只余索然。
手被人拍了好几下,回过神来,正撞上袁闵关切的眼神:「还好吧?」口气暖暖的,可是眼里头的温度却高得吓人,已经很久,他没有这样看我。
我有些不能承受。
袁闵又笑了,眼睛也跟着移到窗外,说:「这边的花灯与你家里看的相比不知如何?」
「差不多吧!只京里的更漂亮些。」我说的是老实话,以前待的也算大都市,虽比不上苏杭一带极尽繁华,倒也不差,遇上这等大节日,也是大肆庆祝,各式花灯争奇斗艳,还有各色刁钻灯谜,论热闹,也不比京里人少。
「天气呢?」
「自然比这里暖和多了!」我帮两个人都添了茶水,手里捧着杯子,总算整个身子都暖起来了。
「下雪不?」
「雪倒很少见,这时候顶多有些凉,天气却好,连雨都很少。」
「这样呀......赏月倒也很不错了,你说是吗?」
我努力思考,月亮,是了,十五是该有月亮,可是以前似乎从没注意天上有没有月亮过,街上的花灯都看不完了,哪管天空里那片夜夜得见的东西,遂实话实说:「要赏月应该也是可以吧!只我以前都顾看花灯,没仔细看过。」
他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朝窗外努了努嘴,顺着他视线望去,我看到华璨的灯楼之上相形灰淡的天空里轻轻粘了张圆月亮,惨惨淡淡的苍白,真是不起眼。和底下浮游成海的各色光点相较,有如锦锻铺子上各式彩锦绘绣旁忘了收走的抹布,但也还是条漂亮的抹布,不起眼却很干净,怯怯地存在。
很安静的存在,注意到了便要被它的沉默所吸引,因此我有些看傻了。袁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点戏谑:「如何?今儿月圆吧?」
我点点头,眼睛还是没看他:「圆是圆,就黯淡了些,不过挺好看的,和中秋所见的各有千秋。」忍不住要感叹:「以前都没有注意到啊!」
「你当然不会看到,」袁闵低声笑道,口气里有那么点张狂的意味:「你这双大眼睛中看不中用,向来都只注意些奇怪的地方,真正要看的却总是没看清楚,以前和你共事那么久,你这等小毛病我还不清楚?看我今天给你指点的,这月亮好看吧?可是瞧瞧下边那人来人往,有多少人见着了?」
袁闵说的话颇有深意,是啊,月亮一直在那里,可是真正注意的又有几个人呢?这样想的自己忍不住看向他,他毫不犹豫对上我的眼睛,里面的感情昭然若揭。
我想我有些明白他话里头的意思了?只是这颗月亮,指的是他还是我呢?谁又是街上那恍然无觉的行人,我还是陈鸿?
回到家里已是夜深,两个夫人早已就寝,听管家说,她们两把孩子带进房里睡,在她们俩的房门口徘徊好一阵,终究没有打扰她俩安眠。门的另一头黑漆黑漆的,不用进去我都知道,这两个幸福的人又是相拥相依度过这一夜吧!曾听临芳骄傲地说过:她们两是打小建立起的感请,纯纯的爱恋在流光里慢慢沉淀累积成今日所见,那般单纯而幸福,令人羡慕。如果我也能有这样一份感情该有多好?
自怜自艾好一晌,终究是回到自己房里抱着棉被睡过在这世界里的另一个夜。梦里总看到那纸月亮若有似无的悬在自己头上。
早上起得有些晚,上了桌还没开饭阿周便恭敬地奉上拜帖,打开一看,是陈鸿遣人递的,指定下午来访。头有些痛─他要来做什么?
一旁临芳有些不怀好意,问我昨夜玩得如何。
「还不就是那样?」我有些意兴阑珊,下意识隐瞒了和袁闵赏月亮的事儿。
「怎么可能只有这样?」不顾嘴巴里还嚼着鱼丝,她发言急快,脆黄的鱼尾巴在她嘴角上下摇晃:「害我没能赏到花灯,竟只换你一句还不就是那样?」
「我和袁大人以前就认识了,灯节出游也不是第一次,别讲得好象墙头马上,什么香艳事一样,根本什么都没有。」
临芳横了秀芷一眼,后者神态安然,只管吃饭,谁也不搭理。
「可是阿秀─」
秀芷从饭碗里抬起眼,只看了临芳一眼,话尾登时截住。
说实在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在相人这方面不是普通失败,所以当年栽在陈鸿手里到底不冤枉,因为就像袁闵说的,这双大眼睛,专看些奇怪的地方,真正该注意的,却老是让粗心大意的我遗落。
陈鸿来的时候我正在顾孩子,我真不是故意要让他目睹我有子万事足的幸福模样,谁让他临时造访?临芳和秀芷早说好了今天要去看戏的,昨天已折掉她们一天,今天没道理再牺牲她们的娱乐。
下人引他入门的时候,我正在花园里逗着两小鬼说话,他们咿咿呀呀地总说不好,口水却流了一下巴,两条稀疏的眉扭成一结,看起来笨拙又可爱。陈鸿似乎有些吃惊,面上那隐隐的情绪波折看来像是妒羡。我得承认,在他面前老吃瘪的自己看到他这号表情心里总是莫名舒坦。
见我逗弄孩子驾轻就熟,一派怡然自得,陈鸿皱了下眉,道:「怎么是你在做这种事,你家夫人呢?」
「人不舒服,在内室里休息。」我面不改色地说谎。只要不看他,谎言便能流利地出口,而谎言是必要的。我知道他若知道我放任两个妻子四处游玩,还自愿揽下顾孩子的差事,肯定又要把那套伦常三纲再往我耳朵里灌,虽然他今天来这里,可能是要找我精神讲话,但我可受够他的训话了,能少一桩被念的罪行是一桩,尽管看到他心里还是有些高兴,偶尔还是会希望他能用袁闵那种态度对我,可也清楚知道:指望陈鸿那张嘴说出我想听的话,怕是比方缙变性还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