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今年的立夏,我便十岁了。
而伊昔则将在一个月以后,也就是芒种那一天,成亲。
要与伊昔成亲的人,就是残雨护法受封那一天,站在伊昔身后的人,是芳草护法座下的第一人,名沧痕。是个话很少的男子,而且,他对爹很忠心,如果爹让他死的话,我想他都会立刻拿剑抹脖子。
可他终究得唤我一声少主。
我笑着对伊昔说,若是哪天他欺负了你,我一定会用这少主的名号好好儿的折磨他。
伊昔只是笑,温柔抚着我的发说,有小妍护着,他也定无这个胆子。
然后,看一眼箫隐,再看一眼我,便是“格格”响起的,三人再也无法抑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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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说,在我十岁生日那一天,他会让娘也一起来,但是,我要当众献艺,舞一曲“凤舞天翔”。
那时候,只是觉着好玩儿,在暖风姨娘的暖风居内看见了姨娘的舞,便跟着乱舞了一气,弄榻了放置衣裳饰物的小阁不说,更是闹腾了整个儿暖风居。端的是巧合,暖风姨娘怕是亦抱着好玩儿的心,竟是真真将那一曲“凤舞天翔”倾授。
爹见了,似煞是欢喜,只娘在了一边,说是此为女子之姿,怕是不好,此后,便再没提及。
只是一曲舞罢了,若能见到娘,便只是一曲舞罢了,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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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馆里很多人被爹放回家去扫墓了。
下午的时候,伊昔带着沧痕来找我和箫隐。
“今天是清明,小妍要和我们出去玩吗?”伊昔微笑着问我。
“好啊。”我立刻答应了下来,忽然又觉得不妥,“可是……”
“没关系……”伊昔看出了我心里的担心,温柔地说道,“只是出去玩一会儿,馆主不会计较的。”
“好。”我仰起脸笑,随即握住了身侧箫隐的手,“隐哥哥也一起。”
箫隐的脸忽然就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想要挣开手。我转头奇怪地看他,“隐哥哥,你的手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箫隐尴尬地回答。
我格格地笑,拉着他的手就向门外走,“既然没事,那我们就走吧。”
“啊……好……”
看着箫隐尴尬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很开心。
因为他这个样子,只会为我呈现,他是我的,属于我一个人的。
我的,箫隐,隐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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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按历算在三月上半月,此时天气转暖,风和日丽,“万物至此皆洁齐而清明”,清明节由此得名。
到了清明这一天,年纪大的会去扫墓,而姑娘小伙子们,则会一起踏青、荡秋千、放纸鸢、插柳戴花……
出门前,沧痕倾了倾身子,不无害羞的执一个精致柳环,慢慢的,小心的替伊昔戴上,一双红晕飞红了清俊的脸。
伊昔笑,附耳在他耳边,只低低说了几句,便走了来,拉起我和箫隐的手,径自上前。
柳环青翠,配着她一身碧色的纱衣,一时,就似谪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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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很热闹,各种小吃摊儿首饰摊儿犬牙交错,吆喝的声音此伏彼起。
湘水河畔,则是一群又一群聚在一起的人,高高的天上纸鸢齐飞,情景若画。
我和箫隐在一个小小的摊儿上买了一只纸鸢,是一只雏雁,微微张开的翅膀,却有着高傲仰起的头,颀长的尾羽柔软地在风里微微的轻荡。
“隐哥哥,这只雁儿很像你呢。”轻轻抚摸着小雁子小巧的头,我笑着说道。
箫隐看看我,再看看我手中的雁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哪里像了。我是人,而它只是个纸鸢而已。”
“啊,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忽然指着他大声说道。
箫隐吓了一跳,怔忪地看着我。
“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像小雁子一样的可爱呢。”我笑着说道。
箫隐的脸色尴尬地变了变,再变了变,终是拉着我的手,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走了,放纸鸢去。”
箫隐放纸鸢一直是很好的,扯线,放飞,定线,只轻轻松松,不长的时辰,便已将纸鸢放上了天空。
从箫隐手中接过纸鸢线的时候,我开心的笑,“隐哥哥好厉害,小妍最喜欢隐哥哥了!”
箫隐的脸又红了,我歪着头奇怪地看了看,伸出手指去在他的脸上戳戳,再戳戳,他便红得更厉害了。
略略歪起头,小心地问,“隐哥哥,为什么你的脸经常会红?”
箫隐侧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转了过来,脸上是同我一样的奇怪。
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好像是自从那一次小妍亲过我之后,小妍每一次碰我,我都会觉得脸上红红的,热热的……”
“真的吗?”我握紧了他的手,另一只手则再次去戳他已经红起来的脸,“好好玩。”
箫隐侧脸避开,然后在我撅起嘴之前递给我一把剪刀。
“该放纸鸢了。”箫隐的声音柔柔的,半是哄半是宠溺,很好听。
我拿着剪刀在手心,抬眼看看高高地在天上飞翔着的纸鸢,心中忽然不舍起来,于是小心翼翼地问箫隐,“可不可以不剪?”
箫隐的手覆上了我拿着剪刀的手背,“放纸鸢就是要将晦气放走,才能迎来喜气啊。”说完,他便握着我的手剪了下去。
细细的纸鸢线断了,天空之上那只小小的雁子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之后便直直地坠了下去,坠入湘水之中。
只几珠小小的水花溅起,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我将剪刀扔得远远的,抱膝蹲了下来。长长的头发没入茵茵的草丛,光滑如缎。
“小妍?”箫隐也蹲了下来,关心地询问。
“隐哥哥,我们总是要失去一些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没有抬头,只是用很小很小的声音,慢慢的说道,“所以,小妍一定也会失去一些东西。小妍很害怕,小妍不想失去任何东西……可是,如果真的没有办法的话,如果小妍一定要失去什么的话……”我抬起头,仔细地看着箫隐,然后忽然落下泪来,声音也因此而哽咽,“……小妍不希望是你,不希望失去你,不希望失去隐哥哥……”我伸出手,颤抖地抱住了箫隐,害怕稍稍一力他便会消失,“隐哥哥,你不要离开我,以后,不管小妍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好不好……”
箫隐用力地抱紧了我,声音闷在我的发间,低低的,“好,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永远陪着你,永远不离开你……”
“嗯……”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却更加不受控制地不停地落了下来。
只因了一场梦,如此害怕,如此哀切,如此悲恸,只因了一场梦,一场似真亦似幻的梦。
梦里,我穿着绯红色的单衣,斜偎在高高的白虎皮红杉木椅上。
王者之临,睥睨天下。
柔弱纤细,伶仃无骨,眼波流转,浑然妖孽。
高高的王座之下,是黑压压的人群,犹如是一群乌鸦,密密麻麻。每一个人的眼神中都是敬畏,都是不敢逾越的害怕与恐惧,却更多的,是欲望的贪婪,是一股子无法言喻的丑陋……
身侧,距离我最近的地方,发丝如墨面如温竹,那负手而立的,是箫隐。
我和他的距离只有咫尺,却已远比天涯。
因为,他避着我的眼,我亦不再看他。
心,很痛很痛,即使是在梦中,却依然犹如是撕裂一般地,痛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的唇角紧紧绷起,眉心已蹙出无法消磨的痕。
他说什么,我在听,可是,却又完全听不见。
只听见他唤,小妍……
他唤我,小妍,小妍,小妍……
我应着,一声又一声,不厌其烦,应着……
醒来的时候,眼角的泪水蜿蜒,没入乌黑如缎的长发,弄花了一张脸。
……
……
那一年,我十岁,箫隐十一岁,伊昔二十一岁。
那一年的清明节,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也是最后的美好时光。
从那以后,便,再难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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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完纸鸢,伊昔和沧痕也过来了。
伊昔的笑容很甜美,就像以前,娘拉着我的手将爹的往事说与我听时的笑一般。
正自愣愣的出神,不防伊昔忽然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我眼角,声音温柔得好像是最平静的湖水,“怎么了?怎么哭过了?”
“没有,没什么……”我仰起脸,笑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来,“沙子进了眼睛,隐哥哥已经帮我吹出来了。”
伊昔仔细地看了我很久,终于还是直起身子,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发,微笑,“既然没事,那就去一轩吧。玩了这么久,肚子也饿了罢?”
“嗯。”我乖巧地点了点头,拉起箫隐的手转身向最热闹的地方跑去。
那只是梦,似真似幻,可是再怎样真切,亦只是梦……
那便这样罢,不管其他,便这样罢,谁也不需要知晓,我这个糟糕的梦……
是梦,只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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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大集,青石板的路上人来人往,比往昔的热闹有过之而无不及。
伊昔给我戴上一只小小的香囊,用来遮掩我身上的莲香,这股子再明显不过的体香,若是被人缠上可是很不好的,爹会生气。
在家里的时候,我就经常听说“一轩”这个名字,每每提及时,那提起之人总是一脸艳羡之色,颇为令人疑虑。
于是,便愈发的想见一见这盛名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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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箫隠的手在前面走,我一直是笑着的。
箫隠的手被我拉起的时候,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会先僵持一会儿。这一次,他反握了我的手。
很紧很紧,就像是害怕失去一般。
我在心里开心起来,忽然觉得不枉自己方才那样的伤心,拉着箫隠的手,便也轻轻地摇晃起来。
正在很开心的时候,迎面忽然一股子力道撞了过来。接着,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巴已经被捂了个严实。
淡淡的青木香香味弥漫,我抬眼,看见了一张稚嫩的脸。看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大。
令人生厌的男孩子。
我皱起眉,狠狠地在他的手心咬了一口。
男孩子“哇”的一声怪叫,抱在我腰上的手却没有放开,而是抱得更紧了。
“再乱叫小爷我杀了你!”
然后,似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他低下头,在我的颈侧轻轻嗅了一下,似乎是自言自语地疑惑,“好香……天生菡萏幽体香……你是……”
还没有说完的话被硬生生地咽进了喉咙。
箫隠的剑已经搁在了他的肩上,颈侧。
“放开。”只两个字,却犹如是命令般沉重千钧。
男孩子却是满不在乎地笑,笑容颇是邪佞。他看着箫隠,不紧不慢地说,“这么重的剑,拿着都困难,还真是难为你把它举起来。”
“哦?”箫隠也是不紧不慢地笑,笑容里却是那个年纪的孩子所不应拥有的沉稳。
他动了动手中的剑,剑刃便距离男孩子的脖子更近了一点儿,“你要试试看吗,我拿着困不困难?”
“……谢谢,不用了。”男孩子的语气突然一变,变得好说话起来,眼神却是不由自主地向身后的方向瞥去。
略略转身,使自己能够看到身后。
身后,四五个奴仆一样的男人似乎正在急切地寻找这什么。
再转过身来,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用力地掐在他手背。
“啊!”男孩子痛叫,叫了一半又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
趁着他松手的空儿,我急忙甩开他向前跑去。
几步,只要再几步,就可以回到隐哥哥的怀里了。
然而,手腕上忽然传来一股子力道。接着,整个人便被强行拉了过去。
眼前缭乱的场景还没有反应过来,双唇却蓦地被堵住,接着,口腔也被蛮横地占领。
小小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眼前由于太近而看不清的脸蓦地幻化成了另一个人。
那个慈眉善目,却让我有着无法抗拒的恐惧的人。
那个……我唤作爹的人……
不,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
爹,你是我的爹啊……不要这样……小妍好难受……好害怕……
咸湿的液体滑落在纠缠的唇角,滑落进我的口中,也滑落进他的。
男孩子顿了顿,停了下来,仔细地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再次覆唇下来,一下,一下,细细地吻去了我的眼泪。
“对不起。”他的声音忽然温柔得好听,“不要哭。”
然后,他松开了我。微笑,转身,迎向匆匆向这边赶过来的几个奴仆。
“商岚妍,你让我喜欢上你了。”
离去时,他再次转过身来,笑着,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说出了这句话。
我站在风里,喧闹的人群里穿越而过的风吹干了脸上恣意漫延的泪。
转身,扑进那个一直在等待的温暖怀抱。
眼泪已干涸。
箫隠轻轻地抚着我的背,轻柔而令人安逸。
“对不起。哭出来罢,我陪你。”
我慢慢摇了摇头,却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让我抱一下。”
直到很多年以后,与潇湘馆对立的幽冥谷名声大噪的时候,我还是喜欢这样靠在他的肩头。只是,那时,早已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时候了。
“小孩子快走开,别挡着我们做生意。”
身边蓦地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尖锐得好像是猫儿在低呜。
我抬头,看见一个大概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女,很好看,脖子上系着一只雕金的铃铛,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愈发得像一只猫儿。
越过她的肩头,我看到了他身后的客栈大门之上的匾额。
一轩。
笔画不多,却是鸾凤起舞,仙恣飘渺。
“璃儿,他们是义父的客人。”
此音,温婉有加,亦不乏风雅柔情,却是堪堪与那夏璃儿的声音成比。
着白纱蝶衣的女子从客栈内走了出来。经过门槛的时候,她稍稍提了提裙角,温文尔雅。
“我叫白竹。”她抱着琴,笑得好看,向我伸出一只手,“商岚妍,你是义父的客人,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