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州?不就在北郡?难道是叔叔出事了?叔叔这些年来占据西北,南抵大晋,北抗北齐,风雨飘摇,处境万分艰难。现在凤翼要想复国唯一依仗的只有叔叔,所以他决不能出事。若一旦叔叔出事,复国就再也无望了。一时间思绪万千,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
“奴儿。”迷茫的抬头,就见宣昭帝不知何时已经遣退了崔延廷走到他面前。只见他眉目舒展,神色已淡,不见喜怒地说道,“看来你不仅有一个好哥哥,还有一个好叔叔。八百里烽火连天日,你叔叔真是好样的,不仅让朕失了滨州,还折了右臂。”他低头看着那还迷茫着的孩子,微微一笑,“看来朕是低估了凤氏啊!”
凤破弩不解的抬头,那人唇角微勾,琥珀色的眼中流光溢彩。他不懂,为何在他看来,眼前宣昭帝的笑容竟然有些开心?又见宣昭帝举起刚才崔延廷送来的那把紫黑色的长弓,有些怀念的抚摸着弓身,“这把弓名唤摘星,原为朕所得。七年前朕赐与了阮二,数年来,此弓与他征战沙场不下百余,从未离身。而今这般,只怕......”扯紧弓弦,只听‘噌’的一声,他悠悠叹道,“弓毁人亡。”
弓毁人亡?凤破弩心头一紧,看着仍然看不出喜怒的宣昭帝,不由捏紧拳头,因为太紧,指甲嵌入皮肉。阮二乃是大晋首屈一指的虎狼之将,若是死了,真可谓是斩了宣昭帝的右臂。但是,天子一怒,万里浮尸,又有谁吃得消?他勉强低下头,“皇上要我凤氏如何?”想起之前,阮三因为那仅仅二十策龙鞭就让哥哥受尽屈辱,他不由心惊胆寒。心想一顿皮肉羞辱怕是跑不掉了,只盼宣昭帝能留下他性命。
19
宣昭帝望着那孩子的眼神不由闪亮了一下。他明明惧怕得很,却又极力装作镇定的样子。
“怎么?”宣昭帝自夺位征伐以来一直是极严酷的,而此刻不知为何,他似乎又笑了,笑容虽进不到眼里,但唇角确是又勾起了,“害怕呢?”
害怕吗?凤破弩自问。心头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一般。呵,他确实十分害怕。父王死了,母后死了,姐姐们受不住折磨也都死了。凤翼亡了。天下之大,他竟无处可去,被牢牢困在了这座华丽的紫宫。现在最疼爱他的哥哥也将死了。唯一可以倚仗的姑姑却有些变得让他害怕。其实他很软弱。心里最深处有一个不能也不愿意触及的秘密。那就是进这座紫宫到底是为了哥哥,为了报仇还是为了因为恐惧躲避那骇人阮三?就像如今,宣昭帝的一句话就能让他不由得害怕。是的,承认吧!其实他很软弱。他鄙视着这样软弱的自己。
他不由得颤抖,咬紧牙关,咬破了舌尖,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散开,但还是止不住的颤抖。自身的软弱,命运的无力,夹杂着的却是滔天的愤怒。为什么!转瞬间,他想起了城破时的那一轮红日,他抬起头用力的盯住宣昭帝,眸中有些热辣,是什么刺痛了他的眼睛?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有什么东西在胸中不停的奔涌,仿佛就要破茧而出。他强力的压制住,用尽全力的压制。“哇!”的一声却是吐出了一口血。
鲜血星星点点地散落在青石面上,支持不住软倒了身子,终于重重的跪下。光可鉴人的青石面上模糊的映着他的身影。纤细的如处子般的少年,微颤的肩膀楚楚可怜,滑顺的乌发柔软的披散,温顺的匍匐在帝王的脚下。这就是他?
“啧,这样就吐了一口血?”头顶上宣昭帝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在叹息还是讽刺,“破败不堪。”
凤破弩勉强咽下了喉间翻滚的情绪,默默的擦了擦嘴角边的污迹,他对着高高在上的帝王温顺的伏下了美丽的头颅,少年特有的声音低却清丽,“臣失仪,臣万死。”
宣昭帝看着脚边的少年,眸色渐深,“其实刚才听闻这个消息,朕真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你的叔叔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亏得朕这几年在燕京还多方眷顾着你们凤氏。不仅白白浪费了朕的良苦用心,还丝毫不顾忌你们的处地。”他低下头,在凤破弩的耳边悠悠轻叹,“他这样做真是让朕有些为难啊。”
耳边吐出的暖风让玉色的耳垂润了颜色,而少年的身体却有些发僵。宣昭帝唇角又划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不过,奴儿刚刚那口血吐的真是好啊,确实及时。也真的让朕有些心疼。”
他吻了吻少年的发顶,伸手让少年握住了那把摘星弓,“朕可以不为难你,只要你能拉开这弓弦。这并不很难,朕八岁时就能拉成满弓,而今你已有十三岁了。”他的眸色越发的深了,声音也越发低哑,“现在发现朕对你真是不一般的仁慈啊。”
凤破弩有些不敢置信的抬头,怔怔的看了看宣昭帝又看了看手中的那把摘星弓。叔叔拿下了滨州,杀了阮二,宣昭帝却是这样的从轻发落?只是要他拉开一把弓?
宣昭帝好似明白他心中所想,手指抹去他唇边残留的一点污血,指触冰冷,让他不禁有些瑟缩,“奴儿,可别小看这把摘星弓。”
他心下一凝。再看向这把弓,弓身比一般的弓长了三分之一,弓弦夹着一根金铜丝纽拧成一股。他想起宣昭帝天生神力,少年时就能赤手搏虎。八岁能拉弓满月却是理所当然。然而他,单薄纤细,手无缚鸡之力,就是一般的弓也不见得能拉满,何况是这张摘星弓?
可却容不得退缩,他慢慢的站起,退后一步,举起弓身,深吸一口气,弓弦缓缓地绷紧,他的手白皙秀美,美人的手微微轻颤。弓弦越绷越紧,一滴汗水透出了额上的黄金抹额,滴落在他的肩上。他没有理会只是专注于手里的那张弓。又是一滴落下,然后是一滴又一滴,弓弦微微的颤抖,似乎有了一个些微的弧度。少年眯细了明眸,这算是拉开了吗?却不见宣昭帝开口,他咬紧牙关,铆足了全力,手指逐渐麻木了,最终却只是拉开了那么一点点。绷紧的弓弦如同锋利的刀刃划开了少年细嫩的肌肤。血红的刺眼。
“够了。”宣昭帝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同天籁。他的手握上了弦上的那只白皙的手,少年的手不禁微微一抖,“也算是拉开了。”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少年的身后,右手又握住少年持弓的右手,弦上的左手握紧少年受伤的左手缓缓用力,绷紧的弦渐渐拉成了满弓。他温热的气息吹拂到少年的耳际,“奴儿你看,这才算是满弓。”
凤破弩闭上眼,那人的体温总是冰冷的,气息却总是温暖的。就像那人总是矛盾的存在。
他松了一口气,“皇上,我算是过关了吗?”
冬日的冷风被阳光照的有了些许温度。窗外远远看来,弓是好弓,人是玉人。风中只听宣昭帝喃喃而道,“过了。”
凤破努暗暗松气。突然,宣昭帝微微一笑,就着他持弓的手对向窗外,手中弓弦至劲而松,嗖的一声,气芒如箭破空。窗外地上瞬间雪沫飞扬让出一条窄道,望眼看去,廊外正对着的一树腊梅剧烈摇震,散了满地梅花。
窗下两道剪影仿佛默默相依,发丝缠绕,气息交融。这一刻,风在听,云在看,天上众神在叹。
人生八苦,至老相随。苦于生,苦于老,苦于病,苦于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最苦莫过求不得。因果相报,生生不息,求而不得,人生至苦。
因果,因果,求而不得。
众神叹息。
之后,二人坠劫。
坠入那万劫不复的天劫。
20
剑乃百刃之君,刀盖百刃之兵。剑属阴,刀属阳。剑温文,刀刚猛。剑君子,刀霸主。
这是一双秀气的手,十指纤长有力,骨节分明,掌心厚实。现在这双手被一个白须人握住看了又看,又反复的摸骨数遍,然后他盯住这双手的主人,眼神复杂又难掩激动,“一双罕见的手。”
一双罕见的手?宣昭帝闻言挑了挑眉峰,“哦?沈卿看来他适合习什么?”说着,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四下。刀,剑,枪,矛,鞭,斧,槌,棍,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
沈纶一顿,猛的抬头看向宣昭帝,张了张口却又好似突然哑住,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宣昭帝淡淡看着他,却有一种无型的压力。他侧过头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的手还被他握在手心,而他的头自方才就一直未抬起过,似乎是一个羞涩的人。他暗自叹息。他知道这个少年,他是陛下的新宠。若他不是一个亡国奴,而是晋国人,哪怕是一个平民也好。他闭了闭眼,那双手真是白瞎了!
“沈卿?”宣昭帝微微沉声。
沈纶一惊,放开那孩子的手,屈膝而跪,捧起一把钢精白刃,“臣以为公子可习刀。”
“习刀?”宣昭帝似笑非笑,“沈纶,朕没有听错吧?”
沈纶咬牙伏地,猜不透帝王心思。
“朕让你看了他的手,摸了他的骨,若是要让他习刀法大可以找别人。”他抽起那把刀挥出几道白芒,带出森森冷风,“沈纶欺君可是大罪。”
沈纶心头一慌,难不成皇上存着心思要养虎为患吗?急的白须直抖,不由抬头惊唤,“皇上!”
宣昭帝闻言仰天长笑,“不错,朕的平君要习剑!”
“皇上!”沈纶还待急劝,就见宣昭帝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沈纶无奈只得起身,又听宣昭帝言道,“沈卿无需多言,朕看过他的手,确实是一双难能可贵的手。这双手若是用刀,拼尽一生不过世间高手。若是用剑,不出十年定是天下无双!”
那孩子猛地抬头,看向宣昭帝神色愕然,目光如水,泽泽而动。
沈纶闻言眼神更显复杂。他是铸剑高手亦是剑术名家,看过那双手怎会不知。只是适合吗?他看着那孩子,帝王的心思实在是诡异难料。那孩子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侧了下身又低下头。他又暗自叹息,现在看来还是一个纤弱羞乏的孩子,可十年后呢?这个是凤氏的孩子啊,若是再加上天下无双的剑……他又看向宣昭帝茫然无措。
永兴十三年对于凤破弩来说是一个绝对重要的年份,似乎他一生中所有的转折都是从这一年开始的。宣昭帝就是如此傲慢的给了他一个机会。
沈纶可以说是他第一个剑术师傅。虽然他从未叫过他一声师傅。
如此又过了多日。凤破弩跟随沈纶学剑,沈纶只是碍于帝王吩咐,也是存有一定的私心,并不十分尽心。但不可否认,对于剑术凤破弩确实有极大的天赋。不但过目不忘,往往窥得一招便可举一反三。对此沈纶即是惊叹又是忧虑。宣昭帝时有宠幸。姑姑从那日湖边一别,就再未得见。自随沈纶学剑后,他困于偏殿,身边除了时常来宣旨的崔延廷和偶尔来教他剑法的沈纶,其余的宫娥太监都是哑子。往往整整一天都无开口机会。寂寞时想得最多的就是哥哥。滨州失陷,阮二生死未卜,宣昭帝虽未为难,但阮三那妖人如何能饶过哥哥?不敢再想,只得把一切时间都用于剑上。如此一来,剑术的造旨更是突飞猛进。
满目星空。又是一日无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那个湖畔。湖畔水榭,凤破弩抬头,望天默然。明日即是上元节,宣昭帝近日事多,未曾传召。好不容易得了一空,此地偏僻,晚上更是无人,水榭内,他从怀中摸出一壶凉酒,苦苦一笑。对空赏月,把酒迎风?难得他还有此雅兴。今日还有谁能记得上元前夕是他的生日?十四岁的生日。呵,微微一哂,眼中微辣,仰起头努力逼退那还未溢出的潮热。逸出一个破碎的呻吟,一滴泪缓缓地漫出,不让它有机会留下,浇了一泼面酒。狠狠的掷碎酒壶,拔剑出鞘。飞身出了水榭,迎风便舞。
剑法原还有章法,渐渐的却是越舞越乱,到后来简直是发泄般乱砍一气。刚刚泼面的酒水凝在发梢上,悄悄结了一层薄霜。月下少年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也越发迷离零乱。胸中郁气凝聚,心中钝痛,只想大叫发泄。却不敢大声惹来闲人,只得咬紧牙关,发出呜呜悲鸣。
“咯吱”树枝折断的声音轻响,惹得少年大惊。“谁!”湖畔右侧树边一截红衣飘逝。凤破弩犹疑着是否追去。正在此时,另一侧树后却传来“啪啪”的鼓掌声。一人踏出而笑,“多日不见,破弩可曾想我?”
这声音令人头皮发麻,森森齿冷,勾起无数惨淡回忆。凤破弩如芒刺背,僵僵转身。不是阮三又是何人?
“是你!”
“看来破弩还记得我啊。”阮三半身隐在树下,背着月光只能窥得身型,“也难怪,毕竟我是你第一个男人。”
凤破弩低头,咬唇不语。阮三不是他能惹的。回剑入鞘,还是避走吧。惹不起,总可以躲吧?
“站住!”眼间那少年默默转身,阮三低喝一声,“不想知道我们庸侯的情况吗?”
凤破弩定住,背脊僵挺。
阮三讪笑,“听说你哄得皇上不仅饶了你们凤氏罪责,还让沈纶教你剑法?我倒是小看了你。只不过,你在宫中如鱼得水,可还记得你那骚货哥哥?”
凤破弩霍然转身,瞪大双眼,“阮三!滨州一事,皇上金口玉言,已饶我凤氏,不再追究。你若碰我哥哥就是欺君!”
“欺君?”阮三呵呵而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说欺君便欺君?呵,便是欺君又怎样!”
“你!”凤破弩低吼,“你这是藐视君威!”
“藐视君威?好大的帽子啊!”阮三抚掌大笑,“你记挂你那烂货哥哥,那我哥哥呢?”厉喝一声,“你们最好祈祷老二没事,若是他出了事,哼!就算如今皇上有心相互,但总有一天我定要你们全部陪葬!”放下狠话,恨恨离去。
留下的少年抬头望天,圆月当空。
21
神州大陆几百年来的九国纷争如今只余大晋和北齐。放眼天下,晋国称霸,北齐势弱。消灭北齐已是大势所趋。
今年的上元节,晋宫却不若往年喧嚣。宫中设宴,百官却各个心中忐忑,三日前滨州失陷,偷望一下上位者,皇上依旧神色冷然。无不暗自吁气,这还好说,毕竟近几年来北郡总是失了夺夺了失,小小滨州还不至于坏事。但是,又偷偷瞟了瞟皇上下首的三王爷。三王爷本就阴沉,如今脸色更是阴沉的发黑。谁都知道阮氏兄弟手足情深,而二王爷,大晋最勇猛的骠骥将军竟在滨州失了踪迹?百官面上不敢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心下都不由暗惊:区区一个亡国的凤平英竟有如此能耐?也不知二王爷是生是死?这顿宫宴可谓味同嚼蜡。
乖顺的伏在宣昭帝的怀里,凤破弩暗暗环顾四下。蹙眉,还是没有见到姑姑和哥哥。说来也怪,宣昭帝十七岁登基至今十二年有余,后宫妃嫔无数,却始终未立皇后。许是杀孽太甚,雨露遍洒,却无一人结成珠胎。是以,宣国的宫宴就有些怪异。上无太上皇,太后,下无皇子公主,左无中宫皇后,右无皇室兄弟姊妹。勉强算得上的也就是下首的堂弟阮三。
让他参加宫宴,他并不奇怪。自嘲的笑笑,如今他也算是宣昭帝的第一位男妃吧?不过让他公然的窝在他的怀里?这人未免也太娟狂傲慢了。
气氛有些僵冷。下首处阮三一杯接着一杯,喝得目不转睛。身侧宣昭帝望了一眼,淡淡蹙眉,出声提醒,“老三,你喝多了。”
阮三置若罔闻。
“老三。”宣昭帝声音稍稍加重。
仍然我行我素。
“沉璧!”
“啪”的一声,只见阮三重重放下酒杯,酒水溅出少许。
他不由一怔。宣昭帝见状更是薄怒,“阮沉璧!你眼里还有朕吗?”
这一怒,众人惊若寒蝉。
阮三低着头,眼神复杂至极,转目中似有波光滚动,他的声音很轻,轻的似乎在喃喃自语,“哥…你送他去死……好狠的心……”
他们与堂下的百官隔着丈尺有余,阮三的这句话说得太轻也只有他们三个和身后的几位近侍勉强听到。凤破弩只觉身边那人气息骤降,沉声道,“来人送三王爷回府,他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