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三的动作僵了一下,很快又抬头嘻嘻笑道,“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老三我不喜欢练武。何况有什么可练?老三又是个残废。”
宣昭帝静静的看着他,阮三十三岁时遭劫,右手被削掉了大拇指。而在此之前阮三是一个极赋武学天赋的少年奇才。右手再拿不住刀剑,这个的打击对阮三无疑是致命的。再者这其中多多少少也是因为他的原因。所以他对阮三总是特别放纵。
“阮二一直不放心你。离京前一直向朕念叨。”
阮三嘿嘿笑了两声,“老二真是别扭,有什么不放心的?老三我又不是一个孩子。”说着又呵气搓了搓手,“皇上,那孩子,嘿嘿,老三不知道你看上了,前先弄伤了一点。皇上若是不急,先让他养个两天?嘿嘿,你也知道老三从来下手不分轻重。”
宣昭帝不甚兴趣的点点头,随意问了一句,“他长得果真很美?”
“年纪虽然小了,但却风骨极佳。人也算乖巧。”阮三随口答道,莽撞的问了句,”皇上何时竟改了口味?”
良久不见宣昭帝的回答,不由讶异的抬起头,却正对上那双棕褐无波的眼,不由心下一震。
“朕近日有些无趣而已。”
宣昭帝拍了拍肩上海东青的利爪,那海东青随即一抖羽翼,长鸣一声,又振翅而出,直冲向仍然阴暗一片的云霄。寒风将他的雪毡吹的鼓鼓的隆起,天幕下紫色的披风宛如一朵迎相盛放罂粟。
晋永兴十三年冬。大雪。申时。
凤氏即平瑶公主之后,又献上了废帝幼弟凤破弩。
11
大雪呼啸的纷飞而下,风雪中遥遥立着一个苍白俊秀的男子。恶劣的天气下他默默的站在那里,黯然的望着那顶小轿渐行渐远,最终没入了风雪中。他的双眼又红又肿,满面颓然,仿佛刚刚大哭过一般。他的身形如同一柱冰雕。身上积满了雪,已经看不出他原本的服色。
身后传来女人幽幽的一叹。他没有回头,一件枣红色的披风轻轻落在了他的身上。那女人静静的为他拂去头顶积落的雪,他没动,仍然冰柱一般呆呆的望向前方。那女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是紫宫的侧门。她摇了摇头,又是幽幽一叹,声音无限疲惫,绕到了男子的身前为他束紧了披风的领带,又顺手掸去了他肩上的落雪。
“磐儿,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那男子一动不动,充耳不闻。
女人见状又道,“你这般看着也是无用。就算你如今望穿秋水,凤凰儿也不会回来。”
男子连眼睛也没有眨过。
女人又捧住了他的头,狠狠的抹去了他眼眶下的泪痕,“磐儿,你听我一句。凤凰儿,他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你不用再为他操心。”
闻言,那男子愤恨的别过头避开女人的碰触,他挥掌甩开了她的手,并狠狠扯下了那件披风,一把扔到雪地上,似乎仍觉得不解气,在那件披风上又泄愤似的踩了几脚。枣红色的披风覆盖在雪地上,像是一滩新鲜的血。
女人无动于衷的看着他。他抬起了怒红的双眼,恨恨的问道,“为什么?你这是为了什么!”他的声音沙哑,仿佛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你说呀?为什么?姑姑!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抓紧了那女人的双肩狠命的摇着,眼神似乎连吃人的心也有了,“他才只有十三岁!你知道那阮三是如何对他的吗?你又知道他这几年跟着我在燕京吃了多少苦头?”
“燕京的庸侯府不过是一个淫窟,我在那里被那些晋贼不分昼夜的糟蹋,气息奄奄,是他背着我四处求医,那时他还不满十岁,身子还没有我一半的重量。你可知道无人的深夜,他那般瘦小的身子是如何背着我走过大半个燕京的吗?无人愿意替我整治这些个脏病,是他在医馆外跪了整整一夜。你可知他为何额上至今都戴着那根黄金抹额?我被三五成群的晋贼拖出去欲当街羞辱的时候,是他跪在他们面前磕了整整一千个响头,流了一地的血。你可知他曾被晋贼踹断过三根肋骨,折断过一腿一臂?这些的这些,你可知?你可知!”
他单手扼住了那女人的脖子,满目激狂之色。
“你不是说你很疼爱他的吗?你那时又做了什么?”
“你可是在宣昭帝的怀中风花雪月?你可是在宣昭帝的紫宫翩翩起舞?”
“如今你是又为了什么要把他献给宣昭帝?难不成是因为你花容渐退,想利用凤凰儿再获得那宣昭帝的青睐?”
“我凤氏没有你这样的自甘堕落女人!凤凰儿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
男子的话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那女人气得浑身颤抖,抚着左胸不停的喘息。
那女人使尽了全力,男子又太过虚弱,被那一记耳光打跌倒了雪地上,牙齿咬破了舌头,他寒着脸狠狠啐了一口血,喃喃而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他是我的亲弟弟,你的亲侄子,你怎么能这般的无情!”
“那你又能怎样?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被阮三折磨至死吗?”那女人眼里似乎含了泪光,“磐儿,他才十三岁,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我不想看着他就这样的死去。”
“这么死去也许最好,少了点污秽,落了一身干净。”凤清磐喃喃的抓紧了身下的白雪,然后突然重重地躺倒在雪地里,任白雪迅速的覆盖他的身体。他如水秋波的眼里蕴藏着无限的哀痛和疲惫。苍天在上,后土在下。请告诉他吧,如何才能洗涤的净这一身的污秽?
那女人望着躺在雪中一动不动人,片刻后向前走动了两步,蹲下身子。男子的面色竟比雪更白,眉宇中愕然窥得见一抹惨淡的死气。
女人用手覆盖住他冰凉的额头,“磐儿,忧思成疾,伤心损肺。你若是再执意这般下去必要折了性命。”
男子任由她的手覆盖在自己的脸上,轻轻笑了起来,女人手心顿时被冰凉的泪水打湿了一片,“姑姑,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呢。”
“荒唐!”那女人瞬间收回了手,声音染了薄怒,“你是凤氏的皇帝,你可知这世间有多少人为了活着想尽一切的办法?你可知并不是无惧死亡的人才是英雄?你可知耻辱的活着比痛快地死去更难上加难?耻辱的活着才是勇者的选择!死去的只是不敢面对而选择逃避的懦夫!而我凤氏没有懦夫!”
女人的长发被狂风怒雪吹得纠结在了一起,但她也无心理会。她握紧湿冷的手心,怜悯的看向雪地中的男子,“磐儿,你可知道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梅花香自苦寒来。不经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风雪中,两人就这么一站一跪,都是同样的狼狈不堪。
“姑姑,我太痛苦了!”凤清磐伸手遮住了双眼,他的声音有说不出的辛酸与悲凉,“我是这世间最失败的皇帝,最无用的哥哥!”
“不,你说的不对。”女子轻柔的拉下他覆在眼睛上的双手,“磐儿,你很勇敢,因为你还活着。即便吃尽了苦头。”
“真的吗?”那男子喃喃问道。
“当然。”女人站起身,望向前方的紫宫,悠悠的答道,“所以你也要相信凤凰儿,姑姑相信他必定会努力的活下去。”
她向雪地中仍然躺着的男子伸出了羊脂般的右手,终于展颜一笑,“若是磐儿你已经躺够了,姑姑不介意再拉你起来。”
恍然间,凤清磐仿佛回到了幼时。蓝天绿草,橘子花的香味。曾经也有一人总是带着宠腻的语气对他说道,“磐儿,若是你躺够了,我不介意再拉你起来。”
“叔叔,为何你总是这样忙,我却这样闲呢?明明我是皇帝啊!”
那人笑了笑,伸手抱过他高高举了起来,“因为我的磐儿还太小了。”
“那我要快点长大!”风吹散了那稚气的话语。
回首间,物是人非。
12
今日的天似乎仍然有些阴沉,许是和多日前的那场暴风雪有关。
宽大的紫色袖袍随手挥开了龙案上千篇一律的奏章,轻叹一口气,宣昭帝靠在龙椅里,闭上眼揉捏着自己的眉心,心中不经意的生出几许凄凉。
彼时,他还是年少轻狂,野心勃勃的少年,此时,他已是神州大陆最强国家的帝王。却岂知高处不胜寒。身边竟然无一人能真正懂他。就连他最信任的阮二,最纵容的阮三都无法与他并肩。不错,他是这天下最强的男人。可是他却也是这天下最孤独的男人。
有些烦躁,然后坐立不安。这是他已经遗忘了很久的情绪。御书房还是原来那么大,但他却没了从前那种身在斗室,心在天地间的洒脱。终于按耐不住那些烦躁的情绪,他拂袖走出了御书房。身后他的贴身太监紧紧地跟上。
紫袍抚过光洁的白玉石面,娓娓来到室外,顿觉眼前开阔了不少。阿袁原本栖在正对面的房檐上,此刻见他出来,立即兴奋的飞了过来,在他头上不停的盘旋鸣叫。
几日前的雪还积着厚厚一层,白得晃眼。廊外雪地上种着几树腊梅,不经意间,暗香飘动。他大爱此花,须知梅须胜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时轻松了不少。
自阮二离京后,还未曾捎来只字片语。他沉下脸,也不知北郡的事如今办的怎么样了?这一次可千万不能出差错。
却在此时,廊外响起了三两人急促的奔走声,思绪被生生打断,宣昭帝甚是不悦的皱起眉头。责问着身后的总管太监, “崔延廷,那些是什么人?”
那太监总管立刻小跑上前,恭谨的答道,“皇上,那是新进的几个小太监。”
宣昭帝沉下脸,“宫中的规矩没交待的好吗?为何如此不懂礼数!”
那太监惶恐,跪下道,“皇上息怒,他们几个新进的不懂礼数,坏了规矩可也是事出有因。”
“哦?那是为了什么?”他向天空一招手,那一直盘旋着的海东青瞬间飞到了他的肩上,随后振了振丰厚的羽翼。
崔延廷不敢抬头,记得不久前有个太监,就是像他这样在皇上面前跪着时,因为不小心抬起了头,被那只海东青啄瞎了双眼。宫中不养无用之人,那人后来被三王爷要走了,一个废了的人落在三王爷手上,照他来说还不如死了的痛快。宫中太监多的是,一个活人消失了,皇上根本就没有发现。他伺候在宣昭帝的身边也有六七年了,但时常还是会胆战心惊。
他低着头,不敢耽误的叙述道,“皇上,三日前送来的愚君好似大坏了,他们许是因此才走的如此匆忙,不想却惊扰了圣驾。”
“愚君?”宣昭帝轻轻的皱眉。
他察看着帝王的颜色,立刻解释道,“皇上,就是瑶娘娘的侄子,庸碌侯的弟弟,凤氏的那个智愚君。”
“噢,是他。”宣昭帝松开了眉头,淡淡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皇上,听说那愚君六脉俱损,阴寒入骨,似是过去落下的病根一直未除,不久前又似乎受过很严重伤却未善加调理保养,近几日天寒地冻这才越发地严重了。奴才听说已是两日未曾睁眼,颇有大去之势。”
“这么说来,阮老三竟然给朕送来了一个快死的?”宣昭帝轻轻自语道。
崔延廷没有听清,不由迟疑的唤道,“皇上?”
肩上的阿袁似乎待腻了,抖了抖翅膀又飞到了旁边的梅树上,它的身子比鸟儿重多了,就是压在最粗的一根梅枝上,也是摇摇欲坠。但它却昏昏欲睡。
“崔延廷。” 宣昭帝琥珀色的眼中闪过一道冷厉的光。
“奴才在。”
“朕命你即刻召集太医令会诊,朕不管你们用何种方法,务必把他给朕救活了。”
“奴才遵命!”
“朕连面都还未见过,岂能让他就这样死了?”
宣昭帝伸手折了一根梅枝,梅树随即晃了晃。树上的阿袁一下子惊醒,连忙飞了起来。
他手握着梅枝,冷冷哼了一声,“阿袁,在朕的面前,你竟也敢偷睡?”
随着‘睡’字的出口,梅枝如一道利箭快速的直射向空中的海东青,那海东青躲闪的还算及时,那利箭险险的擦边而过,只是微微带下了三根纯黑色翎羽。那只海东青在上空低低的鸣叫,似乎很是委屈。
宣昭帝看着地上的翎羽,淡淡道,“阿袁,你慢了。”
那只海东青绕到宣昭帝的头顶踌躇着,似乎想飞下来,却又似乎不敢莽撞,一时只有不停的绕着圈。
宣昭帝没有管他,又唤了一声,“崔延廷。”
“奴才在。”
“以后别在朕的面前唤他的封号,朕听得变扭。”
“皇上的意思是?”
当年宣昭帝封惠帝为庸碌侯,其弟为智愚君,目的是用于威慑凤氏。现下听崔延廷提起委实觉得这智愚君的封号甚为难听。心念一动,当下便索性改了。
“今后就唤他平君。”虽说这智平与智愚也是相差无几,但平君比之愚君终究是顺耳多了。
宣昭帝金口一开,便是一锤定音。
瞥了一眼上方仍然盘旋着的海东青,宣昭帝终于招了下手。那阿袁立刻欢叫一声直飞下来,落在宣昭帝的肩上。又蹭了蹭他的颈项,颇有献媚之嫌。
“阿袁,你这是在讨打吗?”宣昭帝危险的眯起了眼,伸手重重弹了一下海东青的脑袋。那海东青晃了晃头,终于乖乖的站好,再不敢乱蹭。
宣昭帝看了一眼地上仍然跪着的人,吩咐道,“崔延廷,你先下去吧,顺便告诉太医令,最迟明晚,朕要见到那孩子睁眼。若是他们一不小心给朕医死了,就永远也不用再出现在朕的眼前!”
“奴才遵旨,奴才告退。”崔延廷立时叩头退了下去。
13
第二日,崔延廷来报。宣昭帝正在议事厅听政,他看着崔延廷,想是那孩子醒了,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却见崔延廷踌躇的搓着手,却是久久未动。他不禁皱眉,崔延廷跟在他身边也是一段不短的时日,若非事出有因决计不会这般。
他沉下脸,下面的几个文臣丝毫没有留意,还在那里高峰阔论,做着口舌之争。他看得不由心烦,重重的拍了一下御案。力道之大,震掉了案上的放着的一方上好的驼青色松花砚。那砚台啪的声碎在了地上。底下的几人立刻噤声,脸色皆都是惨白一片。
看着下面仓皇无措的几人,他心中不由懊恼,也不知为何最近这脾气真是越发的大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赶上阮三了吧。他自嘲道。也许过不了多久,这燕京最是喜怒无常的将会是他了吧。
随即恹恹的挥退了他们。崔延廷跟着立刻进了门。
“崔延廷,到底出了何事?”他沉声问道,“难不成那孩子竟给你们医死了?还是你自己不想活?给朕说清楚!”
“不不不!”崔延廷立刻躬身答道,“奴才是来恭喜皇上的,两个时辰前智平君已经大醒。”
“醒了?”宣昭帝右手食指扣了一下桌面,眼见崔延廷不停的点头,话锋转冷,“那你是借了天大的胆子,还是你不知道朕刚才是在听政吗?”
崔延廷跪下身子,“皇上,奴才若非有要事,纵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闯议事厅啊!”
“既然都醒了,还能有什么要事?”宣昭帝眼中渐渐染上了怒意。
“皇上智平君虽是醒了,但始终不愿开口说话,从醒来到此刻仍然是滴水未进。皇上,太医令说这样下去怕是不行啊!”崔延廷额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这醒了跟没醒有啥区别?昨日皇上可是下了话的,这要是死了,怎待见皇上啊。
宣昭帝寒着脸,“那他的姑姑呢?”
“奴才一早就去请了,但找遍了整个紫宫也没有见到瑶娘娘啊。”崔延廷不停的磕着头,“皇上恕罪,若不是奴才实在没有办法,纵使有十个脑袋也绝不敢擅闯议事厅啊!”
宣昭帝的食指和中指交换弹敲着桌面,脸色阴晴不定,“好一个小子,竟然跟朕叫起劲来。想死?朕偏偏不让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