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女人带着被深夜打扰的无奈,对着手机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看他的造化吧。”
“你给的挑战还有些难度。”
“你真的,一点时间和机会都不给他了?”
“我已经决定了。”淡淡的悦耳低音听在安娜耳中却是最高判决书。
“你这样对他,他会受不了的。”听似无意的劝说,其实只包含了深深的惋惜。
凌律的决定,便是不可改逆的最终判决。
“问题不在我身上。”男人不在意地挑了挑嘴角。
“……所以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女人摇着头。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我没有当君子的打算。”
“不是打不打算的问题~~而是是不是的问题。”
“你还设下了什么伏笔?”
“没有了。为了他而只给你两天时间完成计划,这已经是我愿意为他所做的极限。”
“……你也没有正式帮他的打算。”
“那当然。我不会为了一个毛头小子就违背你的意思,何况还是个在我面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鬼。”女人轻佻的口气显出无所掩饰的狂傲。
“所以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安娜笑了起来。
“你已经要郝仁压缩了计划?”她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对,还需要你按原计划配合。”
“……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女人沉下略高的嗓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是关心他的话,你没有遮掩的必要。据我了解,你并没有一个问题问两遍的习惯。”
“律……”安娜的声音瞬间垮下了气势,“你……会怪我吗?我擅自提前了时间,打乱了你的计划。”
“怪你也于事无补,速战速决也好。只不过我不希望下次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知道了。”
“即便时间有点紧,但还是有很大的几率顺利完成。”
“龙聿……在你心中,”安娜还是忍不住问道,“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
“有可能成为我对手的人。”
“还有呢?”
“没有了。”
“从情感上来说呢?”
“我已经说了。”
“……”安娜语塞。
她第一次,有阻止凌律的冲动。这个男人,是确确实实被激怒了。一个纯理性的人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把一切情绪和情感都化作了严密的逻辑和精确的计划。
能这样惹恼凌律的,龙聿或许是第一个,能被凌律坦诚地认作潜在对手的,龙聿也应该是第一个。
可是……结果是一样的。
从凌律决定收养龙聿的那一天开始,或许可以说今天的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不是上天安排,而是凌律早有计划。
适当的时候,让龙聿离开,从此仁至义尽,再无瓜葛。
至于用什么方法让对方离开,这是根本不必考虑的事情。多的是方法让他干干脆脆地走掉,无法回头。
凌律,凌律……凌律啊……
简单,而又复杂,易懂,而又难测。这个男人,自己都没办法应付,何况那个龙大少爷?
遇见凌律,是我最大的幸运,却是你最大的不幸,龙聿。
“好了,安娜,睡吧。晚安。”
“好的,晚安。”
刚要收线,忽然安娜又忍不住喊了出来:“律,律!”
“怎么?”不慌不忙的声音。
“……没什么,做个好梦。”
“……三天后,我就可以实现你的祝福了。”
安娜愣愣地,长久地听着耳边的忙音。
都要结束了吧……或者,才刚开始。
“律,睡不着吗?”带着睡醒后的沙哑,龙聿的声音充满关切。
凌律低下视线,静静地看着夹在指间中的烟头。在静谧的夜晚,不开灯的客厅里,忽明忽暗。
模糊地应了一声,男人依旧心不在焉。
居然连他走近身边都没有发现。
丝毫捕捉不到凌律的心绪,龙聿紧靠他坐下。见对方偏了偏身体,龙聿又只好不是滋味地退开了一道距离。
他茫然地看着这个一言不发,在凌晨的黑夜中沉默地吸着烟的男人。窗外的灯光弱不可见,在死寂的黑暗中,淡烟缭绕,他却仍然能够准确地勾勒出凌律的面貌。
每一个棱角,每一个线条。
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熟悉了?
就在昨天,凌律离开的每一天,自己干着自己的事情,思索着自己的人生。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去回想凌律的表情,和每一个动作,但决没有到这般了若指掌的地步。
为什么,竟然可以深刻地感到熟悉呢?
微漠的烟味散开来。一如那一年第一次见到他时,自己深恶痛绝的那种味道。可现在却觉得,这气味是那么的令人舒心。很浅,却不容易变淡,而且很难忘记。
抽完了这支烟,凌律轻灭了烟火。
“要不要再去看看你母亲?”
“……不用了。”
周家解禁后,龙聿曾试图去过好几次,可是母亲却都拒绝了。
沉吟着,龙聿想再补充几句,却始终没有开口。
“上次我跟你说的话,还记得吗?”却是凌律先问道。
“什么话?”
“你长大了,就离开。”
咬了咬嘴唇,龙聿沉默着。
“现在有没有找到,那个愿意为其付出生命的人?”男人紧追不舍,但却似乎漫不经心。
龙聿张了张嘴,提气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等了一会儿,笃定的话语随着坚定的视线投向了凌律:“找到了,但是还不确定。”
男人轻笑一声:“先后矛盾。”
龙聿仔细地端详他,说:“否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凌律浮现出冷漠的笑意。一瞬间,他一直捉摸不定的情绪又在两人间隔出了一层纱幔。
“也许等不及你长大了。”
过了一阵,龙聿才忽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半天才挤出这几个字,龙聿的表情极度压抑,本该爆发的情绪已经被日益增强的自控力给深压下去。
凌律扫了他一眼,手搭在沙发沿上轻点着,不说话。
“你想尽快赶我走?”无言的回答让龙聿无比焦躁。他习惯性地想伸手强迫对方看着自己,快碰到凌律时又顿住了。
“没有时间了。”男人依旧八风不动,没头没尾地说着。
挣扎了一会,龙聿还是不情不愿地乖乖把手收了回来。他疑惑地盯着凌律,猜不透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到底在考虑什么。
“今天你也看到了。”视线仍然坚定,凌律的脸却显得如此……脆弱,“我没有什么时间再教你什么了。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你自己离开以后,好自为之。”
简单地说完,他爽快地站了起来,说了句“去睡吧”,便迈步想向卧室走去。
手腕被抓住,凌律回头俯视着仍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龙聿。因为角度的关系而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赖吗?”抬起头,龙聿眼里的悲哀大过愤怒,“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没用?出了什么事我连站在你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只要我不拖累你你就感到满意了?是这样吗?就只是这样?!”
凌律挥开他的手,可马上又被对方紧紧攫住。
“回答我!律,回答我!”
“后天,你去美国,什么也不要说了。”斩钉截铁地丢下这句话,凌律再次将龙聿的手甩开,走进了卧室。
龙聿愣愣地,手紧握成拳。
冷静……冷静。
四十七
很久之后,龙聿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推开房门,男人已经躺下睡了,房间里一片平静。
默默地合上门,龙聿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靠紧凌律,停了停,又伸手把他抱进怀里。
“我后天不去美国了。如果形势没有好转,我就一直留在你身边。”沉沉的低语融入暗色,得不到任何回应,可说话人毫不介意,“也许我帮不上忙,但我不想在你有困难的时候离开。我不想这样离开……好窝囊……”
一想到凌律在这种关键时刻强制自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龙聿就觉得心中有什么在纠结,拧得让人发疼。
凌律没有挣开,也没有回答,在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不过是没有明确表示拒绝而已,龙聿就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律,律……让我留下来,别赶我走……我想帮助你,我想保护你……”龙聿知道这话对凌律说过于可笑,可就是停不下来,“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获得你的承认。律,别让我离开,我不能把你丢在危险里……律,让我帮你……”
连究竟具体有哪些危险都不清楚,龙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口就说出了这番话。好像这些想法一开始就已经待在了头脑里,真正说出来居然觉得惊讶而又理所当然。
“律,律……”话到最后只成了叹息般的轻呼,龙聿揽紧了怀抱中那个结实而温暖的身体。
不喜欢龙聿强制行为的凌律伸手撑起了身体。缓慢,却不容阻碍。
龙聿看见对方模糊的脸庞上一双沉黑的眼睛,精悍的光芒即使在没有光亮的情况下也给人以无形的震慑感。
“如果你精通金融、法律,或者能在其他任何一个领域游刃有余,你就可以留下来。”男人的语气里并没有刁难的意思,却让龙聿接不上话。
高中毕业。不管你是否考上大学,考上的又是哪所大学,不管你在高中是否门门A优,是学生会长或是其他什么人。高中生,就是高中生。
即便你擅长数理推算,有应对复杂局面的能力,能领导人员组织活动,可谁又敢在长了自己十岁的成功人士面前夸口深谙某道呢?没有真正的实践能力,没有足够的社会经验,其实也没有足够扎实的理论基础。
沮丧,很沮丧,非常沮丧。
头脑发热,居然会错以为有了决心就一定能干成什么。不过这样被随便地一问,就没有话说了。
“散打,我会散打,算不算呢?”龙聿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心情在一来一回中不断攀高,又急坠,他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情绪能够怎么形容。
这样生怯的语气,这样白痴的问题。龙聿觉得自己傻毙了。如果凌律就这样大笑起来,或者轻笑一声,龙聿不知道自己要以怎样的方式来发泄这种郁闷。
可凌律没有。他很认真地盯着龙聿,然后回答:“就算能赢得了我,你也不是郝仁的对手,更别说那些专业级的职业保镖杀手了。你的实战经验不足,这就是致命缺陷。”
龙聿沉默。
他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台只认密码的机器,只要输入不正确就永远开启不了。而现在所谓的key,就是用理性打造的一条条理由。
可现在自己手上没有能说服凌律的理由。
和他去谈感情?笑话。可除了感情因素,也就没有其他理由了。
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所以只有沉默。
良久,凌律不容抗拒地说了声“睡吧”,便重新躺下,自顾自地闭上了眼。
龙聿知道凌律不可能睡着。这个熬夜比吃饭更频繁的男人,只需要闭上眼小憩就照样能补充睡眠养足精神。
静默了一阵,龙聿也找不到什么说辞,只好也跟着躺下。
一些又归于平静。可谁都清楚,已经有什么改变了。
又有什么改变了。
四十八
当龙聿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只不过拉过了窗帘,所以丝毫也不觉得。
后来昨晚一直没能睡着,没想到进入睡眠后竟然一觉到了现在。
龙聿摸了摸一旁,冰凉的手感。于是翻身下床。
很令人惊讶地,凌律正在打扫客厅。他咬着一支烟,回头便看见了一脸诧异的龙聿。
“起来了?我给你做了早饭,吃完了就快点过来帮忙。”男人很平常地说着,一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桌上居然还真放着面包牛奶,龙聿不由得开始称奇。
其实非常具有奸商天性的凌律自从看到龙聿能做出象样的东西来以后,便把一切伙食上的事务都推给了他。所以已经很久没机会重温凌律手艺的龙聿才会这么惊异于这顿早餐。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已经很多年没有动过手做家务的男人,居然正一丝不苟地主动打扫!
与其说他良心发现,不如还是说他一时兴起的好。还是……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可仅仅只是闪过而已。
自己出国以后,谁来帮凌律打扫、做饭、洗衣服?其实这个问题龙聿早就考虑过。他知道凌律绝不会需要自己操心。一个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的男人,没必要替他担忧家务。况且以凌律的性格,大多会回到自己来之前的状态——他自己动手。
看着凌律驾轻就熟忙碌的样子,龙聿咬了口三明治。
这个男人,就是身边少了谁都能活下来,独立异常的类型。
收拾完餐桌,两人开始一起整理房间。
“这箱子还要不要,不带走就扔了。”
龙聿走过去看了看,里面都是些旧财经杂志。
“留着吧,这杂志以后还有用。”
“这些书呢?”
“不要了。”
龙聿看了看自己的房间,该带走的早已经打包装好,本就没什么东西,现在则是更简单干净了。简直就是,回到了自己来之前的样子。
龙聿忽然觉得很烦闷,一种说不出的烦躁感在骚动。
“这个房间,是我的吗?”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龙聿发现自己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像凌律。
回答迅速传了过来:“你要买下来的话,优惠价,50万,一次性买断,包括房间门到大门的通行权。”
“……你先留着,等我有钱了,连你这套公寓都买下来。”龙聿冷冷地说。
“预先订购还需要加收订金。”
又是这样。龙聿甚至不知道对方是真的和别人的思维模式太不相同,还是故意在打太极拳。
“在我买下来之前,房间要保持原样,到时候再连订金一起给你。”
凌律认真地看了龙聿一眼,煞有介事地开了口:“玩空手道需要高风险的投资,我可不想被套住……”
“律!”龙聿终于忍不住了,“你不要总是把话题越扯越远好不好?!”
“有吗?一开始的话题不就是这个?”
“……我们一起把这个大箱子搬出去吧……”有气无力的声音。
凌律的味觉也许和常人有些不同。几年前龙聿刚学会做菜,味道实在是弄得很怪异,凌律却从来都是照吃不误。出去吃饭时他所选的餐厅也都没什么问题,不存在什么怪怪的口味。所以总结一下,应该不是味觉的问题,而是,凌律从很多方面来说,都要比常人少根筋。
按理说像他这样做事有条有理,谨慎严密的人会一直照自己的步骤做事,但其实他更经常的是接受那些奇异的想法和事物。
龙聿依然记得那年第一次弄红烧排骨时的情景。凌律在一旁眼看着瞎放一通的龙聿把各种各样的佐料炒进去,出锅的菜让挑剔的龙聿吃不下去,而凌律则是认真地评价了一句“很有创意的菜”,然后一扫而空。
绝对不存在什么将就忍耐的问题,凌律不会去吃他讨厌吃的东西,也决不会去说他讨厌说的话。在外人看来,也许凌律有时候会言不由衷,但仔细想想就知道,其实那些话都是属于他心中“不喜欢也不讨厌”的那一类里。讨厌的部分决不勉强去碰,而可有可无的部分则随便。或许这就能看成是凌律的人生原则。
所幸凌律讨厌的东西和他喜欢的东西都比较稀少,所以他差不多算是个很随意的人,没有过多的原则,没有过强的定势。
四十九
“好吃吗?”忙了一天,晚餐依旧主厨的龙聿问道,声音里泛出温柔的气息。
“嗯。”一点儿也不介意对方长时间的关注视线,凌律自顾自地吃着,似乎还很津津有味。
龙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觉得凌律就是一个可以让人安心,却又让人放心不下的小孩子。他不需要别人照顾,可就是忍不住想去照顾他,他不需要别人保护,可就是想去保护他。
希望自己能天天给他做饭,看他吃得兴致昂然的样子。希望能给他泡咖啡,提醒他吃药、少喝酒,帮他熨衬衫。如果有那个能力的话,当然更希望可以在工作上助他一臂之力,甚至能翼庇他,佑护他,随他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