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秋霜+续 青霜筵————mercuryco

作者:mercuryco  录入:07-31

  即使这个世界毁灭,也不会改变这个世界。
  意大利的空气燥热,溢出柑橘甜香浓郁。白花如雪。
  巴勒莫的夜。黑丝绒夜空停了一弯碧蓝的月。
  那个夜晚没有蓄意讲述一千零一夜的传奇。离当初的某个时刻也已差之千里。然而,一切是真的发生了。
  夜已深。
  人已寂。
  零散半醉的人相拥或者踉跄,安坐或者离开。人客寥落。
  调音师依旧去放那张熟悉的CD。之所以放连自己也听不懂的音乐,不过因为遵了老板意思。而年轻俊美的老板就在附近,阴影中沉吟微笑的男子。
  原是一切依旧。
  乔亲自送酒过去,吻他的额。“你的酒,拉塞尔。”
  他笑着谢过。
  原是并无不同。
  那个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动作很快,长发随了风,在磨砂玻璃门上擦出轻微如笑的一声。
  那时某个人正斜斜地倚在雕花铸铁楼梯上,黯淡注视全场。
  他的杯陡然滑落,幸亏另一只手正撑在下面,灵活抓住。半杯酒却凌空洒下。是红酒,血珠儿般溅碎,纷纷扬扬零乱。哀绿绮思皱眉,抬头看他,安静走上楼去。
  他俯在那里,怔怔凝视。女子在他身后静立,一言不发。她注意到那个吸引了老板全部心神的人。
  一个年轻而艳丽的男人。清瘦,高挑。散顺长发,染着一种在灯下亮莹莹古怪的蓝。哀绿绮思安静地看着。他让她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走路的姿势,他坐下来时文静自然的环顾,或者其它什么。
  很难细述的感觉。这个衣饰舒适时尚,容貌甚至称得上艳丽的男人。很奇怪的,他让她联想到动物。
  他的艳,是兽性逼人的艳。
  而她发觉自己的老板已经呆了。搁在楼梯扶手上的腕子只是咯咯地抖。她叹口气,拿过他手里杯子。
  “给我,别砸了它。”
  他陡然一惊,几乎跳了起来。她凝定地看他,那张突然憔悴下来的脸,再叹一口气。
  “无论是看见鬼魂还是旧火焰,都拜托你冷静一点。拉塞尔。”
  他无力地握紧手指,后退一步,不敢抬头的姿势,然后挥了挥手。
  “哀,帮我叫乔来。让她……那个蓝色头发的人,你看到了?”
  “我不是瞎子,老板。你想知道什么?”
  “……替我打听一下,他……”他用力蹙紧眉头。哀绿绮思怜悯地看他,轻声说,“滚回你的办公室去吧,奥立维?拉塞尔。”
  他缓缓露出一个苍白感激的笑容。
  片刻之后,那酒红色花火般的美艳女子款款踢开门,径自坐上他整洁的橡木书桌。她伸手拍他低垂的额头,“老板,还活着?哀说你被晴天霹雳击中了。”
  他哭笑不得地抬起头来。乔盯着他那双透明般的蔚蓝眸子,低笑。“那人真他妈的混蛋。”她把一张钞票摔在桌上。“我说请他喝一杯酒,他居然给我这个叫我滚开。”
  他怔怔地发呆,乔冷笑,“你认得那人?东方人模样,意大利语够熟,可是很奇怪,居然听不出口音。”
  他嗓音沙哑,目光焦灼渴望。“还有什么?”
  “老板,你着魔了?还是发高烧?那副见鬼的表情。”乔微微挑眉,“问他名字,他只说姓苏。苏。”她玩味地重复,“哪里的姓氏?Porcelain?还是越南,或者韩国?”
  他陡然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乔吓一跳,染了精美蔻丹的十指尖尖,用力拍打他。“喂,老板,你没事吧?”
  他深埋了脸庞,沉沉摇头,半晌才抬起。乔盯住他的瞳孔。他平静地起身,指尖敲敲桌面。“给他免单。如果他问起,什么都不要告诉他,任何事。”
  他缓慢地拿起外套穿上,仿佛那是中世纪沉重无比的铸铁盔甲,然后对了乔无力地笑一笑。
  “同哀说我不舒服,先走了。”
  
  音响里一张旧时的CD在转,反复无休。空荡荡房间里荡漾暗色流水般温柔妩媚歌声。那一道迷人且无法猜度的声线,在玩耍高音时益发柔滑纤丽,仿佛女子,过渡下来,却恢复沉稳淡漠男声。
  “……Put my face in your hands/Touch my hair with your lips/Give me your
kiss/Give me more/Please do not tell me all……”
  他坐在阳台上,夜色渐退,晨光却依旧遥远苍白。天边游荡一线憔悴水蓝波纹。
  他和着歌声轻轻地念。
  “Let me……enjoy my soar.”
  烟似乎未吸几口就已燃尽。他狠狠摇头,一只手掐紧另一只手腕,直到那股不可抑止的酥麻痛楚蔓延开来,握不住指间的烟,无力掉落。
  他咬着舌尖,呻吟般叫了出来。
  “HITOMI……HITOMI……”
  那是你的名字。我所相信过的,你的名字。
  歌声陡然断止。空气被折得狠狠一荡,沉静突如其来,布满房间,濒于窒息。那一瞬,心脏的部位,仿佛穿透了一根细长的冰凌。
  他抬起头,用那个恋恋不舍的姿势看了一眼缓慢涌起的晨光,轻轻咳嗽几声,转过头去。
  身后的客厅里,那个人安安静静地立着。那个姿势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停泊在那里了。
  纯血统东方人柔和清秀轮廓,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被阴影涂上一点苍白,透尽恍惚。
  那身形看上去比从前更加单薄。
  垂在肩上的长发,莹蓝。
  他的手指从STOP键上缓缓离开。
  交换彼此视线的时间,大概也不足一秒钟。
  颜苏同。
  晏雪匆。
  让我们说些什么才好。
  晏雪垂下眼睛,把手边塞满烟蒂的烟灰缸向后推了推,起身。他又开始咳嗽。神色憔悴的前医生十分明白,这是接连吸掉两盒MIST之后的正常不良反应。
  他把揉皱的第三盒烟扔到一边,对着客厅里那幽灵般的身影微笑。
  “你可赶时间?不然的话,容我打理一下可好。”
  冷冷地回答了他的,是和CD里没有太大差别的淡漠嗓音,带一点不落痕迹的柔软。
  “请便。”
  晏雪保持那个微笑,走向浴室。他忽然回头,看着他,“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我出来的时候……你还在这里。”
  他用那种注视素昧平生的疯子般的眼神死死盯了晏雪一刻,忽然垂下眼帘,一个过于轻巧的动作。他转向一边的沙发。“有报纸么?当天的。”
  晏雪耸了耸肩。
  之后他擦着头发走出浴室。发梢的水珠在柚木地板上滴出一圈圈细小泪晕。沙发边那盏高脚弧形座灯亮着,淡淡的光,透明纤细的质感。
  那个人就在灯下,蹙了眉,跷起的膝上放一份报纸,眼神若即若离。
  晏雪走近,随随便便地坐到他面前的茶几上,继续擦头发。水珠洋洋洒洒溅上报纸,他看见面前的人轻轻扭曲了唇角。
  他注视着他,轻轻地说,“你真的一点都没变呢。”
  颜苏同抬起头,扫他一眼。那一眼毫无内容。他用那种四平八稳的音调回答,“你管不着。”
  晏雪慢慢放下毛巾,苦笑,“……我到底该怎么叫你呢,亲爱的?”
  ……Inuki?还是颜苏同?
  颜苏同的肩头不明显地僵了一刹。他盯着报纸,不做声。晏雪缓缓伸出手指,轻触他脸颊。他一动不动。晏雪将掌心贴了上去,一点点轻柔摩挲,然后突然站起身来。
  他抓住颜苏同双肩。居高临下地,他看着他,用那种极轻极细的音调,质问,“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颜苏同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不做声。晏雪用力摇他,他陡然皱眉,一把搡开了他。
  晏雪后退一步,膝弯撞到茶几,晃了一晃,骤然平静下来。他看着颜苏同,轻声说,“对不起。”
  咫尺的灯光,在黑暗深处燃成一簇幽幽的水银色火焰。
  两双眸子,吊诡对视。
  一双黯淡刻骨的深墨。
  一双汹涌震荡的清蓝。
  静了半晌,颜苏同看他一眼,起身便离开。晏雪一把扯住了他。
  他回头,冷冰冰地问,“你还想说什么?”
  晏雪有瞬间的僵硬,然后突然一把扯住颜苏同的长发,顺势拉进怀里死死抱住。他盯着他纯黑的眼睛,似乎想要将他看透。
  他比记忆中更加瘦弱单薄,也更加冰冷。
  让人禁不住想要用温暖体温熨透的冰冷,分外可怜。
  颜苏同无声无息的扬起肘弯,狠狠撞在他胸口。晏雪发出一声沉重喘息,双臂顿时软了下来。颜苏同就势挣脱,抢出一步。晏雪按着胸口,弯了腰上气不接下气,窒得说不出话。
  半晌,他缓过气来,低声道,“你干嘛不杀了我。”
  他听见颜苏同冰冷轻巧的嗓音。“没那个必要。”
  “那你究竟为什么而来……来我这里。”
  他沉默,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转身便要离开。晏雪陡然直起身子,猛扑过去抓住了他。
  他重新用那种近乎困缚的姿势紧紧搂住了颜苏同,那个动作霸道而绝望。他低低地,接近恳求地垂下了眼睛。
  “……留下来。”
  “放手。”
  晏雪凝视着寸许之遥的他,秀美脸孔如此清晰。那是同四年前毫无分别的容颜,仿佛某种不可辨别的魔法阻隔了他身上流逝的时间。
  那种寂静和冷漠一如当年。他抱紧颜苏同,近乎狂喜和绝望地呻吟着,“求求你……别走。”
  他得到那个镇定的回答。“我叫你放手。”
  他绝望地叫了出来,那个独一无二的咒语。“……HITOMI!”
  芬兰匕首洁净惨白的刀锋上泛起一层薄薄的银灰,抵在他喉头。颜苏同安静而漠然地注视着他,手腕微微用力。晏雪清楚感觉到那寒气浓重的刀刃在自己皮肤上凝定停留。作为一个专业医生,他明白这样致命的刀锋可以毫不费力地切开任何动物的喉咙,他甚至知道那会留下怎样的伤口。
  只是无法放开,即使怀里拥抱着的是残忍且冰冷的幽灵。
  他呻吟着念动自己的咒语,那个唯一可以拿来相信的名字。
  “瞳……瞳。”
  就算终将放手,就算明知不能拥有,可是这一分这一秒无法说服自己,理智无济于事。过往冤仇深切,可是他近在咫尺。无论如何,毕竟是曾经梦想过相伴终身的那个人。
  就算无法原谅,仍然想要切实地拥抱住他。爱念根植于幻觉深处,这一刻只当他是梦境赏赐的礼物。
  这样说,就可以抵消自己本意中的忏悔和怨怼么。
  颜苏同咬牙移动手指,刀尖在晏雪喉头擦出一丝血痕。他盯着晏雪,那眼神足够明白。
  晏雪轻轻垂下眼睛,梦呓般叫他,“你为什么而来,瞳,你为什么要来?”
  颜苏同脸色苍白,考虑的是另外的问题。
  如果让他的血就这样漫过刀锋,滑下血槽,再浸润手指。
  一切也就都宣告结束。
  无法回答的问题,再也不必启齿。那一段令自己懊悔的记忆从此便从世上彻底消失。灰飞烟灭的,岂止是晏雪匆这个人而已。
  ……这样做,可不可以?
  如果能够解答他无法回答的,晏雪提出的那个问题。
  他狠狠地咬紧嘴唇,陡然振臂,格开晏雪的怀抱。他迅速收起匕首,漆黑的眼睛在阴影中丝毫没有发光。
  他轻轻地说,“你真让我恶心,晏雪匆。”
  晏雪有轻微的颤栗,他死死盯着颜苏同,半晌说不出话。
  “我懒得对你动手。败类,就这么简单。”
  晏雪深深叹息,绝望地闭起眼睛。“要多少钱你才肯杀一个人?”
  颜苏同微微一震。晏雪轻柔微笑,“还是,你只肯做德鲁伊的狗,杀无辜的人。”
  一个耳光狠狠掴在他脸上。
  
  —Inuki—
  
  那一瞬我根本无法自制。这让我无比愤怒,对自己。
  是他,居然是他,撩拨得我怒火高涨。他的头被我打得侧开,整个人也踉跄跌出一步。他吃力地转过头时,嘴角已经涌出血丝。
  然后他突然走上前来,稳稳地站在我面前,扬起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那一声清脆响亮仿佛炸裂在脑子里。血涌上来,好半晌我眼前都一片昏黑,之后知觉才分期分批慢慢归来。头壳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颊麻木得让我忍不住怀疑它是否存在。我不想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大力气。浑身血液直冲头顶,我四肢冰凉。晏雪匆,他居然敢这样对我。
  那一个耳光清楚明白告诉我,他恨我,像我恨他一样深。
  凭什么。凭什么。
  可是现在我恨我自己,自取其辱。为什么我还要来这里,还要见他。当那个红色火鸡般装腔作势的女子给我免单的时候我就该离开。不,我根本就不该走进那扇门。根本就不该看到那被闪亮灯光环绕的招牌。HITOMI,HITOMI。也许我早该料到的,没有太多人会在西西里岛上大张旗鼓地用一个日文字当作招牌。
  我诅咒那个名字。我诅咒自己的好奇心。
  为什么我要去打听她的老板,并得到答案。为什么我会来到他的房间。该死的,那时候他坐在阳台上,疯狂地抽烟,像个智障一样听着我的歌发呆。
  为什么我没有在他发现之前离开。
  我后悔得想吐血。而我已经感到嘴角破裂的痛楚,灼热湿润的血,仍然是那种我在从前的日子里曾经无数次尝到的味道。
  这让我陡然记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在那一瞬间,我的血几乎完全冰冷,而他几乎已经死了很多次。
  我有太多种在一瞬间杀掉他的方法,每一种都绝对有效。
  可是在我下定决心出手之前,他做了件我想不到的事。
  他居然扑了过来,再次抱住我。他带血的嘴唇冰凉颤抖,紧紧压在我火热灼痛的脸颊上。与此同时,他的泪水也染了上去。
  他的吻是冷的,泪却是烫的。
  他轻轻地说,“瞳,杀了我吧,求你。”
  
  
  —Olivier?Russell—
  
  那一瞬他像狼一样咆哮起来,声音拔高到撕裂。
  “去你妈的……你也配!”
  他拼命挣扎。我清楚知道自己已经深陷在迷乱中。以他的身手,我根本抓不住他。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打了他。我怎么打了他呢。撕心裂肺的痛袭入我心。我看着他半边脸颊渐渐淤紫,那种颜色就像上等葡萄酒在阴影中荡漾的涟漪。我忍不住抱住他,吻了上去。那一瞬间我唯一能够想做的只有这个,罔顾后果。
  也许他真的会撕开我的胸膛,一刀插进我的脖子。怎样都好。也许当真就是一了百了。
  我紧贴着他,他温热的呼吸阵阵扑在我鬓边,细密睫毛微弱闪动着擦过我的脸。大脑的时钟彻底停摆,我慌乱地吻着他的脸颊,仿佛这样便能抹去我所做的一切。他很痛。我知道他很痛。上帝啊,我打了他。
  可是我这么恨他。我恨他恨得发疯。
  可是他痛,我为什么也会这样的痛。
  为什么一切会是这样。
  “……为什么你要杀了她。那个时候……为什么啊!”
  他的挣扎陡然凝固。当我在他耳边吃力地喊出那样一声,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空了。那种感觉几乎让我以为怀中拥抱的只是清晨中渐渐消散的露影。
  他轻轻地回答我,“你他妈的真是个白痴。”
  那音调里的婉约和冰冷让我瑟瑟发抖。那是怨恨的调子。我什么都无法想象,只凭直觉说出我能够出口的所有。
  “有时候……我想,要是死在你手里,也就罢了。”
  他一动不动地轻微冷笑。“那你就去死好了。”
  我放开他一点,看着他。他的脸半边惨白半边淤紫。长发散乱纠缠,刘海默默低垂。他看上去那么纤瘦,那么可怜,也许这不过是个错觉。可是我还记得所有。他所扮演过的柔媚娇艳女子,或者是我怀中重伤柔弱的苍白青年。往事重重蜂拥,我不能呼吸。他的确从来没有伤害过我,除了最后一刻,他撕碎了我对他的所有温柔冀望,美好想象。上天作证,我曾经决定了要爱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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