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我也老了。
可是我们又见面了。又在一起。四年了。一切都显得熟悉而陌生。他的怀抱,他的吻,包括他所做的一切。都模糊混乱而又似曾相识。可是这一切令我安心,前所未有的安稳感觉。仿佛一切都是前世经历的梦境,或者梦中度过的来生,法国人所说的déjà
vu。虽然我不信。
可是一切由不得我不信。
令我想要怨恨自己的软弱。软弱而不抵抗。面对他真实的索要我简直想杀掉自己,那个柔软地喘息着也颤抖着的身体,那是我么。我在他明亮的瞳孔里看到自己几近陌生的表情。那是被某种感情切实征服的结果。不是欲念,甚至不是爱恋,只是一种深深感动般的迷醉,一如吻着我的他。他在呻吟和凝视着我的时候,眼神里浮动的光影几乎让我相信他就要哭出来了。
我不愿承认,可是如果我足够诚实,我只能这样对自己坦白。身体沦陷之前,心早已屈服了。
葬送给这样一个从一开始就崩溃在我面前的人。
真不知道这算什么。
我还很痛,可是抱紧他的想法仍然占了上风。他的须根刺得我很痒,我想笑又笑不出,只闭上眼,任他一径流连。
他却安静下来,指尖抚着他留在我肩上的齿痕,低低地说,“同同,对不起。”
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我算服了他了。敢这样对我的人能有多少。若不是他,怕早就给我折断了脖子。我径自推开他坐起来,忍不住皱了下眉。
妈的,好久没给人这么折腾过了。真的有够难受。
他贴过来搂住我,摩摩挲挲,有话说不出的模样实在可气。我不理他。他却径自紧紧粘着,蹭我脸颊,音调里全是担心。
“……很痛么,同?”
我实在忍无可忍,吼他一句,“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似乎若有所思地发出一声古怪动静。“嗯……”
真他妈的不可思议!
我再也忍不住,扭头瞪着他恨恨地骂,“你有毛病啊!”
见鬼了,这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缩缩头,只笑。
后来我发现那一句算是说坏了。他甚至有些逡巡不前,仿佛期待我把他按倒的意思。我真有点后悔又分外气恼。早知道就不跟他赌那一口气。谁料到在我面前他是个如此实心眼的家伙。他原本是个straight
guy,我知道。在我之前他大概想都没有想过去碰男人。我才不要跟他换过来。这种事,承受的那一方第一次有多么的痛我是知道的。这方面,男人女人一样吃亏。
这个白痴。他甚至没有说过他爱我。我亦不知道自己究竟对他如何。
可是那或许是真的。
就如是,约定一般沉迷潋滟,停留下来。
这小半生杀戮征伐,浴血奔忙,却是为谁。到头来,只想静静在一个人身旁度地老天荒。不过如此。
浅显而低柔的愿望。
没有人追问他的来历。那个年轻艳丽的东方男子。他在HITOMI停留下来,打一手漂亮的鼓。偶尔会跑到驻店乐队里玩耍,尽兴SOLO。HITOMI的熟客有很多为他的鼓而来。他们叫他Jackal。那个时候哀绿绮思和缪斯乔相视而笑。
Jackal?Yan。颜苏同。
在HITOMI这个小小的幻觉花园里被宠爱到极致的那一个人。
他有点任性有点骄傲,容易害羞容易尴尬,坏脾气。了解这些之后便没有人吃惊为何HITOMI的老板大人在偷吻他的时候会被狠狠收拾。他像随着云朵漂流到这片天空的精灵,安宁而自在地停泊在晏雪怀里。
他倚在床头看书,厚厚的象牙色盖被堆在一边。晏雪躺在他身边,脸颊摩擦着细麻纱枕套,一点点摆弄他垂下的发梢,渐渐睡了过去。
他翻过一页书。听见晏雪轻声地叫,“同同。”
随口应了一声,思绪还浸在字里行间,无暇脱身。
“同……”
抬眼看他,才发现这家伙只是梦呓。轮廓深巧的脸庞被自己遮出淡淡阴影。他安稳地躺在身边,低吟。“同,同同……”
颜苏同好奇心起,轻轻俯身,贴近晏雪偷听。这家伙梦里无心,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呢。晏雪声音含糊,渐渐低下。他伏下身,越凑越近,耳叶几乎贴到晏雪嘴唇。淡淡呼吸拂进耳廓,陡然地烫。
耳边忽然噗嗤一声笑,那么近又突如其来。颜苏同吓得差点跳了起来,精心训练的敏捷反应也的确令他弹起了身体。在那之前晏雪一把抱紧了他,在他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翻身压住他所有的恼怒和抗议。
他轻舔颜苏同鼻尖,嘻笑。“笨蛋。”
那一句惹来一连串大骂。晏雪笑眯眯听着,手指娴熟流利地探进了他的衣襟。
怎样才能够安抚这只嚣狂的豺,他懂得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法。
指尖的启迪和嘴唇流淌出的节奏。东方男子的肌肤光滑纤莹如柞蚕丝,轻轻虐待便留下清晰印痕。颜苏同挣扎起来,晏雪咬着他耳叶,缓慢吐气,吹出灼热低语。
“乖一点,同同。”
“……你去死!”
晏雪微笑着摩挲他,感到怀中的身体诚实地漾起一阵阵细微快乐痉挛。他吻着他,毫不顾忌调笑,“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嗯?”
颜苏同咬牙切齿地盯着他,陡然伸手掴了他一记,然后抓紧他后颈拖下来,狠狠吻住。
就算了吧。就屈服和放纵吧。
唇舌辗转,颈项缠绵。
一千零一夜,从相见那一刻,到别离那一日。从迷恋,到怨怼。多少次独自握紧刀锋,在痛恨和懊悔的快感中迷失的欲望,被此刻肌肤相亲的摩挲和挤压逼迫得一触即发。他秀气的眉微微蹙着,一声不出,任凭晏雪动作。那些擅长制作精美人偶的灵巧手指终于渐渐摆脱了新鲜的尴尬和笨拙,一径用自己的方式张狂起来。他禁不住咬紧舌尖,才忍下微微喘息。
莹蓝长发在揉皱的床单上散乱滑动,缠进纠合扣紧的手指。
晨曦微露。光线鲜美清凉。
细韧腰身在难以避免的痛楚和与之对抗的愉悦面前如此无力。涔涔汗水为蚕丝般洁净单薄肌肤染上暧昧光泽。
曾经不敢梦想,而今身在梦中。
从别后,忆相逢。
《Dreamflower》的曲调在房间里微微回荡。声是旧时的声,人却不是旧时的人。
颜苏同的声音微微疲倦,听上去有些莫名的软弱。
“……干嘛总听这个。”
晏雪抓住他的手指,一根根吻过。“聊胜于无啊,聊以……”
“闭嘴!”
敢说那么龌龊的话,也真的是他做得出的。
晏雪嗤嗤地笑,把毛毯拉高一点,遮上他细软肩头。虽然是温和七月,怀里倦慵慵偎着的身体仍然习惯性地蜷缩着,迅速冰凉下来的肌肤充满怕冷的特征,便索性再抱紧他一点。
这美丽、凶暴却火热甜美的动物。柔软身体还留有汗水和体液混合的潮湿温暖味道。默默回味方才的纠缠暧昧,晏雪不能否认自己的确动机不良目的不纯。
事实上也根本无所谓动机或者目的,如果有目的,那么也同三年零七个月之前的想法毫无分别。
想抱他,想要他,不想放开他。
就这么简单。
颜苏同的手指从毛毯下探出来,“……给我根烟。”
吸了几口之后他恶狠狠抱怨,“你这是什么玩意,没滋没味。”
……跟你这人一个德性。
晏雪不以为忤地微笑,轻轻抚摸着他肩头,小心避免烟灰落到他的长发上。颜苏同侧了侧身,躲开他的手指。晏雪收紧手臂,将他拖回怀里,然后拿开烟,俯在他耳边轻声说,“留下来。”
他侧开头,喷出一线烟雾。
“白痴。”
晏雪吸尽那支烟,便扳过他的脸,低下头吻他。颜苏同用力躲闪,“你给我滚开,晏雪匆!”他暴躁地吼。深深抱怨陡然被吻拦了回去,他转动身体用力挣扎。晏雪低声笑着缠住了他,搂住他不住躲闪的头,用力吻住,便压了上去。
纤细手腕微微颤抖,颜苏同捏紧手里燃着的烟,用力推他。“你这个家伙……”抱怨忽然变成喘息,他的指尖有些痉挛。烟落到地上。他轻轻咕哝,“……惹出火警不关我事。”然后突然发出一声缠绵的尖叫。
彻底解开锁链之后,抗拒且骄傲的视线便被爱欲抚平了尖锐棱角。呻吟和喘息如醉如痴荡漾。呓语般彼此呼唤,彼此恳求,又彼此索要。
就这样癫狂沉溺,无分彼此。
—Olivier?Russell—
胸口散乱缠绵,是他那一头晶蓝发丝。
他微微动了下,我忍不住又用力抱紧。或者这也是条件反射之一种。埋下头,脸颊轻轻磨蹭他的长发,那同他的皮肤一样柔顺光滑,一如东方独有的蚕丝。
我很累,搂着他,却心满意足。他肩颈清瘦骨感,印满欢爱痕迹,益发惹人怜惜。
他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我们错过了多少,错过了多久。
他没有做那些我曾以为会令我悔恨终生的事。当年恩怨,我们都有各自立场,迫不得已。可是杀死我重要朋友的人,到底不是他。我知道他,以他的骄傲,只会承担绝不辩解。
可是这骄傲害人,即使不是他所为,他也懒得解释。
这个任性的傻瓜。
“当初你为什么不说……”
“白痴……”他喘息着狠狠一口咬上我手臂,很痛,伤口在他唇舌间翻出淡淡血意。他一点点吮着,含糊不清抱怨。他出口的那一句,几乎教我忍不住想要勒碎他的骨头。
“……你他妈的从来就没问过。”
这骄傲的任性的别扭家伙。他就不怕我恨他,恨自己,一生一世。这一刻我当真恨极了他。可是他疲惫柔弱地在我怀中,如此真实。这样骄傲而冷淡。教我如何放得下他,恨得起他。
无论如何。我爱他。
一千多个日子之前,有一夜漫天细雨,而歌声幽蓝。我看见那个曼声高歌的他。我吻了他。秋末繁花般的他。我迷恋上他,而此生无悔。
那时我以为,他的名字是HITOMI。
而那首歌的名字。
Living in your eyes.
HITOMI,我的HITOMI。
HITOMI的意思。
瞳。
HITOMI。
Honey,I want to live in your eyes。
佐酒?竹叶群青
有一些时候想要流下眼泪,你知道我的懦弱和痛楚只给你一个人看。
—Inuki—
我讨厌那朵花,抹不掉的记忆。那时我年方十五,痛楚绣入骨肉便不能忘。那朵盛开在我右肩胛上的罂粟,纯黑如噩梦联翩的一夜。
他并不了解这刺青的来龙去脉。我没有心情也无必要……好吧,如果我可以承认,我没有那个自信对他一五一十坦白。关于Inuki,关于Jackal?Yan或是Jabez?Yan,究竟什么。
颜苏同,我是颜苏同。
他那样叫我我便相信。如此就好。
可是我不想将它保留下去。他说那很美。他透明的眼神初次凝注于那一方皮肤上时,我颤栗而寒冷。他吻了它,精致姿势小心翼翼,仿佛当它是活的。他说,他早就想仔细端详它了。
可是你不知道它的来历,晏雪,你不会想要知道。
那花朵印证了我的过去,我的所作所为,甚至包括我初次经历的那个人。
真实的疼痛和虚伪的荣耀,果断的背叛和血腥的奔逃。你可知道那就是Inuki的记忆。
而我不再是Inuki。我不是。
我不要我是。
—Olivier?Russell—
中意看他穿薄而软的白色衣裳。那并不是他特别喜欢的风格,但是他不怎么拒绝。如果质料分外舒服随身,被否决的可能性就更小。
像此时他身上那件栀子白纯棉罩衫,横在瘦巧锁骨下的一字领有些松垮。他伏在床头看书,那个角度有光斜射,肩头,领口和垂落的晶蓝发梢被晶莹光泽透成委婉渐层的光影。
无限朦胧。
如果谁不动心,绝对是百分百的呆子。
我扑过去压住他时他只微微皱了眉。如果他存心躲开,我早一头栽到地上。他支撑着把书推远一点,习惯地眯眼威胁,眼角便涌出微弱细纹,在吻上去的时候柔软颤抖。怀里的他纤细矫健,清楚感觉细薄皮肤下肌肉单纯本能地微涌。我鲜活美好的爱恋。将松垮领口向后拉开,便呈现美艳花纹。他怕冷似的微微耸肩,肩胛向中间挤出一个单薄V字,清润泉谷边盛开那朵漆黑蛊惑罂粟。我再也克制不住,拿过床头柜上酒杯,舌尖蘸了酒,沿妖娆纹理细细描摹。他呻吟着扭动身体,摇曳抗拒。晶蓝长发自颈根中分垂向两边,他挣扎着翻转过来,斜觑着我,表情陡然之间分外纤弱。
他轻轻说不要。嗓音低沉微哑。我只做听不真。用一点蛮力压服他,长发缭乱披散,他忽然开始抵抗,死活不肯让我触及背上刺青。
我再尝试的时候,他陡然用力,那不是弄情调戏。他推开我,同一瞬间又灵活抓紧,借腰身柔韧使力将我带回身边。我扳住他衣衫半褪的肩头,深深喘息。
他若是不收手,这会儿我怕是躺在了床下。
“同……”我叫。他只是蹙眉,艳丽眉目晕着几分清冷,懒懒拉上衫子。
“别闹了。”
我可不想就此罢休。趁他不防,扣住他细腰拉到怀里,便重新撩拨。他却当真恼了起来,气喘吁吁转身,漆黑眸子瞪得雪亮,死死盯了我。那眼神极其不同寻常。我便住手。
“别碰那花纹。”
他冷冰冰说。我有些不解,抱他在怀里坐着轻柔摇晃,他神色渐渐舒缓了些。
哄他安定,逗他开心的法子,我还不缺。
他低声重复,“别碰那东西。”
我不明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拒绝。“那很美啊。”我说。那一句却惹急了他。他冻僵般定定凝了动作,缓慢转头看我,又是那种凶暴眼神。
我想了想,便亲一下他脸颊。
他无计可施,叹了口气,重新松懈下来,任我学着摇摇篮的姿势将他在怀里辗来辗去。
沉默,良久。
“给我弄掉它。”
他说。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提出这个要求。我不明白原因。他不肯说。有开始便继续,他屡屡这样要求。低柔暧昧地,暴躁吵闹地,轻缓安详地,我不明白。他铁了心要除掉那方纹身。
他直勾勾看着我,“值得害怕的不是看得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那些。”
他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他说,你觉得它美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怎样得到的它。他重复这些话的时候我便抱住他,不许他再说。或许我是虚伪的,我承认我想要听下去,想要知道更多。可是那双笔直凝视着我,或者穿透我直面我身后某一点的漆黑眸子,那个神情让我心酸。
他在我怀里微微颤抖,重复着。
你不害怕它,你不厌恶它,因为它不是刺在你身上。你知道它是怎样的。它在你眼里只是一朵花。可是我看不见也不想看见,我只能,也只有记得痛,记得冷,记得他们如何告诉我的那些。
他们说我永远弄不掉这个,永远摆脱不了了。
“我不信,你知道吗!我他妈的不信!”
他几乎是尖叫出那一句的。
我不知道他究竟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可是他努力想要摆脱那一切,摆脱那个名字和其之后的一切,Inuki。
他是痛苦着的。虽然他以冷漠相掩盖。
“那很痛。”我告诉他。的确这令我不愿动手。虽然那是一双我所自信的稳定的手。我太怕他痛。
他盯着我下最后通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