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伟疑惑的走出教室,看到公布栏前聚集一大堆人。他本以为是事不关己,或者是学校公布了什好消息,但当他看到公布栏贴著的玩意时,瞬间一阵冷意从脚底直窜头底。旁边的人的话语、笑声再也进不了他的耳。
这是怎回事?他以为已经丢掉的照片却出现在这裡。浩伟挤到前面,仔细的看,上面还有被揉成一团的痕迹,那的的确确是从自己手上丢出去的那张。
看到浩伟目不转睛瞪著照片,旁边的人拍他的肩膀,笑著说,「怎?没看过,很稀奇?」
浩伟茫然的转向发话的人,眼睛却对不准焦点,他脑子一片混乱。
所有人都在笑,声音像浪潮一般一波波袭来。
「真恶心。」不知道谁说出这句话。
就像按下了某种开关,浩伟突然像发疯似的扯下这张照片,想用力撕碎。大家起先是楞住,接著抗议声四起。
「你在做什!」
「放开,那不是你的!」
「不准撕!」
一边抵挡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他边努力想毁掉它,奈何越急越使不上力,而每个人也几近疯狂,抢著,骂著,没人知道自己为什要抢,自己究竟在骂谁。混乱中,浩伟发现自己在大叫,「这有什好看的!这有什好看的!这种东西!」
为什大家要说这恶心?为什要嘲笑?一个又一个的想法闪过脑海,如果自己不拍这劳什子鬼照片就好了!为什自己要这多事呢?他想起站在窗边的王淳桓幸福的笑容,那个高个子倾诉爱语的声音,全部都快速的闪过脑海。
全都怪我!
猛然浩伟感到鼻子一阵剧痛,鼻血一滴滴的流下来。不知谁趁乱打了他一拳。看到血,本来还跟他抢来抢去的人渐渐都放开了手,眼神中带著惊惧。
「全部住手!」
姍姍来迟的老师把学生们都拉开,严厉斥责。他转向浩伟,「把照片给我。」
浩伟犹疑了一下,他不想交给老师的。但老师的神情更加严厉,「拿来!」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见照片再度离开他的手中。
「痛……!」
浩伟?住鼻子,不让阿文替他擦药。
「你活该。谁叫你没事趟什浑水。」阿文硬是拉开他的手,不顾浩伟的惨叫,特别用力擦,浩伟痛得咬紧牙关。
这才不是淌浑水,我只是想替自己铸下的错负起责任。就算是这种激痛,也弥补不了过错。
「你也真是的。这关你什事,他们要看就看,要起哄就起哄,你犯的著去当众矢之的?活该被人打!」阿文越说越气,平常也不见浩伟对什事热心过,突然之间就发挥正义感,还发挥的这彻底,搞的自己全身是伤。当他听到同学冲回教室向他说浩伟跟一群人扭打,他还以为是开玩笑咧!
结果是真的,还被老师狠狠的教训。现在还得去保健室敷药。
你究竟是在幹什呀!阿文又咕噥一句。
浩伟听到,只能苦笑。自己不止鼻子受伤,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全身大大小小的擦伤不少。
「哪!敷好了!伤口不要碰到水。」
「谢谢……」
「别跟我道谢!以後别那无聊就好了!」
「我那不是无聊……」
看著阿文收医药箱的背影,浩伟突然想把一切都说出来。自己一个人再也无法承受了。如果是阿文,一定不会背叛自己,不知道为什,浩伟赌定的如此相信。
「这件事跟我有关。」
听到这句话,阿文诧异的转过头来。浩伟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
「照片是我拍的。」
「你……?」阿文的声音充满不确定。
「校庆的那天,在图书馆。」
阿文张著嘴巴,一张一闔,像只金鱼。好不容易他回过神,才吐出一句话,「也……也是你贴的?」
「不是。不是我,我把照片丢了。但那形同是我做的。我一开始也想公布出来,但我却放弃了,把照片丢掉。」
那个人只是代替自己把想做的事做出来。如果今天他不贴,浩伟始终无法真正了解这会造成怎样的後果,直到今天体验到。人都是没亲眼看见绝不信邪的,不是吗?虽然自己最终放弃了,但照照片的自己是罪魁祸首,是一切麻烦的根源。
「所以,那全都是我的错,我要负起一切责任,只被打一拳根本算不上什。」浩伟抱著自虐的心情懺悔。他希望阿文能大声辱骂他,告诉他自己犯的错有多卑鄙,有多不应该,把他推入地狱的最深层,然後,才能从那裡得到救赎。人的痛苦就是要不停的反芻,等到某天不再认为那是一种痛苦时,也就解放了。
现在的浩伟,就期望能由别人的手给予痛苦。
「可是,你並没有贴不是吗?」
「啊?」预期之外的答案使浩伟睁大眼睛。
「你既然没贴,那就不是你的错,懂吗!我不知道你幹嘛没事硬要把事情想的那复杂,谁做的就谁负责,这就是最基本的道理!」
阿文看起来思考的很辛苦,突然豁然而通的模样。
「可是我拍了照片。」
「但照片又没造成伤害。造成伤害的是公布这个行为!」
「但我……」
「你闭嘴!」
阿文瞪著浩伟,他不晓得怎样才能让这小子从死胡同走出来。现在争辩是谁的错一点意义都没有,事情都发生了。浩伟何尝不懂,只是莫名的就停不住嘴巴,想要不停的诉说。
「我们又还没确定这会造成什结果,反正人的记忆消失的很快,过不久大家就会忘记了。」
浩伟默默不发一语。现在也只能祈祷大家把这当作一场笑话,然後一切雨过天青,随风消散。
看到他愁眉不展,阿文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忍不住,自己也叹了口大气。
接下来的几天,浩伟没事就会到隔壁班偷偷观察。照片中被照出脸的只有隔壁班的那个,王淳桓並没有照出来。但事发之後,他就再没来学校了。自己的罪状又多了一桩……
浩伟怎找都没看见他的人影,而且因为这件事,隔壁班全都沉浸在一种阴沉气氛中,像在守灵。或许他也请假了。发生这种事,叫他怎来上学?浩伟鼓不起勇气问任何人他的下落。
期末考。
王淳桓终於来了,形容憔悴,没有人看出异样,也有可能大家都联想到但都不说,反正也没人在乎,现在每个人脑子中都塞满考试。
写著考卷,听著蝉鸣,浩伟突然有一种到了尽头的错觉,好象什事都到了终点。但事实上不过是一个学期的结束。
快点放暑假吧……让所有都从头开始。
正在这想的时候,楼下的操场吸引了他的注意。浩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自己没有看错,他一直在等的人正在越过操场往校门走去。
为什他没考试?为什他没穿制服?
浩伟顾不了这多,转身去看王淳桓,他也惊讶的看著下方。王淳桓注意到浩伟的眼神,露出犹疑的神情。
快下去追他呀!快去!浩伟用尽全力传达这个讯息,但他却一直犹豫不决。
「冯浩伟!现在在考试,你看哪裡啊!」
老师看到浩伟肆无忌惮的转头,大声怒吼。
快去!
浩伟哀求的看他,王淳桓却低下了头。
「冯浩伟!」
看到楼下的身影越行越远,浩伟下定决心,抓了考卷就冲到台前。
「我交卷了!」在老师和全班的错愕下,他跑出了教室。
浩伟一生中没有一次像现在那希望自己能再跑得更快一些,他只求能刚好赶上,不要让他错过,浩伟害怕,错过这一次,或许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好不容易跑到操场上,他用百米的速度冲刺,感觉风吹拂过他的身旁,以及自己急促的呼吸。
他要走出校门了!看到缩小的身影,浩伟用尽全身的力气,挖空自己五脏六腑般的大喊,「等一下!」停住啊!上帝,耶穌基督,阿弥陀佛,还是阿拉,我就求你们这一次,让他停下来。浩伟终於理解到自己这些天究竟在追寻什,自己要的究竟是什。
大概是祈祷有用,前方的人影终於停下转过身。看到浩伟他的脸充满惊讶。
「做什?」等到浩伟气喘吁吁的跑到他面前,他惊异的看他。
「你可能不记得我……我……我们见过……」浩伟叫住了他,却发现自己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话也没说过,唯一有的只是几个眼神,一个笑容。「算了……你不认识我吧……」
「你来做什?总不会特地跑过来就为了嘲笑我吧!」
「嘲笑?」
「没差,反正这几天我听的够多了,不多你一个。」他露出轻蔑的笑容,以前的那种爽朗的笑一点影子都没留下。浩伟被这发现打击到,这也表示,在自己以为一切都风平浪静的时候,他却不知受了多少冷言冷语。
「我是王淳桓的好朋友……他要我来看你。」无可奈何之下,浩伟撒了谎。
他的表情因为这个名字而柔和一些。
「他还好吗?」
「不错……」又说谎了……
「那就好,谢谢你。我要走了。」他回过身又要走,浩伟连忙跟上去。
「去哪?今天是期末考,你不考试?」
「我要转学。」又是那抹轻蔑的笑。
「转去哪?」
「不关你的事。」
浩伟因为他的态度,询问他的勇气又一点点的消逝。可是,再这样下去他就消失了,永远。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浩伟停住脚步,坚定的说。
「程庭仲。」
浩伟目送他的离开,这样也好,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了。自己不用再为他们而苦,不用再看见他们,也不会再有罪恶感,真是太好太好了。
可是为什,却感到像被撕裂一般痛苦?
十六岁时候的浩伟,对这种情感感受的並不真确。感到痛苦,却无法明了自己的痛苦。於是,带著这种感觉,他从青涩转成成熟。
漫长的高一,终於结束了。
第二章
「我知道……好啦!……我知道啦!我都几岁了!」浩伟有点不耐烦的扯起电话线,但电话那头的人仍没有停止的意思,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等到可以挂断电话时,已经不知讲了多久。
「你妈?」坐在房间另一头的人笑著从书本中抬起头问道。
浩伟有点不好意思的点头,每天妈妈都固定打电话来,而且一讲就是二三十分钟,怎跟她说也没用。
「天下父母心啊……嘿嘿嘿……」学长发出无意义的笑声,又埋首於自己的书中。
这到底好笑在那裡?浩伟常搞不懂这个学长的行为和语言,他现在总算有点能理解当年阿文批评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意义为何,因为他可充分的体会到了。但与其管这个,浩伟现在脑子中只管的了眼前这一片狼籍。一堆行李、衣服、书本,还有一台计算机,天啊!这要怎放进一坪大的空间?
这一年,浩伟考上大学,是一所排名满前面的学校,但和自己的家却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而必须住校。初到宿舍,他简直不敢相信这裡居然是自己可能要住四年的地方。宿舍外牆爬满藤蔓,地板到处都是龟裂的痕迹,整间宿舍弥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霉味。其实並非没有新的宿舍可以住,但那完全是靠签运。结果,浩伟只好住进这个阴暗,潮湿,几乎没有新生的地方。
「我们回来啦!」门砰的一声被踢开,另两个室友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进来,他们至少都念大三以上了。一进门,他们就把买来的零食,鲁味,啤酒散放在桌上。
「来!为了庆祝新室友进来,来开庆祝会!」说是这样说,他们自顾自的就拿起啤酒开始喝,反而像是自己想喝酒的样子。
「学长……明天是开学,这样喝不太好吧?」浩伟看到他们这种喝法,要不了多久就醉了。
「喝醉就不用上课啦!啊哈哈哈,不醉不归!你也快给我喝!」其中一个拿著一大瓶啤酒就往浩伟面前的杯子倒。「哪!喝下去!」
拗不过他们,浩伟一口气把面前的酒喝完,「喝完了,我去整理行李,你们慢喝……」
他想藉这裡由逃走,但学长却一把拉住他的衣服,脸上凶神恶煞,「一杯就想走,你是没听到我刚刚说的话吗?」
瞬间,一杯黄澄澄冒著气泡的液体又被端到面前,「喝下去!」
看到他们的眼神,浩伟知道自己不喝不行。他闭起眼睛,咬紧牙关,喝就喝!
「好!有种,再来!」
唔……又一杯……
「很好!再喝!」
「再来!」
就在一片喧闹声中,浩伟一杯接一杯,他茫然不觉自己早已经是和他们在拼酒,虽然心中一直想著这是最後一杯了……
餐桌上,弥漫著一股沉重的气氛,每个人都默默的吃著自己眼前的食物,仿佛像是除了吃饭已没有其它更重要的事。
终於,像是受不住这种沉默一般,母亲率先开了口,「庭仲,你不一定要搬出去的。」她抬头看著坐在自己对面,几乎什也没吃的儿子说道。眼中充满了绝望,因为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两人的个性她最清楚不过,但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妈,我房子都找好了。」
「我知道,但你可以再想想看,不一定要搬出去……」
碗筷被摔在桌子上发出的鏗鏘声打断她想继续说的话。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怒吼,「你管他那多做什!他不搬出去难道要我搬出去?我忍受两年还忍的不够?」
程庭仲冷冷的放下手中的碗筷,看著那曾经他认为是父亲的人,「我今天就走。你不需要在那裡发脾气。」
他庄严的脸上,灰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充分表现他心中的怒气。但到这个时候,程庭仲对这种怒气已到了麻痺的地步,如果一个人七百多天都要面对、承受这种情感,一样也会麻木不仁。
他索性站起身,打算回房间去拿行李。
「庭仲。」母亲的声音中充满一切都结束的绝望。
他看了母亲一眼,她真的老了,头上都出现白发,和自己小时候所看见的模样大不相同,父亲何尝不是?两人不过四十几岁,但这两年来他们的老化比过去十年都明显。
自己离开这裡,对大家都好,两年前就该这做。
「你以後要住哪?把住址写给我……」
「他八成是去跟他那些一起搞同性恋的住在一起。」
母亲气愤的看著说出这种话的父亲,父亲很久没看到她发怒,因而愣住。程庭仲看到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仍然会是一个挺愉快的家庭。
「对啊!我就是要去跟同性恋人住在一起,每天和男人接吻、上床,做爱做的事做一整天……」
话还没说完,他赶忙闪过迎面砸来的磁碗,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响。父亲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羞耻而胀红,手也不停的抖著。
到最後还要弄得彼此都不愉快,也只能说自己的个性和父亲如出一辙。庭仲的心中难过,但表面上却仍以毫不在乎的以笑容掩饰。
「抱歉了,让你有这种儿子,我会消失在你面前,永不再出现。」
说完这句,他头也不回的踏出这个养育他十九年的家庭。
还没转出路口,母亲便追了上来,「你没事要打电话回来,也可以常常回来,知道吗?」
「我知道。」
嘴上这样说著,但母子俩都明白这样一去是不可能再打电话,遑论回来的了。
回到家中,她弯下身捡拾地上的瓷碗碎片。
「他真的走了?」
「走了。」
一阵静默蔓延。良久,他才像极度疲劳一般缓缓的开口,「我知道你在怪我。为什不直接骂我?」
她将碎片用报纸包好,放进垃圾桶。
「没什好骂的。我说你也不会听。」
「……我原来以为那样他就会屈服……」
「他不会屈服的。他是你儿子。」
这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当然像自己,倔强、固执,爱恨分明。庭仲临出门前眼中对自己的憎恶,到现在还深刻的印在脑海中。这样做的自己真的错了吗?为了让他不要再陷入这种奇怪的性癖中,身为父亲能做的都做了,好言相劝,甚至扬言断绝关系,切断生活供应,但换来的却是孩子简简单单一句,『我会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