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得不行,五指成爪,发力抓他面颊,趁他抬头时抽回左臂。
那厢捏捏红咚一声撞上墙角,却未醒,只闪着满脸红痕翻了个身,带动一掌如铁扇,堪堪拍在我的眼角。
我不防备,捂住脸叫痛,愈发恼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断膨胀。
虎落平阳被犬欺!
瘦死的骆驼遭马踢!
…… ……
怒着怒着,我却也沉沉睡过去。
没有再发梦,只有四方八垠奔逃的思念迅速闯入我的荒芜,心花不怒放,满目灰黄里,唯一的一根芦苇,是谁?
押不卢花的粉末成功抑止下疼痛,于是,我便感到饥饿,感到下腹鼓胀。
猛然惊醒,眼前一片黑压,右腕有滚烫的重量,熟悉的存在感压不住伤心,静静伏在咫尺,化解去我的防备。
眼角还在抽痛,我笑一笑,“为奇?”
弟弟正伏在我经脉断处呼吸,“大哥……大哥……”切身疼痛,刻骨怜惜。
“你在哭么?”
他直起身,坐在床边,眉上忧郁。
我安慰他,“已经不痛了,真的,过几天准能好。”
为奇扭着脸吸了吸鼻子,“大哥,究竟是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直觉无愿告诉他。
弟弟啊弟弟,实在不想让你知道那种极端痛苦,虽然这些强烈的感情,终有一天,都会随风而散。
为奇贴心,到底没有逼问,他凑过来,将我的乱发向后拂去,看到在里面打呼的捏捏红,叹口气,“小红也是仗义,硬是撑着两日两夜没睡。”
我笑,“好了好了,高兴点为奇,你想想,世上比这倒霉的事情岂知千万,拿近里说,比如某个女人,挺着肚子去寻她生死未卜的丈夫,最后竟在异乡骡子背上被一帮子男人围住了看私处,多可怜呀。”
为奇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出声笑了。
“大哥,”他擦了擦眼睛,“是个男孩,还挺壮的呢!”
我点头,“取名字了没有?”
“有!有!有!”弟弟连忙道:“姓王,叫柱子,王柱子。”
“好名字,有气势。”我说。
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逐渐欢娱。
“大哥。”为奇撑着下巴低腰,一副叹为观止五体投地的崇拜模样,“你说女人该多伟大呀。”
我表示同意,为奇接着道:“她们就像是一首诗,灵感勃发而又神秘,那纤细的脖颈,玫瑰色的胸脯,丰称的臀与足,还有怀孕分娩时菩萨似的忍耐……”
我看着他,是的是的,对于为奇来说,所有女人全是神来之笔,可以引出汹涌的怜惜,她们值得浮浪子弟日夜钻研,将光阴统统掷为沉迷,于是他夜夜夜夜梦在灰暗平庸的生活里,只有美女,没有男性。
有些恍然,从来没有好好见过阿娘的小弟,原来终究还是留下了遗憾。
为奇突然变脸,“砰”得击床,咬牙切齿,“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该为自己是男人,能爱女人而庆幸,偏还有人……有人……哼!简直莫名其妙!”
我知道他是想到了燕孩孩,不去劝,也不去刺激他。
为奇自顾自发了通脾气,呸了几声后也渐渐平静下来。
“大哥,”他拉高我的薄被,语气好奇:“大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我一愣。
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为奇等了片刻,见我不答,便歪头笑:“大哥没想过么?”
不是不是,我想过的,每次见十二与云阳,我都会想,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喜欢的是……
刚想开口答,小弟记起什么,突然拍头,“哦,瞧我这记性,竟忘了公主。”随后腼腆摸着鼻子,似乎颇有不甘,“为什么天下好姑娘都有对象了呢!”他叫,“宋青是十方儿的,公主是大哥的,十二姐姐是云阳的,细眉姐姐是小六的,哎哟,算来算去,还是米三和米七可爱,含苞待放。”
我听得云里雾里。
公主是谁的?
还有还有,米三米七?好熟悉的名字……
正待细问,某种不合时宜的欲望突然汹涌。
我皱眉,撮唇吸气。
为奇见状大急,手足无措,“大哥大哥,可是哪里痛?哪里痛?”
身边捏捏红长身而起,虎得看牢我。
我尴尬,“不……不是的为奇,大哥……大哥想上茅厕……”
4.回乡
回乡之途迢迢
难兄弟们步履蹒跚
内心骄傲
在北代村总共盘桓了五天,春的气息最先爆发在捏捏红症状低俗的手脚,也许是萍水相逢的药膏起了作用,他已经能够很平稳地自己行走,虽然还没有全然恢复蛮力,但眼神却愈发锐利,站在骡车边颠足等待的姿态,也仿佛是一把快刀。
快刀利剑各在腰,一行人收拾停当,照旧男男女女的按规矩打扮好,为奇突然蹲下道:“大哥,我来背你。”
那姿态,好似完全不知他现下正穿裙带花,气质高雅。
我摇头笑笑,顾左言他,“可同那王柱子道别了么?”
宋青兴冲冲凑过来,忙着忍俊不禁,“大婶子现下还逢人讲,说是天上的罗汉菩萨救的她与小柱子。”
“罗汉?”捏捏红立刻冷哼,“我看是罗刹!”
我叹口气,瞥一眼燕孩孩,天朝与摩罗的混战,曾经杀死了多少个王大力,又将多少个王氏与柱子,变成孤儿寡妇从此无依。
真正是难以计算,想来也徒增惆怅。
燕孩孩向着为奇的方向,从侧面看去,正好能将正常男人情欲无法抚慰而带来的痛苦与挫折,清清楚楚映上路边融雪的反光————静喧语默本相同,梦里都成空。
别过腾屋与我等居住的聋哑老人,为奇扶着我上了螺车,长工与老爷并肩,各走骡子一边,宋青吆喝了声,北代村便咕噜咕噜沾起尘土,滚向身后而去。
…… ……
山路崎岖,仿佛寸寸都铺上了往事。
为奇倚在车轮近处,口里哼着小调,我似听非听,觉得他是在唱着某个落花与流水的悲剧,歌词是这样的:
佳人有意村夫俏,
红颜无情浪子村。
不禁苦笑,这个弟弟啊,纵然沦落蓬飘,也照样能够如此风流,仿佛仍然身在京都,仍然是那角弓玉剑的桃花马上春衫肥,着实令人既羡慕又欣慰。
“为奇,”我叫他,轻轻叩着窗。
“哒哒,哒哒”,骡子叫东朝东,叫西朝西,走得很听话,也很乖巧。
弟弟回头应,“大哥?”
“上次听你说到被困在牢内,又是用刑,又是充军,后来如何脱身?是谁相助的?”
为奇想了想,“我不认识那人,在耐重几山也没见过,不过好像是小红的旧交,很有来头的样子,只说了几句,大官就乖乖放了咱们,小红管他叫老胡。”
我沉吟,老胡?
“他姓什么?”
为奇搔了搔头,“怕是姓胡吧,怎么,大哥?”
“随口问问而已。”我笑,眼光拉长,捏捏红挺着背脊,走路如扎马步,马步扎如弯刀。
为奇也跟着我去看,“大哥,”他说,“小红忒有趣,讲义气上天,虽然讲话凶横,好打好杀,不过心地豪爽,是个男人!”
我咳嗽,险些笑出来,我底天!弟弟讲的是强盗吗?怎么听着倒像个侠客。
“你笑什么大哥,”为奇不满,“真的真的!”
将头抵在木质车舆内,我笑了又笑,明明白白告诉弟弟那捏捏红的种种劣迹,他持着板斧无恶不作,他抢男霸女红货白货左右通吃,他曾经杀过天朝出巡的上位命官,就在不久前,他还半路起意带着流氓帮,将已有人家的细眉姑娘抢去,且默许手下人等调戏十二同云阳,抢走了我底马……
为奇不停吸气,又是向往来又是崇拜,“大哥大哥大哥,”他也开始笑,“同小红打仗,你也头痛吧!”
“是。”我叹口气,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逼我好好动了脑筋,也动了手段。
很有趣,真的非常有趣……
为奇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展松口气开了眉,双目弯弯眯成一线,,仿佛愉悦得不知怎么好,“对!对!大哥就该这么笑!”
“怎么笑?”我感到奇怪。
为奇伸手吊住自己的眼角,呲牙作相,“就像这样,仿佛很烦恼,又仿佛没有烦恼,以前,你都是这么笑的……”
…… ……
顶上飘的,应该是冬末春初的第一片黑云,它密密麻麻地径自翻覆,于是路途愈发崎岖,愈发含糊。
我抬头看着,无奈笑笑,这回没有仿佛,是真的开始烦恼了。
宋青道:“不好将军,看样子要下雨!”
为奇连连跺足,“小红,都是你!非选这条道,连个人家都没有!”
捏捏红立刻回嘴,一副理直气壮走遍天下的模样,“要回耐重几,这是近道!”
话音随着风传出去老远,哑哑像是乌鸦,果然没过多久,雨便冲了下来,骡子呜哦一叫,站住后怎么也不肯再动。
宋青抱头大喊,为奇站在车上急伸手,“宋青!”他一个使劲,将女人拉上车,推在遮蔽里,回身又去喊捏捏红。
捏捏红吼:“妈的,哪里驮得动这么些人。”满脸雨水同骡子脾气,说什么也不愿上来。
为奇半身巴在雨里吼回去:“你手脚才刚好些,受凉又要糟糕!”
我挑眉,重重哼一声,“遭什么,反正他麻烦惯了,顶多再找个倒霉的背他就成了!”
捏捏红恨恨看牢我半晌,终于咬牙,翻身跳上来。
车板开始摇摇欲坠,宋青道:“我出去我出去。”却被为奇拦腰挡住,把臂拖回,“哪有男人让女人淋雨的道理。”他说,一挑帘,自己跳了下去。
我伸手,扯下捏捏红的披风,兜头甩出去,“小弟!”
弟弟接过,哈哈一笑,散开来挡在头顶,还顺便恩泽恩泽骡子。
不远处,燕孩孩捂了把脸,想上去又不敢上去,眼神晶亮。
仿佛是别个世界,雨围成城,下出春季,短暂旖旎。
车内空气摇荡,触目所及,不是女人,就是伤兵,且随处漏雨,我拣了片破布包住右手,又丢出块给宋青,示意她包住头,回身去看捏捏红时,他正努嘴,百般不解,“听说你疼弟弟出名,竟会舍得他去淋雨!”
我向外张了张,没打算理会。
“喂!”他天大不满,“为望城,老子同你说话呢!”
我不耐,“男人淋点雨鬼叫什么!你想出去便出去,自己抖得像只蚂蚱!伤势恶化累人又背又驮的算什么!”
捏捏红一愣,总算闭嘴。
宋青深思看我,突然叹气,“将军,”她像是刚刚才发现了一个秘密似的,“你同虎威副将,果然是兄弟……”
…… ……
那场突兀的声势惊人的转折大雨,仿佛只下了一瞬,倏忽即停。
折腾了好久,才升起篷暖火,众人连同骡子,都围在火边,为奇搅干披风上的水,擦着头发,燕孩孩眼巴巴看着,从上到下滴滴答答都是雨的气息。
虽然不至于不忍,不过到底有些看不过去,“宋青,你同他说,要他弄弄干!”我对女翻译官讲。
燕孩孩转过来,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好的好的舅子!我干,我什么都干!”
宋青张口结舌,虚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