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威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要下定决心般地说:“你走的那天我和加蓝本打算找你的,可陆寻死活不让。后来又出了别的事,什么都乱成一锅粥,结果连找你的时间也……”
“出什么事了?”
“陆寻父母被‘双规’了。”史小威见齐越没听懂的样子,就进一步解释道:“纪检委早就接到举报说他们有受贿行为,而且还默许自己身边的工作人员借助他们的名义承包工程,结果盖出来的楼根本没法住人。后来又扯出生活作风问题,光是从知道的事上看就已经非常严重——陆寻他爸被揭发在某地任职期间嫖娼,还因为某些纠纷指使人向一个妓女泼硫酸……
“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现在也被捅了出来。这下彻底炸窝了,好几家报纸都当成重要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的。听说很快就会宣布开除他们党籍,准备起诉,受贿的赃款也要想办法追回来。总之就算不是死路一条,他父母坐牢也是坐定了。”
心似乎因为害怕而停止了跳动。齐越直楞楞地凝视前方,目光又冷漠又呆滞,仿佛早已死掉了一样。
史小威放下烟,倦怠地揉搓额角继续说:“至于陆寻,他们也找他协助过调查。出版社为了这件事还特意跟他谈过好几次话,那口气已经再明白不了,结果陆寻在办公室里和主编大吵一架,第二天就交了辞职报告。我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父母的事跟儿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也用了那些钱?还是他打着自己爹妈的旗号胡作非为了?我才不信!认识他不是一年两年,陆寻和他父母根本不一样!像他那样好的一个人……”
他突然停下来,重重地叹息。
“他现在在干吗?”齐越简短地问,随即紧紧咬住嘴唇,仿佛要把它咬破。
“成天跑律师事务所。就算结局改变不了多少,也得为诉讼做准备。他想请好一些的律师为自己父母辩护。‘即便彼此关系再冷淡,即便全世界的人都唾弃他们,他们也永远是我的父母,我永远是他们的儿子。’陆寻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尽孝。
“还记得么?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习惯当坏人了。你们分手的理由我没兴趣问,可现在我希望你俩能见见面,别再一个人苦熬着。我今天来,就是想劝你这件事……”
史小威打住话头,不声不响地望着齐越。他是第二次看到这种表情,那是一种深不可测、毫无希望的痛苦,犹如望见地狱一般。
上一次看到的时候,是在陆寻的脸上,同样沉如死水。
寂静让齐越好像从梦中惊醒了过来。他撑着墙站直身子,动作匆促而神经质。
“我和他见面?”他用像是感冒了的声音问。
“他现在住在你原来租的房子里。前阵子记者追得太凶了,没办法只能换地方。结果他想都没想就说要去那里。幸好还没有人租,打扫一下就住进去了。差不多没变化——跟你以前在的时候,差不多没变。”
说到这儿,史小威将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递给齐越,“这是我在陆寻那里发现的。他说过你喜欢吃甜食,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抽烟也只抽七星的。我想这些可能是陆寻特意为你买的,就自作主张拿来了——他不喜欢甜的东西,也从来不抽七星……”
他将袋子塞进齐越怀里,仿佛卸下重担般耸耸肩膀。然后刻意轻松地说:“你在这里的事,陆寻还不知道。原本今天加蓝也想来,我怕她话没说上几句就会哭得稀里哗啦,所以没答应。我先走了。你——再好好想想——去见个面吧。”
直到史小威走出门走出院子消失在街角,齐越仍是抱着纸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头发上的水凝成一个个水珠啪嗒啪嗒落到上面,没几下便洇湿了一大片。他终于醒悟过来,慢腾腾打开纸袋。大包小包的甜食,以及一条拆了封的七星香烟,最外面的烟盒也已经被打开过,里面有十九根半香烟。
其中的半根,是齐越在那一晚准备去赛跑前掐灭的。
那圆圆的黑色焦痕在眼睛里轰地燃烧起来。齐越突然屏住呼吸蹲下身,恍惚间他几乎快要失去知觉,到处涌来的血全冲上头顶疯狂地扯碎神经,然后又狂奔回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手指抠进头发里,咬紧牙关。
就这样,他瑟缩着肩膀蹲在那里,任时光流逝。
新年当天公司里放了假。齐越换好干净衣服,早早地就赶到公共汽车站等头班进城的车。他没有和任何人说今日的行程,只是在门口遇到郭志涛时简单地告诉他自己要上朝阳一个高中同学家看看。
换了三趟车才到西直门地铁站。坐环线再换一线,到大望路车站时已经将近十点钟了。步行到另一条街上的公车总站,远远地就看见路两边站满了人。齐越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听了一会儿周围人的议论这才明白,因为高速路严重堵车,公车根本过不来,不少人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大家怨声载道,有些路近的索性扬手打车。齐越心里也急,却还得无可奈何地继续等下去。快到一点时,总算看到了车的影子,所有的人如同一声令下,全部蜂拥上去。
第五章 在昼与暮之间
1
敲门前齐越犹豫了片刻。他还没有想好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屋里的人,尽管渴望相见的心跳得那样快,却还是按捺不了比心跳更强烈荡涤在体内的不安。
接连敲了两遍。等上一会儿,又敲了一遍。房间里似乎没有人。
齐越没死心,使点劲再敲。
里面还是静悄悄地。
他把门口的脚垫朝楼梯栏杆旁移了移,坐到上面。觉得有点冷,就翻起羽绒服的帽子扣到头上,拉链径直拉到下巴。剩下能做的,就是等待。楼道里偶尔会忽然热闹起来,在顶层的齐越能听到下面主客的交谈和阵阵笑声。一切由欢笑开始,又消隐得迅速而匆忙。他将头靠住栏杆,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朦胧中有人上楼。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只听见一个年老的声音在问:“齐越?你是齐越吧?”
他靠听觉竭力辨认着,恍惚记起面前站的是对门住户黄阿姨。
“真的是你啊!”老太太有些惊讶,“你不是早就搬走了吗?”
连忙从地上站起来问好,不太自然地解释着:“有个朋友住在这儿。新年了,我来看看他……”
“对门那个小伙子是你的朋友?哎哟,他好像一大早就出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对……”
“打过电话吗?”
“他关机了。”史小威说过陆寻的手机如今经常关着不用,在来之前齐越曾经试着打过几次,果然如此。
“不然你到我家里来等吧。大冷天还坐在地上,会冻坏的。”老太太好心眼儿地建议。
齐越赶紧谢绝。时间也确实不早了,如果现在不走,很可能会赶不上七点的末班车回搬家公司。简单几句他就告别黄阿姨下楼出了单元门。天色有些暗,空气里飘荡着随时将至的雪的味道,气温也比上午低了许多。没走多远脸就被冻得又僵又疼。路上稀稀疏疏的几个行人不约而同缩起脖子佝偻着背,步子迈得飞快。
临近汽车总站附近的街面上挖出了一条长沟像是要铺设电缆。蓝色防护墙直挺挺站在路边,刷着很多白色的安全标识,风吹日晒下给人灰头土脸的狼狈感觉。齐越走走停停,非常小心。然而在穿越马路时还是差点被一辆摩托车撞到。骑车的人跑出老远了还回头甩来一句:“傻逼!”
他索性扶着防护墙向前走,时不时被脚下的土堆绊得直打踉跄。麻烦是麻烦点,至少这样他可以略微松口气,不必担心因为看不到右边而撞到什么东西。
很远的地方响起了鞭炮声。
新年。不可思议的怅然掠过脑海。
又是一个人的新年。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齐越如此安慰着自己——见面又能如何?彼此都是自顾不暇、走投无路的人,就算重逢了,又有什么用?
他早就过了动不动就伤感的年纪,也没有体会过梦想憧憬某些东西时的喜悦之情。但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齐越常常会想象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觉得根本不会发生的景象。
比方说,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看到驶过身边的车上有陆寻的身影后拔脚狂追,结果陆寻发现了便抓着司机大喊停车。然后,两个人重逢。
或者,陆寻回家后,对门黄阿姨告诉他自己刚刚离开,陆寻就追到车站,在自己即将上车的刹那喊住了他。然后,两个人重逢。
还可能,就这样走着走着,迎面遇见了,面对面站着,谁也说不出话。
然后,两个人重逢。
左想右想,齐越不禁停住脚,近乎绝望地听着自己的心跳渐渐溶化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梦境中尽是如此演的;他所经历的现实却很少是如此进行的……
还未下地铁就开始下雪了。拥挤的路况再一次阻碍齐越返回的行程,他只好在路边等拉私活的黑车,谈妥价钱、确认司机认识路后,这才放心地坐上去。
搬家公司铁门两边水泥柱上的灯罩很早就被淘气的小孩打碎了,如今就剩下两只灯泡执拗地在雪夜里透下昏黄的光影。
假使人的感情也有如这些光影,那么,陆寻又是在何时将第一线微亮投射在自己心中的呢?想着想着,齐越仰起脸闭上眼睛安静地站在雪中,任片片雪花拍打、破碎、融化、消失。寒气从脚底蔓延上升,吞噬掉衣服、皮肤,钻进血管里。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何事,大脑或许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咯吱——咯吱——走过松软积雪的声音。
充满熟悉气息的围巾以极其飞快的速度将齐越的脖子和下巴严严实实地包起来。一双手捂在他冻得通红的耳朵上,心疼不堪地颤栗。碰触之下,温暖和僵冷立刻交替争夺起已经有些麻木的毛孔,每一处都像进行拉锯战般刺痛。
齐越抬起手,没有去摸对方,而是紧紧攥住围巾,柔软的羊绒在鼻尖、嘴唇间蹭来蹭去,柔软的快要燃烧起来。他拼命去闻上面久违了的味道,任何缝隙也不放过。几乎恨不能一头扎进里面死掉,再也不出来。就这样使劲闻着,像个正在犯毒瘾的人,什么都不管不顾,连最后一点意识也开始崩溃。
对方一直看他做这些事,随即手指突然朝耳后一滑用力扯住齐越已经长长了,有些乱蓬蓬的头发。用窒息般的声音轻轻说:
“冬天出门要注意保暖,这是常识!”
没有睁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陆寻发疯似地盯着自己的目光。齐越发觉他所盼望的重逢应该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
分手那天被自己掩埋在身体深处的一滴泪水,现在,终于可以慢慢地流出来了。
到史小威家所在胡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如监狱探照灯般的出租车大灯在干冷空气中倒退旋转,逐渐远离驶向胡同口。陆寻拉住齐越的手领着他在一盏路灯都没有的巷子东拐西拐向前走,这里的雪比西边下得还大,风也刮得特别凶猛,刀子一样。
两个人沉默地踽踽而行,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可他们的脚步仍旧未曾搀杂半点犹疑。如此黑夜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处境,齐越竟然会生出连身处白天时都很少有的安全感。源头就在他的手中,在陆寻那些和自己同样冰冷却紧紧相贴的手指中。
——我陪着你——
就像水泥柱上灯泡发出的昏黄光影,让他想起了射进心中的第一线微亮。在度过许多个日子经历许多事后再次回忆起这一夜的情景时,齐越知道自己就在那个瞬间毫无保留地爱上了面前的这个人。
……
史小威光脚穿着双拖鞋就跑来开门。看到忽然而至的两个雪人似乎也不觉得有多吃惊,伸手一把将他们拽进去。
这个院子一共有三户人家。史小威父母和爷爷奶奶都住在北房,此时已经睡下了,三个年轻人跑进西厢房,这才像干了什么坏事被发现最后总算逃脱追捕一样长长松了口气。
房间里热气扑脸,陆寻顾不上自己,先忙着帮齐越解围巾掸身上的雪。刚掸了几下他就抓着齐越的手楞在原地——那双手上有不少新的旧的茧,还长了冻疮。
“你俩吃没吃饭?我这儿还有方便面。”在一旁倒茶的史小威问。
齐越连忙抽出手,“我吃!我吃!饿得都快冒青烟了……”
这里原来是史小威和他哥一起住的房间,两年前哥哥姐姐先后结婚搬出去了,如今还能感受到以往情景的就剩角落里的双层铁架子床。家具全是旧的,摆设也很简单,然而正如陆寻以前讲过——原来所谓的家其实是这样的。那一种发散于骨子里的惬意和舒适温暖,的确是无法用言语表达。
“就是说你们俩走岔了?真驴!”史小威哭笑不得地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把你的地址说出来,而是让他乖乖在家里等!”
他又问齐越:“晚上不回去没事吗?都到门口了又被他拉到这里来……”
“没关系。”齐越吸溜着面条说。
史小威打了个哈哈:“原来你果然舍不得陆寻啊!”
那两个人谁都没笑。史小威讪讪地,找借口去厨房拿啤酒。窗台上的巴西木吐出了几个小小叶苞,在温暖房间内洋溢着嫩嫩地春意。陆寻的眼睛依旧盯在齐越的双手上,过了一会儿才问:
“在那里干活很苦吧?”
“就是卖力气,每个月能挣几百块呢。”齐越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还包食宿,和其他搬家公司比起来算不错了;况且如今我也只能做这个。”
“慢慢找应该可以找到更好些的。”
“陆寻。”齐越放下筷子,“你认为,我还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吗?像我这样的,就算想去做MB也没人要啊。”
他停了一下又淡淡说:“而且,如果眼睛继续坏下去,我连这个工作也会保不住的。真好笑,我原本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现在更加是一无所有中的一无所有。”
“你觉不觉得,我们已经变成一样的了?”陆寻忽然问。
齐越望着他。
“现在这种情况,亲戚们谁也不准备帮忙,能帮他们的只有我。尽管我心里明白——就算请全国最好的律师,也改变不了结局。所谓的家,其实已经没了。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走下去……”
“因为你是他们的儿子。”
他们一时都不说话,彼此握住手面对面静静坐着。墙壁上那只辨不清年头的挂钟当当响起来,机械的声音带着几分干涩。
“跟我讲讲你家的情况吧……行吗?”齐越终于小声说。
自从齐越退掉房子以后,陆寻的生活似乎又恢复到很早以前的那种所谓平静之中。上班下班,回到家除了看书之外就是整理自己拍的照片。父母被双规的消息是姨妈打电话通知陆寻的,没几天报纸上也见了踪影。外界的猜测和冷眼让陆寻起先真有点懵,可是当事情朝着越来越糟糕的方向发展之后,他却并没有因此而崩溃掉,反倒突然有了明确的计划和目标,并且开始努力向前迈进。
据熟悉情况的人传信说,过不了几天就会正式提出诉讼追究刑事责任。跑了那么多的律师事务所,翻了那么多资料,陆寻心里已经有了底。他不是傻子,将要面对的情况会是如何严重,只要仔细想想就能一清二楚。为了能找到一点点希望,他头一回去跑关系拉门路,想尽办法打听消息。白眼和冷落是少不了的,过去曾经的座上宾如今下场实在凄惨。陆寻觉得这是父母自己作孽,而如今由做儿子的来面对则更是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