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够倒霉的。”齐越笑笑说。
史小威也笑着点头,“是啊,那些日子他始终走背字儿……再见面时他见对方待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就傻傻地认为已经被默许了。但是当陆寻重复电话里的那些话时,才发现人家根本还蒙在鼓里。”
齐越问:“结果呢?女孩还是没答应他吗?”
史小威猝然收起笑容,盯住他足足十多秒钟:“当然没答应。”
“因为他喜欢上的是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就是我。”
3
齐越有些惊讶。无论是陆寻不开花的爱情还是史小威直截了当的叙述,这样的际遇对于他来说,统统是头一遭。并不是认为那些话有多么荒诞,只不过他没有类似经历罢了。感觉上就像自己家里没有的东西而别人家有,如此而已。
“只是因为……都是男人?”他问。
史小威反问:“这还不够么?”
的确,按照一般的看法来讲足够了。
“不过你们看起来现在还是朋友。”
史小威笑笑,身子向椅背上一靠。“我不想接受的仅仅是那一方面,至于陆寻其他的方面则完全没问题。所以把话说开后,也没见有多少难以为继的情况。”
“你也很厉害啊。”齐越说,“居然对第一次见面的我说这些。”
“因为他不是那种有无穷闲心的人。我说过,他应该对你有好感……又是篮球,又是篮球……”
齐越多少明白些了,却没有说话。
电视寂寞地响着,填补着两人之间那些突然出现的空洞。齐越觉得好笑,倒不是史小威似乎有些误会的想法。他的话令自己考虑到了一些事——谈恋爱。是啊,像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几乎大部分都已经掉进恋爱的甜蜜山洞里了。他虽然没有天天渴望同哪个女孩赤身裸体抱在一起,但多少也憧憬过。现在呢,女孩的脸还没摸到半个,已经有个男人当面满脸肯定地对他说另外一个男人可能对他有好感了。
应该差不多吧?齐越想——同性恋或异性恋应该差不多。可他没有这个美国时间了……相识不过两个多月,认真交谈不到一次,站在半米之外连脸也看不清的人,自己会和他有什么交集呢?对于他来讲,无论现在还是将来,脑子里所能存储的关于爱的经验,大概只有零。他只能带着那永远比白面包还要新鲜的想象力,迈上另外一条必将一个人走下去的路。人生来便是孤独的——齐越如此安慰自己——相较于其他徜徉在爱中的同龄人,他或许体会的是另一种幸福,一种没有经历过却满心憧憬的幸福。
或许世上只有自己作如此想吧。心里难免稍微溢出一丝感伤——尽管并不觉得孤单。
如果心是纸做的,七十克A4复印纸,五百页一包,十包一箱,齐越觉得自己足足有几千箱的存储。应该怎么撕啊浪费啊都没关系,但是发生在身上的数也数不清的事,已经把那些纸撕得差不多快要光了。
所以他说:“也许……”
史小威抬起眼睛。
“你倒是个喜欢唱白脸的人。”齐越说。
史小威又点点头。
“我习惯当坏人了,你别介意。”他说,“自己这么说可能相当不要脸,但我觉得该这样。”
又谈了一会儿,他们决定把陆寻继续扔在餐厅饭桌旁不予理会,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史小威跑到里屋舒舒服服地占领单人床,齐越则是霸占了客厅唯一的沙发。始终全无睡意,直挺挺地躺了许久,他干脆坐起身,茫然地面对着黑夜,如同面对着一个强大的敌人,任凭让叹息像眼泪一般落入手心。
瞎子的世界。他在心里说。
瞎子的世界就是这样。坚固的,完全无法打碎的黑暗。没有缝隙,没有出口;所有光明全部被丢弃到高墙的另一头。而他,一个人,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一分钟一分钟地胆战心惊。
还记得陆寻家阳台的大概位置,齐越起身摸索着向那里走去。手伸出去,小心翼翼地帮助身体探询着前方的情况。茶几,墙壁,差点撞翻的落地灯,门……直到那扑面而来的风,远处隐约的灯火,告诉他现实又重新回到了眼前。已经是凌晨了,南方天空还有些城市特有的橙红色的微亮。那是无数路灯和建筑物的存在证据,也是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的光明的证据。
呆呆地站在没有封起来的阳台上,齐越突然觉得眼睛发涩,比潮水还汹涌的东西铺天盖地袭来,带着雷鸣一样的咆哮之声。
瞎子!
他再次无声地对自己说。
一个瞎子!
没有等其他人醒来齐越就离开了。走到半路时忽然开始下雨,地面上满是泥土与树木枝叶混合的清香。回到家后打开音响放喜欢的摇摆姐妹的歌。边洗澡边唱着“now
you’re not here”,然后又给金鱼喂了些食。余下的时间便是站在镜子前望着自己的脸发呆。
已经越来越频繁地做这件事:看脸,看双手,看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变得虚幻不清。然后它们会消失。如同曾拥有过的父母,拥有过的所谓完整的家庭,在眨眼之间,破碎成根本无法捡拾的碎片。
“来就来吧。”齐越对着镜中的人说,“来吧。”
再次同陆寻相遇是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他主动同齐越打招呼,齐越则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声音的主人,随即又费了很大劲和他从人缝里挤到一起站着。
“去买东西还是看展览了?”陆寻很清楚齐越过去的行程计划。
“看展览。”齐越没说是去医院,随口又问:“史小威咋样?”
“又出差了。他在资产管理公司做审计,成天到处查帐。”
稍微有些尴尬的冷场,他们彼此微微面对地站着,跟随车辆的惯性前后晃动。陆寻有几次露出想说话的表情,却没开口。
“最近有去打球吗?”齐越决定先打破僵局。
“没有。你呢?”
“我不打了。”齐越侧过脸对他笑笑。
陆寻好象被当头一棒似地怔怔看他,那表情齐越简直太熟悉了,就和父亲看到警察进门宣读逮捕令时分毫不差。
“是因为史小威——”话讲一半他说不下去了。
“不是因为他。”
的确不是因为史小威的话,靠这种眼睛打篮球会把自己活活累死的。齐越笑着说,“也和你完全没关系。”
“你会怕吗?”陆寻问,脸还是绷得紧紧的。
知道他指什么。齐越还是笑着说:“没什么可怕的——同我要面对的其他事比起来……”
快要走出汽车场的时候陆寻叫住他。
“你真的不怕?”
表情俨然是很认真的。齐越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也做出很认真的表情很肯定地说:“我真的不怕。否则一看见你立刻就会逃掉,绝对不可能还站在这里和你废话。”
“其实我自己也奇怪……”陆寻说,“开始没觉得你这个人有什么特别,可一连两个星期没见到面,心里立刻就慌了。脑袋里也想东想西的,总担心你会出事……史小威他说的对,我可能是喜欢上你了……”
一股暖流突然冲进胸口。齐越终于知道当时电话里的他是真的在着急,也知道他鼓足了多大的勇气说这些话。而这些对于齐越来说,实在是久违的东西,简直快要忘记了——多少年以前,因为淘气晚回家母亲到处找我时焦急的呼唤。死去的奶奶每到春节边塞给他压岁钱边亲我念叨着“希望我们家齐越长命百岁哟”——简直快要全部忘记了……
那片黑暗的高墙再度出现于眼前,他朝后退了一步,猛地笑出声:“你的话我都信,不过还是算了吧,最好趁还没开始时就结束掉。”
“因为我快要瞎了……”
齐越对他这么说,感觉着头顶树冠的阴影在风的吹拂下剧烈地摇晃起来。
4
搬家以来头一次接待客人。齐越抢在陆寻进来前把昨天扔了满地的书一本本捡起来堆到墙角,又找了个靠垫递给他。
“我这儿没桌没椅的,将就吧。”
他花了很长时间打量屋子里的陈设,最后实在忍不住问:“为什么不买?”
“不为什么。”齐越从厨房里拿出饮料放到地板上。
“照顾我的那个亲戚住的是个大杂院,人口多房子小。大人们一旦下班回来屋里更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每天晚上睡觉必须打地铺。家里太乱太闹,所以老师留的作业全部要在学校里做完。有时作业太多又怕被校工锁在教学楼里,过了七点以后我就得跑到操场的看台上借着路灯继续写。晴天好过些,下雪下雨就只能等到第二天早点爬起来去学校补上了。十一年,比抗日战争还长,不习惯都不行。换别人可能会发誓要买天下最好的桌椅,我倒是根本不想再碰它们了。”
“你父母呢?”
“一个接受政府劳动改造,一个离婚后就跑没影儿了。怎么样?像不像电影情节?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呢。”
“比你倒霉的人多的是!”看来陆寻不同意这种说法。齐越没理他,又跑回厨房翻看冰箱里还有没有可以拿出手的零食,找了半天一无所获。重新回到他身旁时,陆寻正在没完没了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地反复握着易拉罐,好象怕被烫到一样。实在有些暗暗好笑,从刚才坚持要跟着自己回家看看,到现在这副局促样,他的每个举动都不能不让齐越觉得有趣。
“眼睛……还有多长时间?”他问。
“天晓得。”
随意坐到他面前,把目光停到他穿的那件T恤衫的图案上。可以分辨出颜色和形状,但细部线条则完全纠缠不清。注意到齐越始终未曾移动的视线,陆寻低下头端详一下又抬起头问:“能看清?”
“知道画的是什么。”
“用电脑没问题?”
“离近些就行了。”
“想过以后怎么办吗?现在的工作到时就不能再做了吧?”他更小声地问。
“用不着想那么远。真到瞎了的时候……”
眼前不知从哪里飞来许许多多振翅的蛾子,向着对岸的烛火拼命涌去。齐越还是笑嘻嘻的,用手支着开始发疼的额头。
“就死!”
陆寻瞪着他,“死?”
他使劲地对他笑。
陆寻没有挪开目光,但那张凝重的脸在雾气后面反而变得柔和了,慢慢一点一点沉沦的表情。
“傻孩子。”他竟然这样说,然后又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重复:
“傻孩子!”
扑进火里的飞蛾骤然成为灰烬。齐越说不出话,艰难地更换自己的坐姿,花了一些时间找出摇摆姐妹的CD,放进音响里。陆寻安静地喝饮料,在第五首歌将要结束之前,放下易拉罐,说:
“在那之前跟我在一起吧!”
“啥?啥在一起?”
“按平常话说就是交往,谈恋爱!”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和我!”
“抱歉没那瘾。要是同情我现在就去买点菜回来,冰箱唱空城计了。”
“就当玩如何?”陆寻的声音里流露出笑意。“也没有谁亏欠谁。你考虑看看……”
搞不清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齐越想了想,提出一个问题。
“问件事。能和我说说在你眼里我长什么样子么?”
他沉吟半晌,然后说起来。齐越默默听着,脑子却飞回到记忆中第一次照全家福的时候。奶奶坐在正中搂住自己,指着面前那个黑洞洞的镜头对我说:“要好好向前看,千万不能眨眼哟,不然相片洗出来人就会变成丑八怪哩……”被过紧的新衣服领子勒的正难受的齐越听了她的话后吓得一直不敢眨眼,于是眼睛酸涨到不行。在快门按下的瞬间终于眨了一下。结果最后照片上只有他是闭着眼睛,满脸的痛苦样。
房间里明显的暗下来,周围物品的轮廓溶化成一团团灰扑扑的奇怪形状。齐越掏出烟问陆寻要不要抽,他拿了一支,点燃了;又把没有熄灭的打火机伸过来。那簇小小火苗在浓重的暮色里颤动着,瘦骨嶙峋。齐越入神地凝视它,把它当成末日时神施舍的最后一次救赎。陆寻拿走他手中的烟点着,再送到面前。
更小的一点光亮,更小的一点希望。
“齐越?”他不确定地唤着。
先碰到他的小臂,然后顺流而上摸着他的手指找到香烟。手指很凉,比刚才喝的饮料还要凉,好像,还有点哆嗦。
“我该回去了。”陆寻忽然站起身,“就算不行我们也还是朋友吧?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另外——”
他走到门口时又特别大声地朝屋里喊,“天黑了就得开灯!这是常识!”
其后的几个星期陆寻经常会来电话闲聊,在车上遇见时照旧挤过来打招呼。关于那件事他没有主动再问过,像是若有若无地回避着,又像是真的已经放弃了。
进入七月份后因为手头还有些余钱,齐越便想借机会好好休息一阵,没有接活。每天唯一做的就是带着速写本在外面闲逛,走累了找个地方坐下来画眼前的景色。其实在纸上究竟如何涂抹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仅仅是想做点什么。或者该说是让自己看点什么。
那天去了复兴门。花掉两个小时盯着百盛购物中心的屋顶发呆,又花了一个小时画桥下川流不息的车辆。经过的行人清一色地露出好奇眼光,还有几个人干脆走到身边看画。
“怎么不画对面那些楼?”一个老头问。
齐越笑着说:“感觉不温暖。”
他更诧异了,嗫嚅着离开。
“看大哥哥画得多漂亮啊,佳佳长大也学画,当个大画家好不好?”
一个猩红嘴唇的女人搂着自己的儿子蹲在齐越面前,粉色裙子下露出刺眼的雪白小腿和可怕的黑短丝袜。她的儿子似懂非懂地附和着:“佳佳要当大画家!”
“对,对,当大画家,赚好多好多钱给妈妈花,好不好?”
“给妈妈花!”
“哈!佳佳真乖!”
齐越忍无可忍,露出最凶狠的表情对那个小笨蛋说:“疯子才当画家!大画家就是大疯子!”
孩子吓得顿时两眼溜圆,用极为嘹亮的嗓音嚎哭起来。起先还是满脸慈爱表情的女人此刻变成如狮子般勇猛,嘴上不但要忙着极尽所能地咒骂他,还得反复温言安抚哭成小鬼模样的心肝宝贝。齐越的情绪却莫名其妙地好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并在心里将这个人同快要记不清的母亲的脸做着比对。
也因为如此回家的时间耽误了,没能赶上出城的末班车。打车的钱倒是足够,可齐越不准备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