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座城市里待到明天吧——他想——反正也不会有谁能担心自己这个孤零零的人。
在路边的小饭馆里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按照记忆中三里屯酒吧街的位置沿着大街向前走。由于天气渐渐热起来的关系,即便进入夜晚街道上人依旧非常多。齐越尽量靠边慢慢地走,但还是不断地撞上别人或被别人撞。
这一夜的酒吧给他的感觉和过去相同。慵懒沉醉、目眩神迷的气息包裹着每件东西,浸染出耀眼又古怪的色彩。他不想醉,可是喝起来却不见停。大概样子有些令人觉得不安吧,最后酒保实在忍不住了,好心劝他回家。
凌晨一点的大街晦暗一片,齐越盲目地胡乱走着,渐渐连自己也无法辨清确切的方向。借着路灯光他迷迷糊糊地揣测着两旁的房子到底都是些做什么的。这时,不远处走过来几个年轻人,边说笑着边走上一栋建筑物的台阶。是一家网吧,而且显然是已经结束营业的样子。玻璃门内挂着褪色的床单,门口的招牌灯也关了。但那几个人轻车熟路地拉开旁边一扇看起来像是上了锁的门,前后脚地走了进去……
花了将近五分钟时间齐越才找到从收款台到自己座位上的路。为防止外面人发现还在违章营业,这家网吧除了电脑屏幕的亮光外连半盏灯也没开。几十台机器前坐满了人,打游戏的,聊天的,还有趴在桌上睡觉的……齐越稍微想了一会,开始慢慢在网上搜索同性恋站点,找到一个北京当地的聊天室,随便起了名字进去。同时在线的居然有一百多人,说的话也颇让他觉得着实是琳琅满目。注意看上一阵便发现其中有不少是找人上床的。
齐越信手挑了一个“北京酷帅1,有地方,找市区内喜欢口交可爱0号,MB勿扰”的做交谈对象。自己刚起的名字看着或许还算可爱,至于0还是1管他呢。就这样搭上了,很快转入私聊,交换号码。在等待对方来电话的时候他掏出被设置成消音的手机,第一眼就看见未接电话的图案在那里闪啊闪。
十八个未接电话,全是一个人打来的。
陆寻……陆寻。陆寻!
身体一阵恍惚,前所未有的心悸。接下来就是疼。被人惦记的感觉是这样的吗?齐越像个即将被抓住的罪犯般近乎绝望地看着那些记载着时间号码的数字。再这样可能就真的逃不掉了……我是说真的……
决定束手就擒前,手机的屏幕又亮了起来,有人打进电话,一个新的号码,所谓北京酷帅1的号码。
第二章 消失的伊甸
1
那个人长得挺黑,勉强称得上酷,帅就免了。同样的,他也认为面前与自己个头相近、眯起眼睛带几分嘲讽笑容的齐越,和甜蜜可爱型小男生间的关系根本是八千杆子都打不着。不过谁也没有太介意,几句微词后,他们还是上床了。他想教齐越所谓的“口交”。演示一番后齐越觉得课程太高深,铁定不及格,遂提出换个方式。那人同意了,于是齐越成了真正的被动者,完全由他兀自不停地唱独角戏。
对方忙活成那样自己却心猿意马实在是不好意思。但齐越无法控制脑子不往别的地方想。抓起枕头旁边的手机,半小时前陆寻又打进来一次。
“认真点!”那个人说。
做到中途时他问齐越:“想什么呢?”
“想我妈。”
“……”
过了一会他又问齐越:“想你妈干啥?”
“不然想谁?”齐越反问他,“想你?还是想你老二?”
后来他说:“你什么都不是!”齐越觉得确实有道理,所以没有反驳。临近早上七点时他收拾衣服准备走。对方在里间洗澡,轻轻吹着口哨。齐越过去敲门,然后探头进去对他说:“多谢留宿,先走了。”
那个男人叫住他。
“找女孩去吧,别碰这个了。”男人面无表情地说,“你什么都不是。”
齐越歪歪头,算是友好地对他笑笑。
坐上开往国贸方向的地铁,齐越将那些未接电话全部删除,也删除了那位酷帅男人的号码。
“清单空白!”一行字简单痛快地摆在眼前,干净到让人嫉妒。
浑身疼,连脑袋眼睛都跟着疼起来。他靠着栏杆茫然凝视对面车门上的行车路线图。风扇嗡嗡响个不停,单调枯燥的声音以至于让他误认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扇叶片,身不由己地疯狂旋转在铁栏之后。
“到底在干什么啊?”
齐越听见一个声音在耳朵旁冷冷叹息。
就这么完了吗……
一进家门鞋也没脱直接躺到地上爆睡。乱七八糟做了许多梦,有黑白的还有彩色的,而且简直像是演电视连续剧,甚至能看到演职员字幕。许多古代人背上插着戏台上的小旗策马奔袭,马蹄狠狠刨击地面,在沙土横飞的烟雾下出现一个又一个小坑。齐越感觉自己好象就躺在其中的一个坑里,以如同蜗牛的姿势,悚然地躺着。拜托,连睡觉也会这么累吗?就没有一个地方一点时间让他彻底放松下来彻底不背这身壳吗?想着想着有人突然从山上向下扔石头。巨大的,黑色的岩石撞击在小小的壳上,没过几下就能看见那些可怕的裂缝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疯狂延伸。齐越慌了,在壳里痛哭着爬来爬去,难忍的刺骨疼痛迅疾袭满全身。
别砸了!别砸了!
他朝那黑黝黝的高山狂喊——
——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过我?就算杀了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现在杀了我都行!反正我很快就会瞎掉!根本就不想再活下去了!
可是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别砸了!所有东西都被你拿得精光!活着的,跑掉的,筻了的,一件一件!凡是我珍惜的东西你全都拿走了!
你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我只有这层壳!十一年来我就剩这层壳!
砸掉它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了!
……
“……齐越……齐越?”
齐越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总算看清蹲在身边的陆寻。他显然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
“做恶梦了吗?”他问,“你可真行,一边睡觉还能一边哭!”
赶紧往脸上抹了两把,果然。齐越有些尴尬地沉默着,干脆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老先生您还想在这里躺到什么时候?就算是要睡也该脱掉鞋盖床被子吧?门还不关,等小偷莅临指导工作吗?”
说着就用手不断推他,俨然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头。无可奈何地坐起来,脑袋有些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陆寻看来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转身拿过来一只大塑料袋放到齐越怀里。热乎乎的,泛着相当诱人的香味。
“晚上你就吃这个吧。猪肝汤,那两个饭盒里是萝卜和南瓜,全是补眼睛的。”
齐越再也讲不出话了。
“走了。记得吃饭!”他拍拍他的肩准备开门。
“陆寻。”齐越叫住他。
“昨天跟朋友刷夜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你有给我打过电话吗?”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最后用平淡的声音回答说:“没有。”
一连几个晚上睡得都不好,总是做那种被石头砸的噩梦。齐越实在是受不了了,干脆拿出过去熬夜的本事,坐在电脑前混时间,到扛不住的时候一通昏睡,什么时候醒了就继续混。
可是还会做梦。
次次都在为保护自己的那层壳而苦苦战斗。
去医院复诊的时候他问医生能不能开点安眠药,要特别厉害、一觉死睡到天亮的那种。医生略微诧异了一下,随即露出完全理解的神情对他说不能因为疾病的关系就产生悲观情绪,想事也要朝积极的方面去想……
“我只是想问问您能不能给我开点安眠药?”齐越打断他微笑地说。
到停车场时还不到六点。齐越记得按照一般的情况陆寻会坐七点左右的车回来。于是他回到家里找出陆寻上次送饭过来时用的砂锅和饭盒,吃着雪糕重新走回到公交车总站的树荫下。所幸这只是一路车的总站,不会被车的牌号搞得眼花缭乱。快到七点时齐越走到车场出口迎着人的潮水静静站着。与其一辆辆费劲地找,还不如干脆当个活靶子。
从没想过站在人群中的感觉会是这样。那些年轻的、年老的、匆忙的、悠闲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冲撞着他,像停不下来的河流。眼前阵阵发黑,心剧烈地跳起来,传达着恐惧的信号直达手指尖。最初还能看到月亮般的白色东西摇摇晃晃挂在面前,感觉比纸还薄。后来,月亮一点点沉下山去,夜色来了,搅动着无数个小旋涡,慢腾腾铺满天空。
他想撕开那些旋涡——就算是纸做的月亮,也请还给我吧!不要把它夺走!
一只冰凉的手“啪”地拍在齐越的额头上,紧接着听见手的主人小声说:“眼睛再难受也不能这么揉。这是常识。”
总是如同隔有一层雾的轮廓。没有细致的五官,没有鲜明的表情。齐越可以看到的陆寻就到这个程度。但哪怕只有这种程度也比什么都看不见强。他把塑料袋递过去,很高兴可以不靠耳朵而是用视力来判断对方的位置。
“上次谢谢了。砂锅里有我买的雪糕,你吃吧。”
他接过去,齐越转身要走。
“齐越!”
回过头:“干啥?”
声音里带着傻子也能听出来的担心:“你没事吧?”
齐越笑笑:“还行。”
“去我家吃饭怎样?”
迟疑了一下齐越还是答应了。于是跟着他去附近的超市买菜,他熟练地挑选着想要的东西,齐越提着筐跟在后面。
“愿意吃鸡肉吗?”得到肯定后他说:“我给你做三杯鸡。”
接着他又问:“冬瓜吃不吃?”
“你这人够挑食的啊”
“菜心有点老了,以后再买吧,对眼睛也很好。”
“喜不喜欢洋葱?”
“这个?我想做米饭,这个配面条比较好。下次做给你吃吧。”
莫名的原因,齐越竟然喜欢听他这样寻常并近似罗嗦的问话。刚认识的日子里陆寻说话的时候总给齐越爱挖苦又不饶人的印象;如今连语调都变得温和多了。不可思议,实在是不可思议。是不是他的口吻让自己想起了什么?还是这样的气氛曾经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泡沫?家人之间就是如此吧。那已经越来越遥远的记忆,似乎在陆寻的几句话带动下又开始往回走了。
“发什么呆?”他问。
“你跟我爸有点像。”齐越笑着说,“他买菜时也特唠叨。”
陆寻没说话,低头继续挑货架上的东西。齐越靠在旁边的柱子上等着,正当脑子不知又神游到哪里去的时候,听见陆寻问:
“你从小就喜欢笑吗?”
“什么?”
他直起身,眼睛不看齐越。“你好象特别喜欢笑……越是难受你就越会笑。”
齐越还未想好该如何回答,嘴角却如他所说的那样自然地咧开了。笑?对于他来说那是最不敢奢望的。至于脸上经常出现的这种表情,或许该称它为代替品吧。陆寻显然不愿再继续谈下去,换了个话题问。
“还想吃什么?要不你也做一个菜?”
四下打量货架上的瓶瓶罐罐,齐越随口说:“吃过‘西施踏雪’吗?”
“西施?踏雪?”
“简单得很。一罐橘子罐头、一盒酸奶。把酸奶到在盘子里,然后模仿脚印的样子摆上橘子瓣!”
“‘西施踏雪’?!”
这回换陆寻笑了。
齐越还记得以前看过的《狄金森诗集》里有这么一段:“我能趟过悲痛——它的全部池沼——对此我已习惯——但欢乐稍稍一推,就扭断我的脚板——”
天堂何其遥远,这个人,却鲜活地站在身边。
2
“手艺是跟家里人学的?”
“哪儿啊……全是逼出来的。如果自己不动手,可不会有别人为你做。我父母全是工作机器,长年累月连家门都不沾。起先把我寄放在乡下爷爷奶奶家,上小学后就基本上是一个人了。他们倒是托了个同单位的阿姨照顾我,不过她也只是负责每天来几次电话,询问询问情况。如果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方说去邮局取父母的汇款,生病了之类的,她才会过来。见鬼的是我特别能长个儿,独自去邮局根本不怕遇上什么坏人。身体也好极了,很少有个头疼脑热的。班上的同学甚至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铁人陆长腿儿’……
“三年级时新来了一个少先大队辅导老师。她让我们讲一讲自己最喜欢父母的哪一方面。别人至少能讲出一两处,轮到我时则光是发楞完全说不出来,她显然不太满意,当着全班的面大谈:‘你们要爱自己的父母,也要关心自己的父母。他们不但要工作还要照顾你们,为你们操劳一日三餐,打扫洗衣服。所以你们要记住他们的辛苦,比方说饭菜中妈妈的味道——’听到她的话后班上有个同学立刻就喊起来:‘陆寻根本没有爸爸妈妈!他家里就他一个人,吃饭都是在食堂里吃,开家长会都是他自己来!’同学其实并无恶意,他说的本来就全是事实。在其他人印象里,我好象根本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只是我对那句‘饭菜中妈妈的味道’特别耿耿于怀,结果在那之后我彻底同食堂断绝联系。最爱看的书就是菜谱,并且泡在厨房里认真研习。成天满脑子是煎炒烹炸,其他兴趣一概全无。”
齐越吃东西喝啤酒,笑着说:“听起来很苦大仇深的样子。”
“进体校篮球队前一直这样呢!”陆寻用脚勾过来一把椅子将腿搭上去,淡淡地说。
“起先没人知道这件事。大学时队里一个哥们儿过生日,我帮着他妈炒了几个菜,立刻出名了。认识史小威以后,那家伙更是三天两头带着乌漾乌漾的人往我家跑蹭饭吃。其实主动告诉别人自己厨艺好只有和你说的那一次,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就讲出来了。或许因为你不笑的时候表情总像个快要饿死的小孩吧。”
又一次,他说了让齐越笑不出来的话。这小子好像眼睛相当毒……
“不过,”齐越推开酒杯用非常正式地表情说:“从我眼里看来,你做饭时的样子和姿势倒实在是很帅。”
齐越真的是这样认为——每个人在流露出他最率性、最真挚的一面时都会特别有魅力,这点不分男女。以前在酒吧里他见过一个和朋友玩魔术自娱自乐的女孩,还有高中时隔壁班一个男生总喜欢边拖地边跳舞——他们那种全神贯注又特别开心的样子相当吸引人……
陆寻默然而坐,头微微侧靠在墙上瞧着齐越摆弄已经空了的香烟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