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傍晚,连下半月的大雨已渐渐停息,但詹大春与胡小和却是愁眉不展,相对无言。
前几天,因天降大雨与河水暴涨,人马不得不滞留在此。眼看雨停云散,圆圆的月亮露出了脸,却让筋疲力尽的镖局众人更加胆战心惊。
詹大春又往火中投了块木柴,随着劈啪的柴火爆裂声与跳动的火光,他这个出名的酒鬼居然连酒都不想喝了。
忽然,从因雾气蒙蒙而显得有些飘渺的树林中,远远传来了琴声。那琴声似远似近,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分外清明。
镖局一干人马的长剑纷纷出鞘,但琴声却未有变化,仿佛一阵阵飘过的轻纱温柔抚过面颊,让人只觉通体舒坦……
“不好!”詹大春大惊,这阵音乐过后他们纷纷感觉身体酸软,手足无力,想必是中了什么诡异魔音的道了。
两大镖头正在焦急间,却听得从与那琴声相反的方向传来了一阵笛声。那笛声如百鸟朝凤,精神抖擞,仿若众鸟刹时齐鸣,瞬间破了那软绵绵的琴声。
听得笛声到来,琴声便渐渐淡了下去,直至不见。而此时,一个清亮的嗓音却被灌注了内力远远的送了出去:“我还道何方神圣,原来竟是净元宫的‘琴长老’越先生么?”话音飘散在夏夜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却更加引出无声的静谧。过了一阵,声音又起,也更加清晰:“您想必是觊觎着那张琴吧?”
话音未落,便是一个身着天蓝色劲装的人影窜到了詹大春与胡小和的面前:“二位,别来无恙?”
“是你!”刚看清来者是谁,胡小和便窜上前去,伸手揉上他的脑袋:“臭小子,怎么是你!”手下粗鲁,但言语间却是掩不住的惊喜。
“唉呦,胡叔你的这泰山压顶掌怎么还是这么有力?”傅放苦笑着挣脱桎梏,揉着脑袋,露出的却是晚辈面对宠爱自己的长辈时的表情。
詹大春也上前笑道:“傅放,你怎会在这里?”
傅放正色道:“我这不正是听说你们遇到了麻烦,来帮你们的么?”话音未落,他右手一扬,一枚黑棋子应势而出,正入木三分地打在右手数丈之外的一棵银杏树干上。黑影闪过,一张面色苍白,神情木然的脸便晃到了他们的面前。
“我还道是什么小喽罗,居然净元四大长老中的‘棋’‘琴’两大长老都到了!”傅放虽然已从那黑色流水纹得知是净元宫下的手,但此时心下一沉,仍抱手冷笑道:“是荆之扬让你们来的,还是你们自己贪欲横生?说!”
若算辈分,傅放与那四大长老应是同辈,但由于在宫中三位护宫的地位要高于四位长老,因而傅放与棋长老吴杉说话时也就不甚恭敬。
听傅放如此说话,吴杉倒也不着恼,冷笑道:“傅放,我取‘披霞阵’,与你何干?”由于荆之扬的命令,虽然傅放与两位长老都互知身份,但也不能透漏口风。因而吴杉对傅放也直呼姓名,并不称其为“游护宫”。
“吴长老在江湖上有名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却不知下手目标出自何处么?”说到此处,傅方手中扇子缓缓打开,翻了几翻,便向吴杉飘去——正是倾城一门的绝技,紫虚扇法之“菊式”。
傅放手中的武器紫虚扇是当年倾城一剑袁蔚的爱物,不仅做工精致,也是上好的神兵利器。扇上独有的紫虚扇法从易到难共有六种招式,分别为竹式,兰式,梅式,莲式,菊式,牡丹式。从竹式的简洁有力到牡丹式的精妙繁复,变化之间也有无穷奥妙。而当年倾城一剑仅以一把扇子扫平恶贯满盈的曹家寨之事也曾被江湖一时间传为美谈。如今,这把扇子便传到了傅放手中。
至于那“披霞阵”棋盘本也出自倾城山,所用木料乃是全天下做棋盘材料中最好的,相传原是前平安朝皇宫之中的御用物品。数十年前,由袁蔚本人送给凌霄派的祖师伍凌霄作为寿礼,但不知为何渐渐失去踪迹。最近忽然传闻出现于翔云谷,却又被辗转保送给了碧幽郡。袁蔚本人目前虽然下落不明,但傅放却一直心怀此事。他虽并不是想收回棋盘,但总想重新交还凌霄派,了却家师的心愿。
吴杉兵器也不出鞘,身影几晃便到了十步开外,施施然笑道:“出自何处我也没有兴趣。但你们也不想想刚才那琴声的来源现在到了何处么?”
胡小和猛然间醒悟,忙向放物品的小车奔去,卸下车底夹板,却刹时白了脸色:“糟了!”
傅放远远听见胡小和惊呼,脸色不改,反而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道理我们俩不知道谁更懂得些?”
话音未落,那边听得琴声又至,但听音乐已是换了惊惶的旋律。
吴杉面色惊变:“有诈?!”
微微风声,童谅已是轻飘飘地落在了傅放的身边,手中抱着的,正是那真正的“披霞阵”与名琴“涌泉”。
“果然啊傅放,你真的是与童少岛主在一起吗?”吴杉看出了来者的轻功身法正是大名鼎鼎的“踏波行”,微微笑道:“这么说,我这回居然是失手了?”
“我与他在一起又怎样。何况有我与踏波居士坐镇,你失手也不是什么难看的事。”傅放冷冷道,神态间是满满的自信。
“不过,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早为好。”吴杉豁然转了脸色,抬首道:“你们以为我们放出信来这么些天,是故意让你们休养生息的吗?我早说过,这次劫镖我是势在必得!”
一言既出,詹大春与胡小和皆是大惊。两人与其它镖师暗暗提气,发现竟是无法运动。胡小和气的几乎是破口大骂:“他XX的!你居然在我们的身上下了化功散!”
“解药拿出来!”傅放也怒了,眼中精光暴起,手中扇子已是划了过去。到了半路,却被童谅一把拉住。
“别急,先看看情况!”童谅附在傅放耳边低声道,那种他特有的清冷嗓音却立刻让傅放冷静了下来。
“你想怎么样。”傅放稳住身型,面对吴杉,冷然道。
“若是比武,嘿嘿,我不便与你动手,又不愿以长欺幼与少岛主动手,所以只好另想胜负方法——就用踏波居士手上的东西如何?”
“棋盘与琴?你想怎么比?”傅放负手而立,夜风带起他头上的发带与散落的碎发上下飘动,蓝色的衣裳下摆在真气鼓动之下也微微浮起,虽然也许并不占上风,但他依然顾盼神飞的模样与满月的月光相映衬,优秀的让任何人都移不开眼——何况是一直站在他身边的童谅呢?
就为了一张棋盘?就为了两个交际平常的朋友,你就可以毫不顾忌的出手吗?你的标准到底是什么?面对傅放在他面前难得的严肃表情,童谅一时间迷惑了。也许是因为其实他的江湖经验并不深,也许是傅放这个人让人在与他交往之后越发难懂,总之,童谅觉得傅放给他感觉就像一张网,而这张网已然渐渐覆在了他的身上。他,无法逃离了……
不对,这种感觉不对!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但是,他究竟忘了什么……?
他之前已经无数次的问自己,当日醒来他叫傅放可以不必遵守那个约定送他回岛究竟是不是他的真心话。目前看来,在经过了一系列的心灵波涛时候,他大约确定了:不是的。
不是的……
这么想着,童谅忽然觉得心口一阵不适,暗暗运气,也发现真气有些阻滞。童谅皱眉抬头,却发现傅放与吴杉已在那张“披霞阵”前坐下,傅放右手执白子,左掌却是一抬,飘了过去。
吴杉要阻止傅放下子,而傅放也要阻止对方的黑子落在棋盘之上,乃是将文斗与武斗相结合的方法。傅放左手卸下吴杉劈过来的几掌力道,一招大漠孤烟,从下往上抬起,直攻对方下颌。
就在这时,童谅一声清喝,两人同时住手,回望向他,不明其意。
只见童谅直向吴杉走去,抬头冷冷地道:“若要下棋,还是让我来吧。”说着,他轻轻推开傅放,在吴杉对面坐下,拈起一枚白子,也不放下,而是直视吴杉面容,清声道:“你再仔细看看,看清楚,我是谁?”
清朗的月光洒将下来,把童谅俊秀白皙的面容照地无比清晰。吴杉端详了半晌,突然一声大叫。
“你……你是踏波居士,你居然就是……!”
“你没忘吧?你的棋艺是谁教的?”
吴杉把手放了下来,眼睛直楞楞地盯住童谅的脸,喃喃道:“莫非,你就是那个少年?”
童谅并不点头,也无言语。他只是坐在那里,乌丝顺夜风随意翻飞,双目亮似星辰,白衣素带,不若凡间人物。
吴杉刹时便想起七年前的往事来。当时他还未加入净元宫,而是小有名气的侠盗,但对围棋已入痴迷境界。一日借宿于一家靠近东庆海小镇中的简陋客栈。是夜深时,只听得自己房间左右两边的房里同时传来传音入密的声音。他本是盗贼,这偷听的工夫自然是一流,什么样的传音入密都难不倒他。他心下好奇,便运起功力去捕捉起双方的对话来。谁知仔细一听,这两个声音却是在对弈围棋。只听一个较为年长的声音道:“我开手下在左下角小目。”接着一个较为稚嫩的少年声音道:“我下在右上角星。”青年道:“右下角星。”少年道:“三八路。”……“十一八路,扳。”“九六路,小飞。”……待到了一百九十三手的时候,那青年道:“你已输了,我胜你九子。”
吴杉听了半夜,额上汗水早已是津津而下。他二话不说,连忙下床请教。只见那两位隔房对弈的高人一人为年轻俊朗的青年,另一人却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眉清目秀的少年。见他诚心求教,那少年望向青年,语气迟疑:“师兄……”青年道:“小师弟,反正我们与他素不相识,说了也没什么。师父常言‘有教无类’,你就随便讲个几句与他听听吧。”那少年点点头,便随意指点了他几招。青年笑道:“你有了这些,便可走遍天下了。我保证现在天下年纪与你相仿的人中只有五人在你之上,不过十年之后就难讲了。”
之后,吴杉棋艺果然大进,五年内连败数大高手,并赢得了“棋长老”的称号。从此他便对那师兄弟二人感激不尽,但寻访遍地也不知其二人真实身份及下落。而谁知当年那少年居然就是现在闻名天下的踏波居士?
“你就是那少年……那,那位青年少侠是……”
童谅淡淡开口:“是我大师兄。”
吴杉跌坐在地:“原来竟然是天同门下长徒,‘十全君子’东方旭轩么……”
傅放与詹大春等人见得此景,不知其奥妙,也一下子没了动作。
但见童谅缓缓走近吴杉,面上浮起浅浅笑意,云淡风清地道:“如此,你还是想较量么?”
吴杉脸色死灰,跌跌撞撞后退几大步,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傅放见此情况,面容陡然松懈,笑道:“吴杉,你运气不好,这会终究是要失手的了。”但是话音刚落,却见童谅又一步上前挡在傅放身前,朗声道:“不过,琴长老似乎还是不服啊。难不成还对那‘涌泉’没有放弃么?罢了,你想如何且尽管道来。”
童谅把话语用内力随风送出,但四下里却并无人应答。
忽然,远远的传来了琴声,那琴声似乎悠远宁静,但却暗含着隐隐杀气。不过,这杀气现在却只有通晓音律的傅童二人能听出来。
琴声忽高忽低,似是在诉说什么。半晌,童谅点头道:“我懂了。还请前辈出题。”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在一旁一头雾水的詹大春与胡小和却是弄不懂了,转头向傅放询问道:“刚刚……这都是怎么回事?”
傅放解释道:“刚才琴长老弹的曲子的意思是让童谅通过他之后所弹的曲中听出所出何处以及他想表达的情志。假若他可以全部听出没有错漏,对方就认输。简单来讲即是如此。”
这种以声传意的功夫本就十分艰深,傅童二人凭着自己的积累与理解,竟可听懂乐中表达的确切意思,实在是叫人叹为观止。而詹大春与胡小和都是完全的武人,这种比赛方式自是他们所不曾见过的,只有摇头称奇,半信半疑。
待傅放解释完毕,那边的琴声已经响起来了。先是一阵散乱的拨弦,宫调骤起,如泣如诉。其后,曲调更转低下,似有若无,如少妇嘤嘤哭泣,直至最低完全听不见。突然,激昂的乐音乍破,正如怒海狂潮汹涌澎湃,刹时风云变色,草木含悲;但是,最后一切似又归于冷冰,凝塞不畅。最后一个滑音,这段旋律算是告一段落。
这乐音一停住,连傅放都不禁为童谅捏了一把汗。但见童谅缓缓睁目,脸上却是胸有成竹的神色。
“听说净元宫琴长老有‘琴仙’之名,如今闻来果真名不虚传!《沈湘》诉怨,《楚妃叹》表愁,《易水》抒怒,《琴操》感悲,这四段乐曲分别表达四种不同的情境,却被您巧妙的糅合在了一首《别鹤操》中,在下实在佩服!”童谅清澈的声音在同样清澈的夜色中回荡,仿佛是一朵在月下静静绽放的白兰,清醇绝俗。
听得此话,四下里默然无声。傅放不禁为童谅的才学倾倒,吴杉更是无法言语,而詹大春与胡小和则是彻底傻了。
乐音全部停了下来,听得有人长叹一声,道:“少岛主您过奖了,甘拜下风的该是在下才是啊!”顺着话音,只见一位身着灰袍的人从重重树影中走了出来,容貌有棱有角,眼睛狭长,年约三十多岁,双手抱着一张通体黑亮的五弦古琴,想必就是净元宫的“琴长老”越逸了。
“在下苦心研究数年,才把这些曲子融合谱出这首特殊的《别鹤操》,没想到竟被踏波居士你只听一遍便一语道破了。以前我总道:琴士不易得,知音亦难寻。钟期不可遇,难辩曲中心。而现在……我不如你,不如你啊……!”越逸摇了摇头,无话可说。
童谅微微挑眉,不动声色地道:“前辈这么说,那便是折煞晚辈了。在下不过是凭着一点小聪明,不值得一提。不过……”童谅话锋一转,“感谢您使出绝技,为我们送上了如此精彩的一曲。晚辈不才,斗胆也同样抚上一曲作为回礼,就用这手中的七弦‘涌泉’,与您的五弦‘飘风’呼应,不知您意下如何?”
那越逸本是爱琴成痴,现在见童谅不仅马上说出自己爱琴的名称,而且也要弹琴,还是用上古奇物‘涌泉’,自然满心欢喜,道:“那是甚好!”连自己原本来此的目的都忘记了。
童谅转头以询问的目光望向两位镖头,詹大春与胡小和连忙答应:“踏波居士您尽管弹,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有我们……啊不不,您弹怎么会出事情呢!”
于是,童谅便席地而坐,将琴置于盘膝上,右手随意一拨,只听得声音如同山涧流泉,清透无比。一声叹:“果然好琴!”便左手一按,右手五指就如在琴弦上舞蹈一般,悠扬的乐音便翩然飞出。
童谅所弹琴曲名为《南风》,乃是表现身居庙堂而心忧天下的忠臣心胸广博的情怀的。事实上,童谅的父亲童洋本是太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的表兄。假若当年没有发生建平宫变,他便应是当今皇帝,而童谅是其唯一子嗣,自然就会是太子。因而说童洋父子都有胸怀天下的气质也不为过。而江湖上也都知道童谅在佛学上造诣精深,心胸广大,从这层意义上说,他所弹的这首《南风》也正是他本人情怀的写照。
风在高远的空中流过,引得乱云飞扬——童谅的琴音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正是这么一幅景象。但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到的是,从他的琴声中传达给众人还有着一层淡淡的别样情趣。
越逸被称为“琴长老”,又是“琴仙”,钻研琴技已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但是这却偏离了弹琴抒怀自娱的本意,过于在技巧上纠缠,为琴而琴,从而失去了琴最纯朴的表现魅力。当听到童谅的手刚在琴上弹拨的一刹那,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是输的一败涂地了。
一曲弹完,如水银泄地,余音绕林,引得傅放与众人都是悠然神往。而当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吴杉与越逸却都已不见踪影,只在地上留下了化功散的解药。
傅放拣起装解药的小瓶,忙让詹大春等人服下,转头笑道:“他们倒也都是守信之人,知道自己输了,就都很识趣,愿赌服输……童谅!”
傅放刚把目光转向童谅所在的方向,就正好看到他脸色苍白地将琴一推,斜斜倒向一边的情景。
第八章 灯火荧荧归路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