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放一声惊呼,抢前将他身体扶抱在怀。只见他脸色白似寒霜,呼吸微弱。傅放忙探他脉搏,发现真气无端凝结,阻碍了全身经脉畅通,于是连忙用手抵住他的前心,将身上深厚精纯的内力输入,助其打通淤积的血脉。
好在童谅发作并不厉害,只是片刻他便醒转,见自己竟是躺在傅放怀中,面上也无甚表情,只是软软伸手推开,但瞬间却又捂住心口。
“你,你究竟这是怎么了?”傅放一脸惊惶讶然,不由问道。
童谅挤出一个笑容,道:“其实没什么……我想可能是身上余毒未消,或者是解药的什么副作用吧……不要紧的。”
“哪里不要紧!你看看自己的脸色!余毒未消……南茜这半吊子医生!”傅放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也是紧张如斯,不似往常。
童谅却没再看他,轻轻挣脱,淡淡道:“我真没大碍。你可别随便说医仙的不是啊!她的用心你不也是看在眼里的?”
“可是……”
“不要紧了。”童谅站起身来,似乎对于傅放的关心无动于衷,只是径自拍了拍身上树叶,转身足下一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叹霜坡。傅放在他背后楞了半晌,见他态度突然冷淡,也不知其意,只道他性格孤僻,天生淡漠。
“舍利弗言,天止此室其已久如?答曰,我止此室如耆年解脱。舍利弗言,止此久耶?天曰,耆年解脱亦何如久。舍利弗默然不答。天曰,如何耆旧大智而默。答曰,解脱者无所言说故吾于是不知所云……”
童谅闭眼盘膝坐在客栈的床上,即未运功,也非疗伤。
他在念佛。
对他而言,不管是背诵佛经或者参悟佛理都已是一种习惯了。
这个习惯,他已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向来只要自己内心激动不适的时候,闭目修佛直到心境平和,什么痛苦与不适就都会消失。
但是,现在的他又为何会痛苦呢?
“天曰,言说文字皆解脱相,所以者何?解脱者不内不外不在两间,文字亦不内不外不在两间。是故舍利弗,无离文字说解脱也,所以者何?一切诸法是解脱相。舍利弗言,不复以离淫怒痴为解脱乎?天曰,佛为增上慢人。说离淫怒痴为解脱耳,若无增上慢者……”
他从在心中默念佛经,渐渐背出声来,而心里却越念越乱。
解脱,解脱。究竟什么是解脱?他已经解脱了吗?
隐约地听到隔壁轻轻开门关门的声音,他知道,是他回来了。
这么晚才回来,大约是被那两位镖头拖住,喝酒去了吧?自己也没行礼照面,就先一个人回转了来。行事匆忙无序的不像以往素来彬彬有礼的自己——或许,是逃回来的也说不定。
虽然确定是他回来了,但隔壁房间里还是很安静。大约是为了不吵醒别人而特意控制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吧?他就是那种人,面上开朗大方,洒脱随和,但心思却也细密的紧。这些天来,对自己也是一直关心有加,如同多年好友一般的对待,这些不都已看的太过清楚了么?
他忽然想起,那个人原本与自己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一开始就说过,他可以不用遵守那个连自己都已经忘记的约定的。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佛说,淫怒痴性即是解脱。舍利弗言,善哉善哉。天女,汝何所得以何为证辩乃如是。天曰,我无得无证故辩如是,所以者何?若有得有证者即于佛法为增上慢……”
童谅一字一字地背着经文,用力地像是要把那每个字都在嘴里咬烂了再咽下去。
第二天,婉言谢绝了上门来挽留再多聚会几日的詹大春与胡小和,两人即又上路。因为已经退了包船,而江上船家依然惧怕洪水而不愿意再开船,再走水路已不可能,两人合计了一下,干脆买了马匹,改走陆路。
童谅本就寡言少语,与江湖人士也都没有深入的交情。武林大会之后因与傅放渐渐交厚,受其影响而逐渐开朗,但是最近忽又不再多话,对他也是冷漠生疏,让傅放百思不得其解。考虑再三,还道是因为自己有时说话太过放肆而惹他不快,或因为他本性如此。虽然谈笑关心依旧,但傅放已常常暗中提醒自己不可越矩,加之此时两人都没有了以前那种游山玩水的兴致,之后马背上的路程,两人也就没有作什么做太过深入的交流。
一路无话。
两人沿着平澜江南岸一路东行又到了泪泊湖畔。待进了碧阳城,童谅忽然开口道:“傅放,你能不能先去找家客栈随便住了,我们停留几日再走?”
傅放这几日来都没跟童谅好好说上几句话,心下正有点闷的慌,见童谅主动开口,还道他又是起了游玩的心思,便笑道:“好啊。我们这两天一直赶路,我正想好好休息一下。要不我们把马匹行李放了,到泪泊边的九会坊去坐坐?我知道那里的银鱼做的是天下一绝……”话刚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童谅一向吃素,又见他表情没有一点新鲜神色,便自觉无趣地住了口,尴尬地笑笑:“啊,对不起,我是说……”
“无妨。”童谅的脸上竟又浮起了一丝笑意,接着沉声道:“我有一个地方想去。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就一起去那里坐吧。”
“哦……好。”傅放神色不定,想问什么又没有问出口。他想顺口问童谅要去哪里,但是想到一路来的相安无事,不想一句话问的不好又把两人关系弄的更冷,于是硬生生咽了下去,只是点了点头,之后便寻了家客栈,要了两间房,安顿好之后自己先随便逛去了。
童谅要去的地方其实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所在,而是千年古刹,也是江湖上执牛耳的武林泰斗清林寺。
清林寺原名泪佛寺,此寺不仅由于其在武林中的地位,也因一个传说闻名。相传当年佛祖四处云游,感慨天下苍生受苦受难,来到此地,终于泪流不止,就形成了中原第一大淡水湖泪泊。而那个传说是当年佛祖最初做庵结庐的地方,也让当时只有几个茅草小屋的小小寺庙成为了远近善男信女争相供奉之地,从而让清林寺渐渐成为天下第一名刹。而寺中的佛泪泉相传是佛祖的第一滴眼泪掉落的所在,地下泉水源源不断的冒出来。此泉泉水极其甘美,被喻为“天下第一泉”,是泡茶之水中的极品。
清林寺方丈明净禅师不仅在江湖上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同时也是围棋及茶道方面的学家。他佛学精湛,童谅在未出岛时便对他十分景仰。出岛之后,又常常拜访,与他竟成为了佛学及围棋方面的忘年交。此次童谅参加武林大会,但在落云峡因时间较为紧迫没能特地拜访,而现在清林寺众人已先行回寺,他是非得走一遭不可了。
清林寺长年香火旺盛,游人众多。童谅也没事先通报,只是孤身一人混在许多香客游人之间循石级而上到了山门口,却远远见到门口早就站着一个小沙弥,一看见他就跑过来,合了个什道:“童居士您终于来了,我家师祖已经恭候多时了。
童谅微微一笑,脸色平静,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同样回了个草礼,道:“那就劳烦小师父带路了。”
到得后院禅房的院子,童谅一眼就看见在那起码有四百年树龄的大柏树下,坐着一位须眉皆白身穿灰色袈裟的老僧,正在摆弄那十九路棋盘上的纵横阡陌。童谅走近身前,他眼也没抬,直接站起身来合什道:“阿弥陀佛,童居士你来了。”
童谅深深还礼,道:“不敢劳烦明净大师您久等。晚辈来迟,在此赔礼。”
明净朗声笑道:“哪里哪里,你来的正好。快快坐下,来帮我看看这局棋下面怎么走?玄相,上茶来。”
童谅也不推辞,便径自坐到对面,细细观察起棋局来。
“黑子白子的四角四边的棋型都做的很好,但在盘面中心纠缠散乱。现在倒是已经看不出经过些什么招数……不知大师您使的是什么子?”
“哦……我也不知道自己使的什么子,我就随便放放黑子,再放放白子就成这样了。”明净朗声笑道,好像在说一个什么玩笑——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在开玩笑。
童谅皱起眉头,欲言什么,却被对方打断:“踏波居士,你只是看见了盘面的样子,却没有看到内里的含义吗?”
“……?还请大师赐教。”童谅的脸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但见到这种表情,明净的内心却是“咯噔”了一下。
“我且问你,何为入不二法门?”明净脸色一正,把话头转到了佛学上面。
“……见垢实性则无净相顺于灭相,是为入不二法门。”童谅略微低吟,沉声道。
“不动则无念,无念则无分别。通达此者,是为入不二法门。”明净抚须道。
“若知一相即是无相,亦不取无相入于平等,是为入不二法门。”童谅应对有道。
“若离一切数则心如虚空。以清净慧无所碍者,是为入不二法门。”明净话中有话。
“住正道者则不分别是邪是正。离此二者,是为入不二法门。”童谅不知其意,仍旧道。
“若知眼性于色不贪不恚不痴,名寂灭……若知意性于法不贪不恚不痴,是名寂灭。安住其中,是为入不二法门。”明净长叹一声,起身离座:“善哉善哉,命中有数,不可解也!居士,你好自为知吧。”
童谅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但好像又有点明白。
正思想纠缠间,小沙弥送了茶来,不见明净,问道:“方丈师祖呢?”童谅手指禅房方向,道:“他刚刚进去。茶……就麻烦你给他送进去吧。”
“哎呀,这可是上好的觉青龙井啊!那我端进去吧。对了,居士你……”
“我……在下已经拜访过了大师,还需要赶路,就此别过了。”童谅一听那茶名,忽然间面容一片苍白。
“哦,那我送您出去吧?您好像脸色不好啊……”善良的小沙弥说。
“不用了,多谢你好意,我可以的……”童谅挤出一个微笑,转头便走。
童谅脚步踉跄地出了山门,一路上口中念念有辞:“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识即是空非识灭空识性自空。于其中而通达者,是为入不二法门……空即无相无相即无作。若空无相无作则无心意识,于一解脱门即是三解脱门者,是为入不二法门……”
觉青茶,绝情茶也。明净早就发现童谅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心思了,劝他早日脱离此道,不恋不痴,莫恋莫痴……
童谅啊童谅,你终于沦落至此了吗?
酉时左右,傅放回到客栈,敲敲隔壁的房门,但应声来开门的童谅的样子却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你事办好了?”傅放咽了一口口水,发现童谅脸色惨白的吓人,澄明的眼眸中深邃地看不见底,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水深火热的洗礼。
童谅目光复杂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傅放,用冷冷的声音沙哑地回答:“好了。你有事吗?”
“没,没什么了……”傅放见童谅这个样子,哪里还敢说出什么建议与要求来:“你……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还是那些个余毒……”
“不是,只是有点累。你若有事便说吧。”
“我真的没事,那你好好休息。”
傅放再清楚不过的知道童谅是在说谎。以他的内功修为,怎会轻易因为一点旅途劳顿就累至脸色苍白呢?见他又是面无表情,傅放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如果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的人是和任予,他必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但此时在他面前的人是童谅,根据傅放自以为对他的了解,断定现在如果问的太多定会招来他的不快,于是决定知趣的撤离。
“哦。那你也去休息吧。”童谅点了点头,伸手推门。
突然,傅放的心底闪过一丝莫名的东西。他不想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童谅的面容消失在那冰冷的门板后面,不想与他结伴同行却连话也说不到几句,不想看着他脸色苍白明显是在受苦的样子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不想……
神使鬼差的,他突然伸手架住了已经合了一半的门板,把头向他尽量的靠近,带着一点点犹豫的口气,问:“晚上一同去九会坊吃饭可好?”
九会坊,会九方,笑迎天下客。
童谅坐在窗边,扭头把目光投向远处烟波浩淼的湖面,看见红似血泊的夕阳渐渐无力地阵亡在遥远水天相接的地方,挣扎着发出最后的红光,把湖面乃至面前的人都染上了一层似金非红的奇异颜色。天空似乎是被胡乱晕上了各种颜色的宣纸,惹得整个湖面都色彩混杂地氤氲在潮湿的水气里。
“菜都快凉了,你怎么不吃?”
听到对面的人这么提醒自己,他才艰难的把自己的目光收回来,出于礼貌把它放在了面前几乎整个身体都变成金色的人的脸上。
那种金光太过耀眼,究竟是太阳照在他身上,还是因为他就是太阳?童谅即使回过了头,还是让脑中的思绪停留在了这些无聊的问题上,几乎忽略了对方的问话。
“啊,你刚才说什么?”终于觉得再这么走神是说不过去了,童谅才调整好双眼的焦距,象征性地回问了一句。
“唉……”傅放有些后悔硬是把童谅邀出来吃饭了。后悔的原因不是因为童谅心不在焉的态度,而是太过突然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那种冲动。
“对不起……”忽然,童谅轻轻发话了。
“啊,没什么,是我不好。你现在没什么精神我还……”
“不,是我……”童谅话刚讲了一半却突然住了口。两人间气氛重归诡异的沉默。
两人各怀心思,傅放一筷子一筷子吃着九会坊闻名天下的菜肴,却味如嚼蜡。而童谅动也不动,继续研究窗外已经落下的夜幕。
“二位,这是最后一道,本店的招牌菜,九味银鱼。是精选泪泊湖特产……”小二一边上菜,一边径自滔滔不绝。
“好了,你下去吧。”若在平时,傅放肯定会跟小二随便说笑几句,给他下下小绊或是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是现在,他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随便摸出几个铜板丢了便让他下去。
“来,不管怎样也得尝尝这个菜。这鱼只在泪泊一带生长,肉质细白若银,因而得名‘银鱼’。本应是春天的银鱼最为鲜嫩,而现在虽已是仲夏,但这个店里做的味道还是很不错的。”傅放夹了一大段鱼肚子放到童谅面前空荡荡的碗里,而把鱼头与尾巴放到自己的碗里。
“吃啊,很贵的。”
“哦,谢谢……”童谅愣了半天,终于低头拿起了筷子。
傅放先从尾巴上挑了一点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品着味道:“果然不错,又香又……”突然,他脸色一变,疾速伸手打掉童谅手中无意识间夹起的一块鱼肉,接着吐出口中残存的肉渣。他忙站起身来向楼下的街道望去,都是行人在川流不息,哪里还有可疑人影?
这下童谅再怎么走神也察觉不对劲了。他见傅放脸色青白,心下大骇,忙道:“你怎么样……”结果又是一种又痛又堵的感觉涌上心脉,让他不由捂着前胸跌坐在位子上。
这下轮到傅放担心了:“怎么了?你吃了吗?”
“不,我没有入口……倒是你的脸色……你吃了……”童谅忍住强烈的不适,抬头望向傅放,却发现刚才的那一阵青白正从他的脸上慢慢退去。
“你,你怎么……”
“我没事。你又不舒服了吗?”傅放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
童谅摇了摇头,四下望去,只见刚才他们太大的动作已经引起了其它食客的注意。傅放不动声色地扶起童谅,留下银子,迅速离开了九会坊。
回到客栈,傅放就开始尽快收拾行李。童谅没有多问,也回房去收拾。他早听说傅放三年来一直不停被觊觎那幅传说中的“倾城图”的人追杀,今下倒是第一次碰到。
两人结了房钱,快马加鞭地离开了碧阳城。
“刚才那是……”见傅放神色如此凝重,即使是不爱管闲事的童谅也不由动摇。
“沁玉露。服下一滴就可使人全身收缩僵硬,死状惨不忍睹。”傅放冷淡地道,完全不像方才就吃过下了这种毒的菜。
“那你……”
“我说过了我没事。”在颠簸的马背上,前途凶险,但傅放竟轻松地笑了出来。
“……你常这样?”童谅有些不可思议。
“也不是很多次。一般说来也就是三天一小斗,五天一大险,早习惯了。现在将近两个月都没人来找过麻烦,还真有些不习惯呢!不过,果然用真面目在武林大会上露脸不太明智啊……”傅放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