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经历过多少水深火热的艰险才能坦然面对的状况!童谅听出那笑声中说不出的辛酸苦楚,一时间无法言语。
“但是,连累你了,对不起。”傅放转头,颇带歉意地道。
“没关系,你刚才不是救了我么?”童谅一时间不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只有淡淡地道。
“你还是不要再跟我这么一个时刻会遭来杀身之祸的危险人物同路的好啊。”傅放长叹一声。
“不要紧。”童谅把后面一句讲出来太过暧昧的“我不介意”吞了回去。
傅放笑了,他没有转头再看童谅,但漂亮的唇型却弯出了一个无比完美的弧形,连带整个面容更加神采飞扬起来。
纵马奔驰了半夜,月已上中天。两人为了不引人注意,并没走官道而是在茂密的山间树林中择道而驰。云很浓,空气里只剩得那半轮下弦月凄冷的光模模糊糊地洒下来,惹的整个树林都陷进了一种阴险诡异的氛围中。
傅放扬起马鞭,但忽然觉得四下里不对劲。刚想驻马查看,就发现身下骏马一声嘶鸣,竟向前倒了下去,让傅放一个重心不稳向前飞出。他咬牙使出“燕翔六式”中的“燕抄水”身法,在空中迅速稳住身型,接着又轻又稳地落在了地上。
他连身上尘土都来不及拍,忙站直身子,焦急地四下张望:“童谅!你在哪里?”
“这里。”远远传来童谅清淡的声音,傅放忙上前,却见童谅站在他自己那匹也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马面前,低着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傅放扒了扒马的眼睛,又闻了闻那马口中白沫的气味,脸色骤然一紧,二话不说,拉起童谅的手就跑。
童谅有些莫名其妙地被傅放拉着跑,虽然被他牵着的手温温热热非常舒服,但心下还是有点哭笑不得,因为这样两人一起跑是绝对没有分开各自施展轻功来的迅速。于是他想挣脱,便道:“傅放,你放开我,这样反而跑不快啊!”
“不行!你一定要跟紧了我,我不能放手。”
“可是……”
“看来他们在我们到九会坊之前就盯上我们了。马中的毒是无色无味的龙川散,这种毒服下的时候如果没有经验人是根本察觉不到的,然后起码要过三个时辰才毒发,而发作的时就没救了。他们成心让我们骑马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然后好动手动得不着痕迹……”
但傅放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像是机括发动的轻响,四下里刹时射出密密麻麻的剑雨。两人分别展开各自的轻功绝学,躲避自是不难,但一直牵着的手却势必要分开了。童谅的手被傅放猛然甩开,虽然心知是为了他的安全,但还是心下一沉,竟然瞬间一直从手冷到全身,甚至打起颤来。
“是哪位英雄,请速速显身吧!偷偷摸摸,又算得什么作为!”那边,傅放刚刚稳住身体,定了定神,便放出声道。
“呵呵……呵呵呵……”突然,只听得树林里传来几声桀桀怪笑,瞬时塞满了空气。那笑声里暗含劲力,傅童二人忙运功阻挡。
正闭眼运功,童谅却突然提气闪身到傅放的身旁,低声道:“你有没有闻到沉水的气味?”
“什么……沉水?”傅放也睁开眼睛,不解道。
“这种香料可不是一般人用的起的啊。”
“沉水,沉水……啊!我想起来了!那袭击我们的人果然又是……”傅放神情一冷,却马上冷静下来。他当下伸手取下腰间从不离身的笛子,吹了起来。
笛子是傅放的第二件武器。笛名“清音”,原本也是袁蔚之物,后被送给了他。那笛子本身是件奇物,由最坚硬的“坚竹”经过特殊加工制成,强度堪比丐帮帮主信物“绿竹令”。而笛子通体碧绿,远远看去竟似翡翠做成。笛上所奏的“清音曲”是可破解世上一切音波功的厉害功夫,先前傅放用来破越逸琴声时用的就是这支笛子。
笛音一出,笑声立破。傅放放下“清音”,也冷声笑道:“我还道是哪路英雄,谁知又是旧相识。净元宫的好部下,林星石,快给我滚出来!”
那发笑之人见自己笑声被破,又被傅放道出了姓名来历,只得现身。冷冷道:“你怎知是我?”
“你所用的的毒——龙川散是璇玑门的独门毒药,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被俞曾那老匹夫盯上了,不过后来发现你身上的沉水香味——沉水是修宫主最爱用的香料,我在净元宫之时就觉满宫都是这种味道,长期闻下来刚才竟未辨认出来。不管是荆之扬还是亦英,只要是从净元宫出来的人身上都会有这种味道。现在你明白了吧,出身璇玑门的净元宫溯冰堂香主林星石?”
“哼,不愧是我们的游护宫啊……”
虽然童谅已知自己身份,但傅放还是不喜别人当众道出自己与净元宫的关系,眼神不觉一冷,道:“你忘了规矩吗?我……”
傅放的话音未落,就见另一边又缓缓走出一人,却是之前见过的棋长老吴杉:“又见面了,游护宫。童少岛主应该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吧?”
“知道又如何!”傅放知道这回来者不善,心下一沉,苦笑道。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这回逍遥二护宫对我们千叮万嘱要将你带回总坛了,另一个命令嘛,就是……”吴杉望了眼童谅,目光骤然变冷:“杀了童谅!”
“什么?!”傅放大惊,不由得喊出声来:“亦英与荆之扬跟他又无怨无仇,凭什么要杀他?”
“啧啧,果然……”林星石在一边叹道。
“什么果然……”傅放还欲说什么,就见那林星石已不再多言,手中烂银打制的双钩已然攻向童谅。傅放心下一急,就要出手,却听得背后呼呼风声,下意识的手中“紫虚”已挡将上去。
“吴长老,我自知不是您判官笔的对手,看在我与净元宫的关系,您就放过我吧。”傅放无奈,低头苦笑道。
“好说,好说。要我放你倒也不难。只要你老老实实地随我们回净元宫,站在一边也别妨碍我们完成任务,我们绝对不会动你……”
吴杉话未说完,就发现傅放的气质忽然变了。若说之前他给人的感觉是冬日里的暖阳的话,那么现在他就是凛冽的寒风。只见傅放眼中精光大盛,手下骤然变招,乃是“紫虚扇法”中的“梅式”。
“紫虚扇法”的六种招数中,竹式简洁有力,志在制敌;兰式温顺收敛,志在防御:莲式圣洁脱俗,志在手下留情;菊式清爽逸然,志在比武,点到为止;牡丹式翻覆精妙,志在形美。而梅式则是阴险狠辣,出手必伤人性命。不管是袁蔚还是傅放,在使这套扇法的时候一般都避免使用“梅式”。而现在傅放目光凌厉,招招出手皆直指吴杉命门。吴杉心下大骇,忙不再言语,专心对招。
那边,童谅的“无雨”剑已然出鞘,与林星石的双钩猛然相撞,火花骤出。只见他一招龙腾九星出手,向后翻跃在空中倒向林星石连刺九剑,笼罩他全身命门。而林星石也不是省油的灯,手中双钩使地密不透风,只让人眼花缭乱。
童谅的“飞星九曜”共分前曜、中曜、后曜三路。前曜三招星没曙光,星河月影,流星赶月比较温和;中曜的风雨星尘,星汉天翔,龙腾九星三招就相当厉害,常人一般已经抵挡不住;而后曜三招的星云乱舞,月沉星毁,星灭光绝就都是同归于尽两败俱伤的招式,轻易不用。飞星九曜的招式精奇程度已到天下一流,而现在即使使出“中曜”一路也只与林星石打了个平手,对方武功之高强也可见一斑。
事实上,净元宫中武功高强之人比比皆是。与此相比,武林正道列出的所谓兵器谱真真算是井底之蛙,自负无比了。
童谅眉头微皱,正专心对敌,却忽然瞥到另一边傅放与吴杉对招,吴杉一笔点向傅放檀中,不由一声低呼,手下招式一乱,被对方逮到空挡,双钩甩出勾住“无雨”,再向后一带,剑竟脱手飞出。童谅心知自己分心,但不解为何手劲与内力都退步了,连剑也拿不稳?
当下无暇多想,童谅双手平举,在空中画了个圈。只见那白皙的手掌带动点点月光仿佛停在他的指尖,从空气中凝出那么一个完美的光圈来。身上白衣因真气流动而微微鼓起,乃是他得意掌法“十式离相手”的起手式。
林星石见此情景,不愿以兵刃对手无寸铁之人,自负之心大起,竟也扔了双钩,一双肉掌劈了过去。
但是,他错了。
“诸佛智慧,甚深无量,其智慧门,难解难入,一切声闻、辟支佛、所不能知。所以者何……”只听得童谅清冷音色乍起,所念的乃是《妙法莲华经》中的经文,与此相对,手下使的也是十式离相手中的“法华式”。
“十式离相手”共分金刚式,般若式,华严式,摩诘式,法华式,六坛式,涅栾式,楞严式,大藏式,大乘式十式,都以佛经命名。其它功夫在对招时最忌出语分神,而“十式离相手”在使的时候却正需要口念经文才可带出劲道,可说是踏波居士童谅最适合也最擅长的招式。不过,其实使这十式离相手也并不是非要念出声来不可,但童谅却是不得不出声才可协助自己带出力道,更可心无旁骛,专心对敌。因为若不如此,一边傅放与吴杉的对招根本就让他无法专心致志。
童谅口念经文,手下光圈连飞,仿佛编织出了一个流光异彩的光之结界,将对手笼罩其中,刹时制住了林星石的霸道招数。
“如来方便知见波罗蜜、皆已具足。舍利弗,如来知见,广大深远,无量无碍,力、无所畏、禅定、解脱三昧、深入无际,成就一切未曾有法。舍利弗,如来能种种分别,巧说诸法,言辞柔软,悦可众心。舍利弗,取要言之,无量无边未曾有法,佛悉成就。”
童谅念到此,已用一式“法华式”就制住了林星石的凌厉攻势。只见他步法缓慢沉稳,手以四两拨千斤之势连卸林星石几处力道,就如布下天罗地网,让对手穷尽力气也翻不出如来佛祖的五指山。
“……佛所成就第一稀有难解之法,唯佛与佛、乃能究尽诸法实相。所谓诸法、如是相,如是性,如是体,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等。”
那一连串“如是”之时,童谅已手下轮点,逼得林星石连躲连退,但哪里躲的过?待到最后一个“等”字声音落下,童谅右手食指已点在他脐上神阕穴,拇指掐脐下气海穴。此二穴皆是人体要穴,这让林星石如何不倒?而随着最后一个发音弥散在空气中,那一路“法华式”也正好使完。
见对手已倒,童谅收了招式站稳身子,转身刚想前去帮傅放对敌,无奈忽然全身一僵,好像刹时失了全身内力,就要软倒。童谅咬牙支撑,心下大惊——不过一个多月,他的功力竟不止消退了两成。更要命的是,他全然不知自己内力究竟是如何消退的。对练武之人来说,手上招式虽在,但若是没了内力,那还不是废人一个?
那边傅放微微转头,见童谅已打败对手,略略放心。但他眼前精光一闪,那本应该昏倒在地的林星石竟动了起来,而童谅正背对着他!
“危险!”那一瞬间,傅放什么都顾不得了,一个飞身就要去推开童谅。而他这一动,身位也瞬间变化。吴杉出招来不及改变方位,一掌结结实实打在他紫宫穴上。
傅放受了这力道十足的一掌,身体飞出直向童谅所在。但同时林星石也正用尽力气,三支淬满剧毒的铁蒺藜直向童谅后背打去。
童谅听闻风声慌忙转身,却正好见到傅放倒在他面前,三个铁蒺藜三声闷响,正打进他背心。
第九章 醉过方知是人间
光……
白茫茫的光在眼前氤氲成一片混沌,仿佛还有什么人的容颜与光模模糊糊地混在一起。
他怎么了?他是死了吧……对了,这就是临死前看到的最后那束强光吗?是佛光么?但是,像他如此罪孽深重之人还会看到佛光么……?
正这么想着,他却渐渐睁开了眼睛。印入眼帘的是天边洒下朦胧淡光的月钩与被薄云笼罩的玄青色天空。
“你醒了?”忽然,伴随着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一个如夜色般幽幽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下意识地想一下坐起来,却发现手足无力,浑身酸软,只得尽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绀青布衫,面貌生疏的男子正坐在自己对面,盈盈含笑地看着自己。
原来,自己竟没有死么……?
渐渐的,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一切开始渐如片段般在他脑海里重现。忽然,他一个猛子坐了起来,惊问:“傅放!傅放在哪里?!”
“少岛主莫紧张,傅公子就在你身旁。”那男子神态谦和,话语平静。
童谅慌忙转头,就发现傅放正在自己身边沉沉睡着,面貌平和,猛然间吊起的心瞬间落了下来,发觉心中油然而生的感动竟让自己忍不住掉泪。他拼命忍住眼中泪水,却忽然头晕目眩,忙用一手撑住了地,待眼前金星黑雾渐渐散去,这才能抬起头来观察四处环境。
夜风吹过,身边树木发出哗哗的响声。他看着那个似乎是救了自己的男子,迟疑地开口:“……多谢少侠救命之恩!”但见那男子微微颔首,便忙行礼道:“在下童谅,请问……”
“踏波居士不必多礼,在下……居景声。”打断童谅话语,那男子维持着不变的淡淡笑意,沉声道。
“原来你叫居景声。”出乎童谅意料,身边傅放竟缓缓坐起,沉着脸色,语调冷淡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愧是净元宫的游护宫,果然一早便已醒了。”居景声也不惊讶,云淡风轻地道。
“你不仅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而且从落云峡开始就一路跟踪,虽然不曾对我们出手,现下又从净元宫人手中将我二人救出,但你究竟有什么目的?难道你也是为那‘倾城图’……”
“那个什么图我没有兴趣。不过傅公子你未免心机太过深沉了。你既然早已察觉我在暗中跟随,却这么长时间来不露声色,还依旧游山玩水,直到被净元宫出手才故意受伤引我出手,居某佩服。”居景声面目冷然,却依旧淡淡地道。
“哈哈,在下长年被人追杀,心眼么自然就多留了一个。若无理由,你不会随便跟踪我们。不管你有何事需求于我,若我们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定然不会让我们死在净元宫手下。说罢,你究竟有何目的?”傅放冷笑道。
“若我说我没有任何事情有求于你们,只是为了保护你尾随而来,你会不会相信?”居景声细长的眉目极为俊秀,气质儒雅不同常人。
“保护?那你为何假扮凤天厚在武林大会逼荆之扬现身从而引我出面,又在方家镇告诉我万全镖局遭人劫镖?”
听了傅放此话,童谅不由一惊。但居景声却面不改色,径自道:“傅公子好眼力。你又怎知凤天厚不是本人?”
傅放哈哈一笑:“不巧在下与凤庄主有那么一点小交情,知道他向来怕热。如今正是夏季,他必定会躲在北方明州别院避暑,怎会千里迢迢特地来到位于南方的落云峡?想必你是从白凤山庄开始就已藏在人马中伺机而动了吧。”
居景声低头也不多话,只是淡道:“不错。不过当时你可知荆之扬早已在武林大会四周布下人马,若不逼他现身,在场的江湖群豪只怕都已难防暗箭。”
傅放心下一冷,沉默许久,这才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荆之扬当真如此心狠手辣,但细细想来,这种事他却也并非做不出来。但居少侠又为何放出消息让我去截住琴棋二位长老抢夺二宝呢?”此时他对居景声的话语已是半信,又感其大度,不由换了称呼。
只是居景声并未正面回答问题,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傅放,道:“傅少侠,你有所不知,那‘披霞阵’上原有一个你师父留下的秘密。琴棋二位长老奉了荆之扬的命令,并非因为那二宝珍奇才欲抢夺,而是……”
“我师父?居景声,你究竟是什么人,又怎会知道我师父留下的秘密?”傅放听得那话,早已按捺不住,打断居景声的叙述,急道。
“正如傅少侠你与凤庄主有点交情,我与倾城一剑也有一面之缘。”见傅放如此急切,但居景声并不说明,话语中大有玄机,却是点到即止。接下来不管傅放如何询问,也只是七绕八绕,再不正面回答。
夜已深沉,见再也无法从居景声口中问出点什么,傅放知道对方必然身份特殊,不然如何知道这么多江湖上不为人知的秘密。但看他装束气质,却总与普通的江湖人士不甚协调,也不知究竟是何来历。傅放心下疑虑多多,但可以肯定的是,既然居景声出手相助,至少暂时对他们不会加害,于是也不得不按下焦躁,先静心休息养足精神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