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暂不去管径自闭目养神的居景声,而是转头去看一直坐在一边不发一言的童谅,却见对方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双眸清浅如水,已渐渐不似原先寂静深沉。
傅放大约知道童谅在想什么,便淡淡笑道:“是不是想问我们究竟是如何逃出来的……”
童谅低下头去,抿紧了嘴唇,迟疑了半晌,道:“我只见你被那人的毒蒺藜打到,后来便都不知道了……”
“那些铁蒺藜上并没有毒。”傅放看着他,勾了勾唇角:“我只说林星石是璇玑门人,并没说璇玑门人的暗器上都淬毒啊。我不过受了点皮外伤罢了。其实我所知道的也并不比你多,因为后来居景声便到了,接下来的事,就都是他做的了。”
当然,傅放省略了很多内容。比如其实是他故意触动了林星石原先就布下的暗器雨,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这才得空抱着童谅逃脱;比如其实他自己被弄的遍体鳞伤,又独自抱着童谅将轻功运到极至,狂奔了一个时辰,在昏过去的瞬间才被居景声救下;再比如那三个铁蒺藜上其实淬有剧毒“漱冰”……
童谅紧紧盯住傅放眼睛,但那清亮的褐色眸子里却并没有盛着什么不可言传的痛苦。
不过,他还是伸出手去,缓缓握住了傅放温暖的手,接着把他的袖子撩上去,直到那一圈一圈的白色绷带映入眼帘为止。
童谅的手停在那些白色上半晌,只见他眼睫一闪,却迅速放下对方的手与衣袖,背过身去躺了下来,半晌才尽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道:“既然如此,你便也好好休息吧。”
傅放似乎对于童谅的淡漠已习以为常。他有些自嘲地笑笑,不再多言,也径自躺下了。
童谅将自己的身体慢慢蜷成一团,手紧紧地按着钻心剜骨般疼痛的胸口。耳边篝火的噼啪声与风过树林的沙沙声混成了一种不可捉摸的声响,伴随着一波一波的痛苦如潮水般一浪一浪的向他扑来,吞至没顶,又慢慢退去。
“童谅,童谅!”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傅放在轻声唤着自己,但他此时却是连对方的面容都不能再见到,于是咬紧嘴唇不发一声。
傅放又唤了几声不见回应,便不再惊扰,而是在他身边上放下一个小瓷瓶,低声道:“你若真睡了,我也就不打扰了。这是南茜给我的红花谷秘药,若是身体还有什么不适,就吃一颗。”之后便悄悄地缩了回去。
听见傅放呼吸之声渐渐平稳,童谅终于缓缓拿起那个瓶子。此时夜空中月亮只剩下一道细细的银钩,映衬着的点点星光,显的夜色却也分外柔和,使那小巧的白色薄胎瓷瓶光滑的瓶身与星光相映出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光芒。童谅握着瓶子,冰冷的手掌感觉到上面似乎还带有那个人的体温。拔开瓶塞,里面缓缓透出一股奇妙的花香来,倒出一粒,见是约有小指头大小的黑红色带有金属光泽的药丸。童谅不知道,这就是红谷医仙一门历来不予外传的秘药血泪丹,是由只有红花谷才有的泪红花加上数味珍奇药材,经过多道复杂的工序精制而成的。泪红花数量稀少且疗伤解毒效果奇佳,因而此药极为珍贵,可以说江湖上除了南茜与傅放,便不会有第三个人拥有。而现在傅放足足给了童谅六颗,可见他真心实意。
童谅注视药丸半晌,并没吃下,而是倒回瓶中贴身收好,仿佛那种暖暖的体温就可以长伴身边一般。
那边傅放和衣躺在铺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太过明亮的月光落在面上,让他几乎合不上眼睛。于是他缓缓坐起身,却朦朦胧胧中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静立在不远处的光束中,身上的白衣与那婵娟之色相映出模糊的光晕来,几乎就要溶化在银白的光华中……
看见那道不知多久都没见过的身影,他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忙站起身来,缓缓向着那个不知是真实还是幻影的光晕走过去。忽然,那个身影似乎是回头向他笑了一下,一如往常的祥和温柔。傅放终于忍不住了,大迈几步想走的更近,却发现那身影刹那间变的不知是悠远迷茫还是触手可及。傅放明白他又要消失了,忙喊:“别走!”结果手脚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的任凭那优美至极的身影渐渐模糊,直到弥散在白的刺眼的光芒中……
忽然,傅放发现自己睁开了眼睛,而眼前哪有什么白光人影,只有漆黑的夜幕与满天繁星说明现在根本不是满月。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方知又只是一个梦。
傅放躺着没有动弹,只是右手手背蒙上双眼,从指缝间缓缓渗出透明的液体来。
这夜发生之事实在太多,因此两人睡不到一会,天便亮了。傅放伤势不轻,加之童谅也在消耗了大量内力之后较为虚弱,于是三人决定就先在原地稍事休息半日。傅放嫌干粮无味,便撺掇居景声去打些野味。而居景声竟也不推辞,仿佛极了解傅放的脾性一般,微微一笑便径自去了。傅放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一拍手,叫了声:“哎呦!”
童谅奇道:“怎么?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只见傅放笑道:“不错,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在江湖上若说这消息灵通者,除了白凤山庄,就只有东西二府了。”
武林中所称的“东西二府”其实并不属于江湖组织,而是由朝廷设立的密探与捕快机构。东,即刺东府,属吏部,乃是朝廷专为秘密监视下属官员或者江湖门派而设立的密探组织;西,为晏西府,属刑部,却是江湖上各大名捕的源头,让罪犯与盗贼闻风丧胆之地。东西二府设立于二十多年前的咸盈元年,即建平宫变发生后的第二年,当年设立二府的太宗皇帝之用意便显而易见。东西二府由于借助朝廷力量,消息网络极为发达,与纯粹是依靠民间的江湖消息贩子白凤山庄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难道,你认为居公子是东西二府的人?”沉吟片刻,童谅缓缓开口。
“不错。而且既然已知晏西府一般不会随便涉及江湖事务,那么有可能埋伏于江湖门派中,又消息来源广泛的就只有刺东府了。我敢说,这居景声十有八九便是‘暗刺使’。只是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他跟踪我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傅放面露难色。
童谅也默然不语。此时,却听得远处一声清啸,傅方陡然跳起身来,惊道:“来了!”言罢,他急忙收拾起身边行李。童谅一愣,便意识到定是居景声发来的讯息,表明追兵已近,便也快手快脚地行动起来。
只见傅放一边收拾一边咬牙切齿:“这个居景声,他与蔚究竟是什么关系!怎么连这种唿哨的方式都知道!”言罢,他转头问道:“好了么?身体如何?能不能跑?”见童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便道:“那么快走!”
“那居公子怎么办?”童谅拉住傅放袖子,急道。
“凭他的武功,不会有事的!况且他与净元宫又无甚关系,吴杉其人很有原则,若非必要不会为难于他。快走!”傅放皱眉道。
话已至此,童谅便不再多言。两人展开轻功向东奔去,一路脚不停步,直至晌午时分,见已奔出凉州地界,方停下休息。
出了凉州,便是同朝大陆沿海最富庶的州港州,从港州最大的城市也是州府所在地江口坐船,两日便能到天同岛。事实上,只要进了港州地界,只要童谅一发讯息就能得到天同在港州各处分会的迎接。但此时不知追兵已到何处,公然发讯未免太过莽撞,于是两人也不与旁人联系,每日昼伏夜出,径自赶路。
两人坐骑已被林星石毒死,但他们之后却并未再行购买马匹,而是全靠轻功步行。傅放天性豪放,童谅对世情也不在乎,没了马匹,他们反觉自由。因此一路行来说是躲避追兵,实则倒像两人携手同游一般。
这日,傅童二人已入江口方圆百里境内,心中便更是有底。晚上,傅放随便打了些野兔山鸡,放在火上烤了,还取出随身所带的盐巴花椒之类,烤得喷香扑鼻。童谅虽从不吃荤,却也大感趣味,奇道:“傅放,你曾说你经常需要逃脱追捕,怎么还带上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甚至连盐巴和调味料都一应俱全?”
“嗬嗬,这你就不知道了。正是因为常常要逃避追捕,我便常需露宿野外。假若饥肠辘辘之时抓了野鸡或者鱼来烤,却无调味品,吃着只有扫兴。这般情况多了,我自然要多做点准备。”傅放咧嘴笑道。
听着傅放笑语,童谅忽然觉得这两日来二人关系似又进了一层。也许是因为一路而来仅有两人做伴,即使再怎么心存芥蒂也该放下。况且这两人原先并无不和,纯粹因为童谅心中异样这才故意拉开距离。几日下来,两人得了空也便开始说笑。童谅近来并无不适,反而心中渐暖,知道情愫再也无可抑制,便也随了他去,只想回到天同再作打算。(插花一下,我怎么好像把小谅同学写成了个别扭受,泪……)
傅放吃完烤鸡,便躺在篝火一旁,双手枕头仰望星穹。其时已近朔月,夜空中再无月亮身影,只有星光朦胧。傅放忽然心念一动,顽皮之意大起,翻过身来,望着对面在火光映照下跳动的平静而俊秀的容颜,笑道:“对了,童少岛主,你知不知道你已欠我多少个人情了?”
童谅一怔,抬头静默了半晌,轻轻叹道:“不错,光是当日你为我挡了那三枚铁蒺藜,我便不知如何回报。”
“回报么倒也不用,我只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便可以了。”傅放露出牙齿,笑得狡黠。
童谅望着他不知为何竟极为灿烂的笑容,哪里晓得对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迟疑了很久,才道:“是什么事?若童某做的到,自然万死不辞。”
“哪有万死不辞这么严重!只要……”傅放略一招手让童谅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就见一抹淡红从踏波居士白皙的颈项一点一点的泛起来。
“这……”刹那间,童谅有些手足无措,但不知为何心底竟缓缓涌上一股柔软的感觉,并不激烈,却一丝一丝地蕴满了他的整个胸膛。
看着对方清浅如水的眼眸慢慢出现波纹,傅放的心也不由荡漾起来。他见对方低下头去默然不语,似是出现略有些苦恼的情绪,忙加了一句:“我没与你顽笑,但你若不愿,那便算了……”
童谅仍不说话。他站起身来,在被星光笼罩的林间踱了几步。
忽而又是一阵夜风拂过,卷着夜色中浮游的薄雾与极度温柔的树叶声,带来低沉拙朴却带着淡淡忧伤的曲子,是一首傅放从未听过的小调:
望呀望得眼欲穿,
想呀想得心越窄。
风儿替他吹开云,
月儿替他照亮路。
鸥儿替奴告诉他,
浪儿会送他回家。
最后一个音符飘散在林间,留下悠远的回音,与空气中淡淡飘散的檀香混在一起,引出一种悲悯的气氛,让人心中莫名惆怅。傅放直直盯住偏过头而面颊已然微红的踏波居士,径自痴了。
半晌,他才回过神,却发现忽然说不出什么话来。许久,这个平日里伶牙俐齿风流不羁的青年方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道:“真,真好听……但不知你唱的这是什么歌?”
这时,反倒是童谅先镇定下来,淡淡开口:“这是天同渔家所唱的民歌。”
“果然悠扬,虽言辞俚俗,却别有一番风情……”傅放细细品味道:“但为什么我总觉不管歌词还是曲调都好像有一种忧伤的意味……?”
“你可知七八年前东庆海曾发生海啸之事?”童谅平静地道。
“当然。”
“当年,不仅同朝大陆望、明、港、贞四州沿岸农田全部被毁,天同亦是损失惨重。天同东岸不仅农田不曾剩下一分,许多渔民也是无家可归,其中更有无数当天出海的渔民有去无回。这首歌便出自那些丈夫出海却再也不曾回来的渔妇之口,后渐渐流传开来,才成为天同家喻户晓的民歌。”童谅缓缓道出歌的来历,语调却是波澜不惊。
听得这话,傅放心中感觉已非忧伤,而是凄凉。他在心中将那歌词与旋律回味数遍,忽然一种莫可名状的悲恸涌上心头,竟是挥之不去。他看着童谅水波不兴的面容,心中总觉前头一片灰雾蒙蒙。
两人终于到达江口之时,已是七月初一的傍晚。
江口乃是平澜江的入海口,因而这个城市便成为同朝重要的物资流通与贸易港口,经济文化也是十分发达。虽然风土人情略有不同,但街市上的热闹繁华场面竟不下于同京。
因是离天同岛最近的大陆城市,天同的势力在这里也是最为强盛。两人进了城,便光明正大地在大街上慢慢行进。傅放吹了个口哨,笑道:“到了这里可真有点是你家地盘的感觉。刚才那些守城门的卫兵见了你不仅不盘查,反而低头问好呢。”
“那没什么。江口人就是因为与天同的贸易才得以生活,天同等于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恭敬一点也是正常的。”童谅云淡风清地道。
“嚯,你这口气倒真像个大少爷啊……啊不,你本来就是大少爷嘛……”傅放呵呵一笑,便不再言语。
跟着童谅在江口的大街上拐来拐去,时不时见到素不相识的人向童谅问好,童谅大都点点头便直接走过,而那些人似乎习惯了童谅的冷淡,哪怕仅仅得到童谅点头的招呼,也都一个个喜不自胜。傅放吐了吐舌头,越发感觉到童谅出身不凡。
待到了一家上书“天同酒楼”的饭店前,童谅把手中行李交给马上恭恭敬敬迎上前来的小二,便一身轻松地走了进去。
傅放也一样交了行李,跟他进门,就见全店的人都立了起来,走到童谅面前一一拜倒,道:“少主,您回来了。”
童谅摆了摆手算是叫他们免礼,直接吩咐道:“我要回岛,去准备船。”
傅放到了这里算是见识到堂堂天同岛少主的排场与声威了。这个酒楼似乎是天同岛在江口的分堂,里面从掌柜小二到客人大都是天同人,童谅对于他们而言就是半个主人,自是尊贵无比。
被掌柜亲自引到了二楼雅座,童谅方开口对傅放道:“天色不早,我们先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一早再上船。到时大约两日时间就可以到天同了。”
傅放兀自应承着,眼却不离窗外市井风貌。
酒菜很快就被送了上来,童谅拿起酒杯,却不喝下。他看着傅放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接着也不动声色地浅浅抿了一口。
“你是新来的?”童谅放下酒杯,并没有拿起筷子,只是低头随口问了声。
“回少主的话,小的是石掌柜的亲戚,刚来了一个月。”
“哦,伺候的还不错,下去吧。给我把老石叫上来。”
那小二欢天喜地地下去了,待看不见他身影,童谅才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吃了下去。而傅放也一言不发地把酒杯往窗外一倒,又顺便观察了一下楼下的情况,接着立刻回到座位上。
这一切刚做完,就见那个年纪不小的掌柜腆着个大肚子笑嘻嘻地上楼来了:“少主,有什么吩咐吗?是不是下人伺候的不够周到?”
“没有,他们很好。倒是老石你,最近很久不见了,身体怎么样啊?你在门下干了这么久,还真是辛苦你了。我娘还很惦记你呢。”
“哈哈,能得到少主与夫人的关心,老石我真是太荣幸了!多谢少主与夫人!”看上去总是乐呵呵的老人更是张大了嘴笑地比灌了蜜还甜。
“是啊……”童谅回头又拿起酒杯,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杯中酒泼了上去。老石眼中精光爆射,宽大的袖子一挥一甩,就把那些酒液挡在身外。接着他刚把长满长长指甲的手掌向前递出,却不由的停在半中。低头一看,是傅放手中的筷子已经正好抵在他的喉结处,抬头对他嘿嘿一笑。
“你们……”那老石还欲说什么,傅放已手下略略使劲,把筷尖更送上了几分:“当心哦,不然可不是好玩的。”
“你想问我们怎会知道吧,那是因为你们的破绽简直太多了。天同岛内,几乎人人知道我从不喝酒吃荤而只喝茶吃素。但你们送上的菜肴是怎么回事?还有……”童谅面无表情,冷冷地道:“我母亲早在我出生之时就已去世。而你居然还口称‘夫人’,说明你根本不可能是天同人。”
“哼,但是你们已经喝了那酒了吧?那里面……”
“你想说有毒是吧?嘿,那都是我们故意做给你们看的。不巧童谅身上正好有能解百毒的万用解药,而你们这些雕虫小技的毒药对我这身经百毒的身体来说根本不值得一提呢。”傅放手下又用劲几分,但笑意却荡漾地更开。